书城小说阅微草堂笔记(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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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姑妄听之(一)(5)

太守张墨谷说:德州和景州之间有个有钱人,为了避免强盗抢劫,只积储谷物而不积储金银。康熙、雍正年间,好几年都收成不好,米价很贵。他把仓库关着不肯卖,希望粮价能够再涨一些。乡里的人都为此感到为难,但是也没有办法。有一个人称“玉面狐”的名妓说:“这很好办,你们准备好钱就可以了。”于是自己跑去富人家拜访他,说:“我是妓院老板的摇钱树,她却常常虐待我。昨天我和她突然闹翻了,我们约定我用一千两银子赎身。我也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希望找到一个忠厚的长者托付终身,我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好的了。你如果能够帮我出这一千两银子,我就终身做你的妾,侍奉你。听说你不喜欢积攒金银,那么两千贯钱也足够了。昨天有一个贩卖木头的商人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回天津取钱去了,估计他半个月以后会来。我不想跟着那个平庸的人,你如果能够十天之内先把这件事定下来,我将感激不尽。”姓张的富人一向就很迷恋这个妓女,听到这件事又惊又喜,赶忙拿出谷物贱价销售。仓库一开,买的人蜂拥而至,再也关不了了,于是他所积储的粮食全部卖光了,当地的米价也降下来了。卖光粮食的那一天,妓女派人向富人道歉说:“老板养了我很久,一时间斗气互相刺激,所以才有那个决定。现在老板后悔了,再三挽留我,按道理说我不能辜负她。我们那天的约定等以后再说吧。”富人和她本来就是私下的约定,既没有媒人,也没有证人,也没有出一文钱下聘,也对她无可奈何。这件事李露园也说过,应该不是假编的。听说这个妓女才十六七岁,就能够把事情办成这样,真是一位女侠呀!

【原文】

曾映华言:有数书生赴乡试,长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废祠之前,就阶小憩,或睡或醒。一生闻祠后有人声,疑为守瓜枣者,又疑为盗,屏息细听。一人曰:“先生何来?”一人曰:“顷与邻家争地界,讼于社公①。先生老于幕府②者,请揣其胜负。”一人笑曰:“先生真书痴耶!夫胜负乌有常也?此事可使后讼者胜,诘先讼者曰:‘彼不讼而尔讼,是尔兴戎侵彼也。’可使先讼者胜,诘后讼者曰:‘彼讼而尔不讼,是尔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后至者胜,诘先至者曰:‘尔乘其未来,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胜,诘后至者曰:‘久定之界,尔忽翻旧局,是尔无故生衅也。’可使富者胜,诘贫者曰:‘尔贫无赖,欲使畏讼赂尔也。’可使贫者胜,诘富者曰:‘尔为富不仁,兼并不已,欲以财势压孤茕也’。可使强者胜,诘弱者曰:‘人情抑强而扶弱,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可使弱者胜,诘强者曰:‘天下有强凌弱,无弱凌强。彼非真枉,不敢冒险撄尔锋也。’可以使两胜,曰:‘无券无证,纠结安穷?中分以息讼,亦可以已也。’可以使两败,曰:‘人有阡陌,鬼宁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尔辈所有,让为闲田可也。’以是种种胜负,乌有常乎?”一人曰:“然则究竟当何如?”一人曰:“是十说者,各有词可执,又各有词以解,纷纭反覆,终古不能已也。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则长拥两美庄矣。”语讫遂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

【注释】

①社公:土地神。

②幕府:即幕僚,古代地方军政长官衙署中参谋、书记、顾问之类,后泛指官署中的辅助人员。

【译文】

曾映华说:有几个书生赶赴乡试,夏天天气很热,他们趁着月色在晚上赶路,走累了投宿在一个废弃的祠堂里,靠着台阶休息,有的睡着了,有的醒着。有一个书生听见祠堂后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怀疑是看守瓜田,或是枣田的。又怀疑是强盗,于是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他们说些什么。一个人说:“您干什么来了?”一个人说:“我刚才和邻居为地界的事情发生了争执,告到社公那里,您是经常作幕府的,请您帮我估计一下谁输谁赢。”那人笑了,说:“您真是个书呆子!胜负哪里会有一定的呢?这件事如果要让后来告官的人赢,就诘问先来告官的人说:‘他不告,你来告,肯定是你先挑起纷争,是你侵占了别人的土地。’如果要让先来告官的人赢,就诘问后来的人说‘他告,你不告,肯定是你先侵犯了人家,知道自己理缺。’如果要让后到这个地方的人赢,就诘问先到这个地方的人:‘你乘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早就占了这块地。’如果要让先到这个地方的人赢,就诘问后来的人:‘早就定好的地界,你突然翻悔,是你故意惹是生非!’如果要让有钱的人赢,就诘问没钱的人:‘你穷,所以无赖,知道他害怕打官司,所以以此让他贿赂你!’如果要让没钱的人赢,就诘问有钱的人:‘你有钱却没有仁慈之心,不停地兼并土地,想要凭借你的财势让人家屈服。’如果要让强者赢,就诘问弱者说:‘人的心理都是压制强者扶助弱者,你打算利用这种心理,让大家都为你所受的一些皮肉之苦而同情你,’也可以让弱者赢,诘问强者说:‘事情从来都是强者欺负弱者,从来没有听说弱者欺负强者的。他如果不是真的冤枉,也不会冒着风险,自己把自己往刀尖上送了。’也可以让两边都赢,说:‘没有文书,也没有证人,你们之间的争斗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一分为二,官司就算是完了,争斗也可以停止了。’也可以让两边都输,说:‘人有土地的地界,鬼有什么边界?棺材之外的土地,是大家公有的,不是你们的,就让它闲着好了。’上面所说的这些输赢,哪里有什么定论呢?”另一个人问:“那到底该怎么办?”对方回答说:“这十种说法,都说得过去,也都可以反驳,反复争执,说来说去,永远都没有完。城隍爷和土地爷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但是那些阴间的小吏,就会一直拥有这两块好地了。”说完以后,就没有声音了。这真是熟悉幕府的人说的话呀!

【原文】

奴子傅显,喜读书,颇知文义,亦稍知医药。性情迂缓,望之如偃蹇①老儒。一日,雅步行市上,逢人辄问:“见魏三兄否?”(奴子魏藻,行三也)或指所在,复雅步以往。比相见,喘息良久。魏问相见何意?曰:“适在苦水井前,遇见三嫂在树下作针黹③,倦而假寐。小儿嬉戏井旁,相距三五尺耳,似乎可虑。男女有别,不便呼三嫂使醒,故走觅兄。”魏大骇,奔往,则妇已俯井哭子矣。夫僮仆读书,可云佳事。然读书以明理,明理以致用也。食而不化,至昏愦②僻谬,贻害无穷,亦何贵此儒者哉!

【注释】

①偃蹇:骄横;傲慢。

②昏愦:眼花耳聋,头脑糊涂。

③黹:刺绣。

【译文】

我的仆人傅显,喜欢读书,还颇知道些文章大义,也略微懂得一些医药知识。他是个慢性子,又有些迂腐,看上去像一个高傲的老先生。有一天,他在街上优雅地散着步,碰见人就问,“你看到魏三兄了吗?”(我的仆人魏藻,排行第三。)有人指着告诉他魏藻在哪,他又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过去。等到见到魏藻,他调整了好一阵呼吸。魏藻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刚才在苦水井前面,我看见三嫂在树下做针线活累了,在打瞌睡。你们家的小孩在井边玩耍,离井只有三到五尺的距离,有些担心。男女之间不好直接说话,我不方便叫醒三嫂,所以跑来告诉你。”魏藻非常惊讶,急忙跑了去,看见他的妻子已经低着头望着井哭他们的孩子了。佣人们读书,本来是件好事情。但是读书是为了明白道理,明白道理是为了做好事情。学了而不懂得灵活运用,甚至到了糊里糊涂,荒谬走死胡同的地步,带来的害处反而更大,这样的学者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