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曲折幽长的巷子,几十户老邻居,两株伸出墙外的合欢树,在小院子里簇拥的石榴树、木槿,还有站在墙角的夹竹桃、月季、杜鹃,或者开,或者败,一群咕咕咕的灰色白色鸽子,几只婉转鸣唱的小鸟儿,这就是好阳巷了。
好阳巷很老了,住在那里的都是上了年岁的人。年轻人不喜欢这里,他们像那些鸽子一样远走高飞,但鸽子飞来飞去还会回来,他们则把家安在很多亮丽的地方,一去不回了。
邬伯的儿子和女儿都还住在好阳巷。邬伯的儿子厂里效益不好,在亮丽的地方买不到合适的房子,只好和邬伯在一起挤。邬伯的女儿嫁了韩伯的儿子,新买的房子上班太远,小两口平时和韩伯挤,周末再回自己的小窝。
邬伯大概有七十岁了吧。他总说记不清了,六十一个花甲子,再活又是一个轮回,都是多出来的。
邬伯在好阳巷口摆一个修车摊,一个旧洗脸盆盛半盆水,一只气筒,一个旧铁皮工具箱,几个旧自行车胎,两只板凳,是他的所有的家当。有人修车,邬伯慢条斯理地查看,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拆卸,整个动作就像慢镜头一样。好在来他这里修车的都是好阳巷和附近的老邻居,车子放下,人先走,都不着急。
没人修车的时候,邬伯就眯着眼睛晒太阳,听收音机,新闻、评书、戏曲都听。
二马是好阳巷走出去的孩子。八十年代初靠倒卖电子表发了点小财,后来又卖盗版光盘、卖衣服,越卖钱自然越多,成了一个台面上光鲜的人物,开一辆笨重的越野车,在城市的大马路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二马回好阳巷的时间很少,一年最多一次。用他的话来说,叫扶贫济困。临近年底,二马总还惦记着他的老爸,还有好阳巷的老邻居,给他爸送过年的东西,也给老邻居们送桶食用油或者一袋大米。
看见邬伯靠着东墙晒太阳,跟前还摆着修车的家伙什,二马老远就喊:邬伯。
邬伯睁开眼,见是二马,说:二马回来了。你爹前几天还念叨了,说你还不见回来。
二马说:这不回来了。邬伯,今年给大家每人买了个洗脚盆,保健带按摩的。
邬伯说:洗脚盆,家家都有,还花那个闲钱。二马,你是不是钱多了烧的慌?
二马说:邬伯,这洗脚盆可不是一般的洗脚盆。嗨,说了你也不懂。回头给你送家去。
二马招呼几个人从街上往好阳巷里搬东西,他站在邬伯身边,看他一下一下点着头像是在打瞌睡。他趴在他耳边大喊:邬伯,修车。
邬伯一愣怔,醒了,看看眼前,还是二马,还有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箱子,他骂二马:死孩子,多大了还没个正形。
二马说:邬伯,别干了,大冬天的,守在这儿,多遭罪啊。
邬伯说:早晚是个营生。
二马说:缺钱你吭一声,老邻居了。
邬伯说:钱没个够。
二马说:这个岁数,该享福了。
邬伯把那些乱的工具一样一样拾掇好,摆放整齐,问二马:你说,这个福是什么?
二马说:福就是吃好穿好,像你这个年龄了不干活,有钱花,有儿女孝顺。就像我爹那样的,天天啥都不愁。
邬伯呵呵笑了:你爹享福?享个豆腐嗳。一年才见你一面。
二马急了:邬伯,我月月都给他卡上打钱的,每个月两千,还给他雇保姆,他自己不要的嘛。
邬伯说:钱是好东西。
二马说:就是。你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在这儿修车,冷风吹着,苦哈哈的。
邬伯说:唉,你不懂啊。在这儿天天看着儿子媳妇下班,孙子跑过来喊爷爷,多好。闺女隔两天买半斤猪头肉,二两小酒,一家人围着火炉,说说笑笑,那才叫福啊。福是什么?福是眼看着孩子们平平安安的,福是孙子每天放学老远就喊“爷爷”。那一声,比喝了蜜还甜呐。二马,你不知道你爹有多羡慕我。
二马说:我爸羡慕你?
正说着,二马的爹从好阳巷出来,拄一根明亮的拐杖,吭吭吭咳着,喊:二马,回来拉。
二马说:爹。
二马爹说:走,走,赶紧回家。
邬伯说:回来了,多住几天吧。让你爹也享享福。
好阳巷里飘着一股浓郁的肉香,谁家在炖排骨。二马说:谁家炖肉呢,这么香。二马爹说:老吕家,他家外孙女回来了。
邬伯的孙子放学了,老远在喊:爷爷——爷爷——邬伯响亮地答应着。邬伯的孙子腾腾跑进好阳巷,从二马身边跑过去,唱着刚学的儿歌,原本安静的巷子一下子活泛了,灵动起来。
二马对他爹说:第一次发现,好阳巷这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