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掩饰对于那些久埋于地下的根系的占有欲,和近乎于痴狂的爱好。
偌大的仓库,堆满了用白布包起来的各种树木的根系。它们盘根错节,繁复纠缠,或许它们什么也不是,但在他的眼里,它们会幻化成各种精美绝伦的图画,使这些死去的树木,再生。
当有人打电话给他,说发现宝贝时,他立即飞了过去。
新疆。那个辨别不出树种的根系真的令他欣喜若狂,那是罕见的阴沉木。通体乌黑,根系彼此纠结,有些地方碳化剥落,形成参差错落的纹理。直径近十米,粗粗细细的主根、副根有几百条。
对方开出的价码,他一口答应。他没有理由拒绝,强烈的爱让他只想尽快地把它运回去,安放在自己的仓库里,那样他才觉得踏实。
在他多年的收藏过程中,他还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阴沉木树根。
费尽周折,他把属于他的那块巨大的树根运回仓库,腾出中心的位置,给它。
清理完沙土尘埃,他远远近近地欣赏这块乌黑的木头。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无数个画面,敦煌飞天,虬龙入水,百鸟朝凤……他摇摇头,又一一将这些画面过滤掉。
他是一个根雕大师。经他的手变腐朽为神奇的根系不计其数,但面对这块巨大的阴沉木树根,他有点乱了阵脚。他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不能自由地发挥想像,各种图案在脑子里变得凌乱破碎,他无法用审视的目光去打量它。
着了魔一样,他绕着这块阴沉木一圈一圈地转,或者端坐在它的面前,长久地盯着它。他在和它对抗,和自己的内心对抗。如果做不到心理上的征服,他就无法随意地处置它,无法让它在他的手下得到新生。
一天又一天,他与它对视,用各种办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只把它看做一块普通的树根,一块腐朽的木头。
他做到了。
当它的每一条根系,每一处纹理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它的图案。
他把它倒立,从最根部开始,如同一个外科医生,小心翼翼地划上了第一刀。很轻,很轻。
从白昼到黑夜,他所有的时间都属于它。他沉醉在与它一起重生的兴奋中不能自拔。
碳化剥落的参差的木茬,成为一朵朵盛开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瓣重叠繁复,细微的经脉毕现;一处凹陷处,颜色阴暗黑沉,成为一株残荷,衰败凋零,荷叶枯萎蜷曲,飘落在水面,孤单绝望……
整整两年过去了,除了吃饭和睡觉,雕刻刀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手,他无法把自己与它分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化作它的一部分,与它一起慢慢生长。
当最后一刀划过,一片小小的叶子破土而出时,这件巨大的作品完成了。他扔了手里的雕刻刀,一屁股坐在地上,紧闭双眼,再不能动弹。
那块原本在地下呆了几千年的阴沉木得到了新的生命,他给予她一个全新的名字:四季。
听说他的作品完成,很多人前来参观。他们只想见识一下这位雕刻大师倾心打造的杰作,当然不乏有蠢蠢欲动要收购的商人。
白色的布缓缓拉开,人们不约而同发出一个声音,惊呼。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磅礴而精妙的根雕,也从没有见过构图与色彩如此自然和谐的阴沉木。
大家向他祝贺,祝贺他又一件伟大的作品的诞生。他们说这必将成为他雕刻生涯中的巅峰之作。溢美之辞充斥着他的耳朵,他的幸福和喜悦已经快要冲破胸膛,奔涌而出。
欲收购的商人们开出的价码,更让他欣喜若狂:是他之前买树根的十几倍。足以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衣食无忧,想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他犹豫不定。
人群逐渐散去,四季独立于他面前。
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自己花费了两年时间的作品,可他突然又收回了手。他仰望她的庞大,她的美,她的精致,却不敢再触摸她。
如同刚刚买回来的树根一样,四季同样有着巨大的震撼力。
他知道,她是他创造出来的,但她却不属于他。
四季永远是四季。他依然征服不了她,除了热爱和敬畏,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