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自己相遇在三十年前,那个叫观头村的地方。
布满石子的公路两边,青绿的玉米在微风里窃窃私语,它们的怀里,抱着籽大穗长的玉米穗子,缠绵柔软的璎珞吐出很长。
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拐过一个弯,走过一条长长的堤坝,就看到了从那头摇摇晃晃过来的自己:黑瘦的身子,光着脚丫,两条细长的辫子已经乱糟糟的,眼睛很大很亮,有人说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我端着一个旧的白瓷洗脸盆,盆里有小鱼小虾,还有半盆水。
就是这半盆水让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要时刻小心把里面的水连同小鱼小虾一起晃出来。我的身旁,是同样瘦弱的娘,她歪着身子,胯骨上顶着一个硕大的竹筐,筐里满满地塞着刚洗干净的衣服。
同以前的很多次不同,我脸上挂着泪珠,鼻子还在不停地一吸一吸,把刚想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娘说:说不能要就是不能要,那是水库的。
她在说芍药。我哭的也是芍药。
我到现在还一直怀疑那个地方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我为自己无趣的童年杜撰出来的。
一股山泉从青褐的石缝里流出来,经过几棵柳树,一大捧蒲苇,流进那个水库,清亮亮地滋润着一村的老小。水库旁边,沿坡开掘出几块梯田,种菜,种瓜,种花,像世外桃源一样,灿烂、安静。
花只有一样,芍药。成片的芍药开放时,娇粉的花瓣,嫩黄的花蕊,碧绿的花叶,浓郁的香味,让人觉得实在太过奢侈。但那些芍药就那样一年一年奢侈地开着,而且面积越来越大。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盼望娘能去洗衣服,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去,偷偷地溜进菜地,去看那些娇艳的芍药花。
终于在那一天,我给娘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我要花。娘说:那是别人的,有人看着。我固执地站在太阳地里,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花:我想要。娘说:不行。我张开嘴就哭,那是我觉得唯一可以说服娘的武器,但在那一天,还是没用。
我端着娘用兜里的馒头渣子和洗脸盆捞来的小鱼小虾,依然哭啼不停,我要花。那些小鱼小虾哄骗不了我的,它们虽然会很好吃,但怎么能跟那些漂亮的芍药花比呢?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我像个啰嗦的老太太,想起来就念叨,没完没了。娘终于被我念叨烦了:别嘟囔了,明年我给你种芍药。我细瘦的胳膊攀在娘的腰上:真的?真的?你说话算数。娘一扒拉我的头:算数。
第二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房檐上的冰还没有化完,娘说要去水库洗衣服。我吵着要跟,她说:冻死你,花儿又没开。娘不怕冻,她从来都是结实而无坚不摧的。
等到娘洗衣服回来,我看到她从竹筐下掏出一个白塑料纸包的小包,她说:你的花。我看到了两个像小红薯一样的东西,娘说:这是芍药根。
那个下午,我很卖力地搬砖、端水,娘在院子里垒起两个一尺见方的花池,一个花池里埋进去一个芍药根。我天天守着,眼看着绛红的嫩芽钻出地面,长成壮硕的花茎。
初夏到来的时候,我的芍药开花了。只有一朵,尽管小,但也和水库边的芍药花一样,娇粉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香极了。我高兴地围着小小的花池转来转去,手舞足蹈。我喊来所有认识的小朋友,让他们看我的芍药花。但只准看,不准闻,他们会把花闻臭的。
一个拖着黄鼻涕的小孩说:这花是偷的。
我立即声辩:不是,是我娘种的。
黄鼻涕说:是你娘偷的,从水库偷的花根。
我扯着嗓子喊:不是,不是,就不是。
那群本来还很羡慕我的小朋友,这时背叛了我,他们家里都没有这样好看的芍药花,他们全站在黄鼻涕一头,异口同声地说就是我娘偷的。他们拖着长腔喊:你娘是个贼……我气愤极了,从院子里捡起一根桐树棍朝他们抡过去,他们跑了,但依然在巷子里高喊:你娘是个贼,偷水库的花……
他们的喊声让我很难过,我扭身拿芍药花出气,三下两下把那两棵花连叶带杆揪个精光。那朵娇艳的芍药,才绽放了不到一天,连同嫩绿的叶子一起,被我扔进了猪圈。
娘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房檐下哭,看到她回来,我更放大了声。娘急忙问:怎么了?我冲她喊起来:花是你偷的,你是个贼。
娘没说话,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我的脸火烧火燎地疼,但嘴里还在喊,好像要把那些孩子吆喝给我听的全还给她:你是个贼,贼!
很奇怪,娘没有再打我,也没有说话,她转身进了屋。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我不记得了。
院子里的芍药第二年又长了出来,比头一年更多,花朵更大。
我至今也没明白,当年的芍药花根到底是娘偷的还是跟人家要的呢?她一直没说。
这些都不重要了。娘不在了,院子里的芍药花不在了,水库边的芍药花也不在了,就连水库,也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