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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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恋(4)

我的“狂热”始于那一天。我记得,当时我的感觉就同新工作的人的感觉一样:我已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在恋爱。我说过,我的狂热始于那一天;我同样要强调一下,我的痛苦也始于那一天。看不见济娜伊达的时候,我痛苦不堪: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事也做不下去,整天只念着她……我郁郁寡欢……然而在她面前我也很紧张。我嫉妒,知道自己的渺小,我愚蠢地生气,傻傻地卑躬屈膝——可还是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把我吸引到她身边,当我走进她的门槛时,就不由自主幸福地颤栗着。济娜伊达立刻猜出,我爱上了她,何况我也并不想遮掩这一点;她拿我的狂热开心,戏弄我,宠爱我,又折磨我。因为专制和不负责任,成为别人最大快乐和最深痛苦的唯一源泉,对她而言是十分甜美的——我成了济娜伊达手中的一块柔和温顺的软蜡。然而,也不只有我一个人爱上了她:所有去她家的男人,都被她迷住——一个个拜倒在她的脚下。她时而挑起他们的冀盼,时而又使他们担忧,任意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中(她谓之让他们互相碰头)——然而他们想都没想过抗拒她,都乐此不疲地服从她。她活泼而漂亮,集狡黠与无忧无虑、矫情与朴实单纯、娴静与爱玩爱闹于一体,显得特别迷人;她一切的所作所为,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一种柔柔的、轻盈的魅力,处处都表现出她特有的勃勃生机。她的脸时常变幻,时常散发着神采:嘲讽、冥想与激情交织在一起。各种大相径庭的感受,犹如有风的晴日里云彩的阴影,轻快地在她的双眸及唇际不时掠过。

每一个崇拜者都是她所需要的。她有时称别洛夫佐罗夫为“我的野兽”,有时又仅称“我的”——为了她,他可以赴汤蹈火;他对自己的才智和其它优点十分自信,因而总在向她求婚,暗示其他人不过是在说空话。迈达诺夫符合她诗意的心弦:他特别沉着,同所有的作家一样,他尽力使她深信不疑,或许也是使自己信服,他把她奉若神明,他经常写长诗颂扬她,用一种有点矫情、又真诚的欣喜向她朗诵。她同情他,又有点拿他作乐;她并不信任他,听完他倾诉衷肠后,她让他读普希金的诗,说是要清洁一下空气。卢申这位爱嘲讽人、说话厚颜无耻的医生,最了解她——也最爱她,即使常在背后或当面责骂她。她尊重他,可也不放过他——有时以一种十分幸灾乐祸的快感让他认为,他在她掌心握着呢。“我卖俏,我没有心,我生来是个戏子,”她有次当我在场时对他说,“啊,好!把您的手给我,我拿别针刺它,当着这个小伙子您会感到羞愧,您会感到疼,可您,这位老实的好好先生,还是得笑笑。”卢申脸红了,转过头咬着双唇,最后还是把手给了她。她用别针刺它。他也真的笑了……她也启唇微笑,把针刺得很深,盯着他那双徒然想逃避的眼睛……

我最不清楚的是济娜伊达和马列夫斯基伯爵之间的关系。他英俊、机灵、睿智,却有一种令人起疑的、伪善的东西,甚至我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因此我十分惊奇,济娜伊达竟然没有觉察。也或者她已觉察到这种虚伪,但并不厌恶它。她所受的非正规的教育,奇怪的交际和习惯,母亲一直在身边、贫寒及家里无秩序——所有这一切,自打少女时代享受自由起,就使她认为自己比别人优越,从而发展成一种瞧不起人的刻薄和大大咧咧的习惯。无论发生什么事——或是沃尼法季来禀报,说糖没了,或是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传开了,或是客人们吵起来了——她只是摇摇鬈发,道:“小事一桩!”她也一点不为此伤神。

但每次当马列夫斯基伯爵狐狸般狡猾地轻轻晃到她身边,优雅地靠着她的椅背,带着洋洋得意而又阿谀谄媚的微笑在她耳际窃窃私语——而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认真地注视着他,摇摇头微笑着,这时我就气得血往上涌。

“您为什么如此乐意接待马列夫斯基先生呢?”有次我提出这个问题。

“他有那么美妙的小胡子,”她答,“这您可管不着。”

“您别以为,我爱他,”另一次她对我道,“不;我不会爱上一个我需居高临下俯视的人。我要一个能征服我的人……感谢上帝,我可不要碰上这种人!我不要落入别人的手掌中,不要!”

“那么,您永远不爱了?”

“可您呢?难道我不爱您吗?”她说着,用手套的指尖在我鼻子上划了一下。

是的,济娜伊达确实拿我在取乐。三周里我天天见到她——她什么没和我玩过啊!她很少上我家来,我也并不想让她来;在我们家她又变成了矜持的公爵小姐——因此这时我见着她就躲。我害怕在母亲面前暴露自己;她一点也不喜欢济娜伊达,常不满地观察着我们。我却不十分怕父亲:他仿佛并不理会我,和她也不说多少,可说得却那么智慧且有韵味。我不再刻苦,不再读书——甚至也不到周边漫步,也不再骑马了。犹如一只被捆住脚的甲虫,我不停地在这所心爱的厢房周围徘徊着:好像永远呆在那儿就好……可这是不可能的;母亲责骂我,济娜伊达有时也赶我回家。那时我便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走到花园尽头,爬上高高的石制暖房完整的废址,让腿从临街的墙上垂下来,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目光呆滞,一片茫然。我身旁落满泥土的荨麻上,懒散地飞舞着白蝴蝶;离我不远处半坏的红砖上,一只胆大的麻雀忿忿地叫噪着,不停转动着小身子,展开小尾巴;依然疑虑重重的乌鸦,立在高大的桦树顶上,不断地呱呱叫着;阳光静悄悄洒在稀疏的桦树枝条上,微风轻轻拂过;顿河修道院的钟声时时传来,悠扬又凄凉——而我坐着,望着,听着,心中浮起一种莫名的感受,它包含了一切:忧愁、喜悦,对未来的憧憬,期望及对生的恐惧。可我当时一点也弄不懂,一点也说不清我心中闪过的这一切,我真不如把这一切用一个名字来称呼——济娜伊达。

而济娜伊达一直在玩弄我,就像猫玩耗子一般。她有时对我卖弄风情——使我陶醉得心潮澎湃,有时又突然把我推开——我害怕靠近她,不敢看她一眼。

我记得,她连着几天都对我冷冰冰的,我完全羞怯起来,颤栗地走到她们的厢房,无论老公爵夫人正在大骂着谁还是在叫嚷,我都尽可能呆在她身边:她“期票”的事很不顺利,已和警察分局局长解释过两次了。

有次我沿着花园那条熟悉的栅栏漫步——见着济娜伊达:她两只胳膊支着,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我本想默默地离去,可她突然抬起头,做个命令手势让我过去。我原地怔住了:没立即弄明白她的意思。她重复了刚才的手势。我随即跳过栅栏,兴奋地向她跑去;可她用目光止住我,指指离她两步远的小路。我窘窘地不知该怎么办,便跪在小路旁。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显得如此痛苦、悲哀,那么疲惫不堪,我的心缩紧了,不由低声问:

“您怎么了?”

济娜伊达顺手扯了一片草,嚼了一下又扔得远远的。

“您十分爱我?”她末了问,“是不是?”

我没开口——况且我为什么要答?

“是,”她又说,和以前一样看着我,“是这样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她补充道,思忖着,用两手遮住脸,“我厌倦了一切,”她低语,“我不如到世界的尽头,我顶不住了,招架不了……我有什么奔头!……哎呀,郁闷透了……天哪,我真痛苦!”

“究竟怎么了?”我怯怯地问。

济娜伊达只是耸耸肩,并没答腔。我仍然跪着,怀着深深的苦闷望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令我心如刀绞。这一刻我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换回她不再难过。我瞅着她——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痛苦,不过能明显地想像出,她忽然遇上了无法忍受的悲哀,便走到花园,颓然倒在草地上。周围一片亮汪汪的绿色;风儿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声,时而晃动着济娜伊达头顶上那长长的马林果枝条。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咕咕叫着——蜜蜂在稀疏的草地上嗡嗡低飞。天空蓝得那么醉人——我却那样忧愁……

“给我朗诵点诗吧,”济娜伊达喃喃道,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我喜欢听您吟诗。朗诵起来像唱歌,不过没事儿,这是年轻的原因。给我朗诵《格鲁吉亚的山上》吧。还是先请坐下来。”

我坐下来,吟起这首诗。

“‘它要不爱也不成’,”济娜伊达重复了一遍,“这就是诗歌的巧妙之处:它能告诉我们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甚至它不仅比现有的事更美,并且更像真理……‘它要不爱也办不到’——它想不爱,可又办不到!”她又沉默了,突然身子一颤,随后站起身。“走吧,迈达诺夫在妈妈那儿;他给我带来了自己的诗,可我把他一个人扔那儿了。他此时也很难过……有什么法子!您总会明白的……只是别生我的气!”

济娜伊达急急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前跑去。我们来到厢房。迈达诺夫开始向我们朗诵自己刚出版的《凶手》,可我却没听他朗诵。他大声拖长腔念着自己那个四韵脚抑扬格的诗,韵律犹如小铃铛空洞、大声地交替响着,我一直瞅着济娜伊达,总想弄明白她最后几句话的含义。

或许,一个秘密的情敌出乎意料地征服了你?——

迈达诺夫的鼻子里突然窜出这样的诗句——我的眼神和济娜伊达的正好对上了。她垂下眼帘,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那红霞使我怕得浑身发冷。我很早就嫉妒了,可直到这一瞬间,脑海里才闪过“她喜欢谁”这个念头。“上帝啊!她到底爱上谁了!”

真正折磨我的痛苦就始于那一瞬。我绞尽脑汁思忖着,前思后想——而且纠缠不休地、尽量隐秘地观察着济娜伊达。她起了变化——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常独自出门溜达,并且一走就是好半天。有时她不见客;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从前她可不这样。我突然变得——或许我自己觉得变得——格外敏锐了。“是他吗?难道是他?”我自问,忐忑不安地把她的爱慕者一个个猜了个遍。我暗自断定马列夫斯基伯爵(虽然我替济娜伊达羞于承认这一点)的危险性更大一些。

我只留心于鼻子尖底下的事,心里的秘密大概谁也没瞒过;起码卢申医生很快把我看得透透彻彻。况且,最近他也起了变化:人消瘦起来,还是时常笑,但笑得似乎更低沉,更恶毒,也更短促——一种情不自禁的、神经质的易怒代替了以往轻快的揶揄和装出的厚颜无耻。

“您怎么老上这儿来呀,小伙子?”有次当扎谢金娜家客厅里就剩下我们二人时,他对我说。(此时公爵小姐散步还没回来,顶楼上传来公爵夫人的尖叫:她在大骂女仆。)“您应该刻苦读书——趁着还年轻——可您做了些什么?”

“您怎么知道我在家用不用功?”我有点傲气,又有些局促不安地反击道。

“您哪里用功了!您脑子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好吧,我不和您争……在您这个年龄这是十分正常的。可您的选择完全错了。您难道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人家?”

“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我说。

“不明白?对您而言就更糟。我自认为有必要提醒您。我们这些老单身汉可以来这儿:我们会遇上什么事呢!我们曾经饱经沧桑,任何事情都不会畏惧;可您的皮肤还嫩呢;这儿的空气对您不好——相信我,您会被传染的。”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回事。您觉得现在健康吗?您的状态正常吗?难道您感受到的对您有益吗?”

“可我感受什么了?”我嘴上强装不服,可内心也只得承认医生可谓一语中的。

“哎,小伙子,小伙子,”医生接着说,看他的表情,仿佛对我感到很大的遗憾,“您何必强词夺理?谢天谢地,您的心思都在脸上显着呢。可是,我说这些干吗?我自己也不该到这儿来,假如我(医生咬紧牙关)……假如我不是这么个怪人的话。不过令我吃惊的是:您这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您周围发生了啥事吗?”

“什么事啊?”我异常警觉地接过话头。

医生嘲讽、遗憾地看着我。

“唉,我到底是个好人,”他好像自语道,“我得和他说说。一句话,”他提高嗓门又道,“我再给您重复一遍:这儿的气氛对您不适宜。您在这儿觉得惬意,可有什么用呢?暖房即使气味芬芳——可不能住人。唉!听劝吧,还是读您的凯达诺夫去吧!”

公爵夫人进来,跟医生讲自己牙疼。随后济娜伊达出现了。

“哎,”公爵夫人又说,“大夫先生,您劝劝她吧。她整天喝冰水,这对她虚弱的胸部好吗?”

“您为什么这样?”卢申问。

“这怎么回事?”

“怎么啦?您会因着凉而死去。”

“真的?是吗?那有什么——再好不过了!”

“原来是这样!”医生嘟囔道。

公爵夫人走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济娜伊达重复道,“难道这么活着愉快吗?看看四周吧……怎么——好吗?或许您认为我不明白,感受不到这个?喝冰水让我觉得愉快、满足,您真的能劝服我,要珍爱生活,不值得为瞬间的满足而冒险吗?——我已不谈幸福了。”

“噢,是,”卢申道,“任性和特立独行……这两个词概括了您:它概括了您性格的全部。”

济娜伊达神经质地笑了。

“您已落伍,我亲爱的医生。您察觉得不对;您落后了。戴上眼镜吧。我现在哪里任性;我拿你们开心,也愚弄自己……难道这快乐吗?——至于特立独行呢……麦歇沃利代马尔,”济娜伊达突然跺起脚说,“别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可受用不起别人的同情。”她很快就离开了。

“这里的气氛对您没好处,没好处呀,小伙子!”卢申又对我说。

十一

那晚在扎谢金娜家集会的仍然是平常的那些客人,我也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