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7849000000004

第4章 初恋(3)

“跟你们说,还是给他写张签吧,”公爵小姐重复道,“为什么要反对呢?麦歇沃利代马尔是头一回和我们玩,今天他可以不守规则。别啰嗦了,写吧,我想这样。”

伯爵耸耸肩,顺从地低下头,用白皙的戴满嵌宝石戒指的手拿出笔,撕下一小片纸,写了起来。

“至少请准许我向沃利代马尔先生解释一下,我们在做什么,”卢申嘲讽地说,“否则他完全不知所措了。看见了吧,小伙子,我们在玩摸彩游戏;公爵小姐是发奖人,谁拿到好运签,就有权吻她的玉手。明白了吧?”

我瞅了他一眼,仍然傻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公爵小姐又跳上椅子,开始摇动帽子。所有的人都挤向她——我也紧跟其后。

“迈达诺夫,”公爵小姐对一个高个年轻人说——那人面容消瘦,有一双暗淡的小眼睛和一头特别长的黑发,“您作为诗人,应该大度点,把您的签让给麦歇沃利代马尔,这样他就有两次机会了。”

可迈达诺夫摇摇头,甚至头发也在起伏。我最后把手放进帽子,拿出签打开一看……上帝啊!当我看到纸上写着“接吻”两字时,我如在梦里。

“接吻!”我不由自主的大声叫道。

“好!他中彩了,”公爵小姐接过话头,“我真高兴!”她从椅子上下来,那么明澈、温柔地瞧着我,我的心狂跳不止。“那您愉快吗?”她问。

“我?……”我嗫嚅着。

“请把您的签卖给我,”别洛夫佐罗夫突然在我耳旁叫道,“我付您一百卢布。”

我恶狠狠地扫了骠骑兵一眼,使得济娜伊达拍掌称快,而卢申叫道:“好样的!”

“然而,”他接着说,“我是司仪,监督所有规则的执行情况是我的职责。麦歇沃利代马尔,请单腿跪下。我们的规矩就是这样。”

济娜伊达站在我面前,好像为了更好地看清我,头微斜着,郑重地向我伸出手。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想单腿跪立,但把两条都跪下了——我尴尬地把嘴唇轻轻碰碰她的手指,亦或是让她的指甲把我的鼻尖轻轻擦了一下。

“好啊!”卢申嚷着,扶我站起来。

摸彩游戏接着进行。济娜伊达让我坐在她身旁。她想出了多少“中彩”的方式啊!其中一次她扮“雕像”——选丑男人尼尔马茨基当基座,叫他伏着,甚至要把头扎到胸前。笑声接连不断。我这个在孤独严格的管教中长大的孩子,又生活在一个有身份的贵族家庭里,这种喧哗和吵闹,这种不拘礼节甚至纵情欢乐,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和陌生人的交往,都使我兴奋得头晕目眩。我仿佛饮甘醴般的醉了。我哈哈大笑,吵得比别人声音都大,以至于连坐在隔壁房间的老公爵夫人也出来瞧我,她本来在跟一个从伊韦尔斯基门请来的小官员议事的。可我感到那么有福气,以至于对别人的嘲笑和不满的目光,像俗话所言“满不在乎”了。济娜伊达仍然对我表现出偏爱,不让我离开她。有一次“中彩”,我和她坐在一起,蒙着一块绸布,我应当对她讲出自己的秘密。我还记得,我们两个的头突然在一种窒闷、朦胧、馨香的幽暗中,她的双眼亲近、柔媚地闪亮,双唇启开,兰气微吐,露出一口皓齿,她的发梢让我发痒,燃烧着我。我默不作声。她隐秘狡猾地微笑着,末了小声问:“嗯,是什么呢?”我满脸通红,笑着扭过头,几乎喘不上气来。我们厌烦了摸彩——又开始玩小绳游戏。天哪!当我看得出神时,她猛碰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感到十分狂喜!后来我又假意尽量装出发呆的样子,她都仅仅是戏弄我,再也不碰一下我伸出的手了!

我们这晚什么都玩过了!我们弹钢琴,唱歌,跳舞,模仿流浪的茨冈人群。尼尔马茨基被打扮成一只熊,不得不喝盐水,马列夫斯基伯爵向我们展示了各种纸牌魔术,最后一个是“惠斯特”,自己把一切主牌从被洗乱的牌中拿出来,这样卢申便有“祝贺他的荣幸”了。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了他的长诗《凶手》的片断(当时正是浪漫主义的高峰时期),他准备把这本书印成黑色封面,书名用鲜红的大字出版;我们把帽子从伊韦尔斯基门请来的小官员的膝上偷走,然后让他跳哥萨克舞来赎回帽子;我们给老沃尼法季戴了顶女人的便帽,而公爵小姐自己却戴了顶男人的帽子……玩的花样真是数不胜数。唯有别洛夫佐罗夫常皱着眉,生气地呆在角落里……有时他双眼充血,面红耳赤,仿佛立刻就要向我们猛扑过来,把我们撕成木屑,四处乱扔,可公爵小姐瞅着他,用手指恐吓着指着他,他便又躲回自己的角落了。

我们最后都精疲力竭了。公爵夫人说她对这些也非常在行,她不怕任何吵闹,然而她也觉得累了,想休息。夜里十二点吃了晚饭,一块有点陈的干奶酪,几个碎肉馅的凉馅饼,然而我却认为比任何酥皮大馅饼都美味;仅有一瓶有些古怪的葡萄酒:大口黑瓶,酒泛玫瑰红,然而谁也没动它。我十分疲倦,幸福得一塌糊涂地离开了这所小宅;和我告别时,济娜伊达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又谜一般地微笑了。

闷湿的夜气拂过我暖洋洋的脸,仿佛要下雷雨;乌云涌来,在天空飘荡,故意地变幻着自己如烟的身姿。微风不安地吹动着漆黑的树林,仿佛在遥远的天边响起几声闷闷的令人胆战的炸雷。

我从后面台阶进走自己的房间。可我的老仆在地板上睡着了,我只好跨过他:把他给吵醒了。他看到我便禀报,说母亲又很生我的气,又要派人去找我,却让父亲挡住了。(我睡觉前,都要和母亲道晚安并请求她的祈福。)这次可无计可用了!

我对老仆说,我自己脱衣上床——随后吹灭了蜡烛。可我既没脱衣,也没上床。

我久久地坐在椅子上,着迷了一般。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是如此地新鲜而甜蜜……我纹丝不动地坐着,对什么都视而不见,慢慢地呼吸着,当回忆起什么时,才悄悄地笑笑,我有时想我可能恋爱了,心上人便是她,这就是爱。这想法叫我内心激动得发冷。幽暗中济娜伊达的脸在我面前萦绕——飘来飘去就是飘不走了;她的双唇仍然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眼睛稍稍斜望着我,询问地、如梦地、娇媚地……就像我和她告别时一个模样。我终于站起身来,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床前,没脱外衣,小心翼翼地把头放到枕头上,好像生怕大动作会惊扰了我内心洋溢的感受……

我就这么一直躺着,眼睛都没闭上。很快我发现我的屋子不断有微弱的反光线洒进来。我微欠起身,望着窗外。窗棂和神秘莫测、模糊发白的窗玻璃清晰分开。“雷雨。”我想,确实下过雷雨,然而它是在很远的地方,雷声都听不见;天空只是不断闪烁明亮的、长长的、宛如分成一绺绺的电光:它们不像在闪烁,倒更像垂死小鸟的翅膀一样抖动痉挛。我起身来到窗前,一直在那儿站到黎明……闪电一直没停,那是民间所谓的“雀夜”。我望着静寂的沙地,瞅着涅斯库奇内公园里黑黝黝的一大片,眺望远处建筑物泛黄的门面,它也好像在每一次闪烁的微光中颤动……我盯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瞬间的闪烁,似乎在呼应着我内心同样沉默、隐秘的情感闪电。黎明降临,点点火红的朝霞出现了。随着旭日冉冉升起,闪电渐渐变白稀少,最后在明媚的霞光中消逝……

我内心的闪电也已逝去。我感到十分疲倦和静寂……可济娜伊达的影子仍然在我心里得意洋洋地飘来飘去。只是这个影子本身也显得很娴静:宛如一只飞出沼泽水草的天鹅,和周围的龌龊有天壤之别,我快入眠时,最后一次以惜别、信任的心情跪拜在它的面前……

啊,这份温馨的感觉,这种缠缠绵绵的话语,美丽恬淡下一颗悸动的心,初恋那令人陶醉的快乐——你们在哪儿?在哪儿?

第二天早上当我喝茶时,母亲数落了我——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些,她让我说出昨晚我干什么去了。我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跳过了好多细节,尽可能说得一切正常。

“无论怎么说,他们不是comme il faut,”妈妈道,“你不要去他们那儿溜达了,该好好准备入学考试,学习学习才对了。”

由于我知道,妈妈对我学习上的关心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就没反驳她;可早茶后,父亲却挽着我的手一块去了花园,让我把在扎谢金娜家的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

父亲对我有种很特别的影响力——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异。他几乎不管我的教育,也从来没伤害过我的自尊心;他尊重我的自由——甚至可以说,他待我彬彬有礼……但他不允许我亲近他。我爱他,欣赏他,认为他是个男人中的典范——并且,天啊,假如不是时时感到他那推开我的手,我会非常热烈地恋着他!而且他愿意的话,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立刻唤起我对他无边的信任。我的心扉对他敞开——我对他喋喋不休,像对挚友,对宽厚的导师一样……然后他又忽然把我抛下了——他的手又把我推开,虽然是温柔地、轻轻地,却还是推开了。

他有时快活,那时就像孩童一样和我嬉戏淘气(他喜欢各种重体力运动);有一次——只此一回!他那么温柔地爱抚着我,让我简直落下泪来……可他的快乐和温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并未使我对未来抱任何希望,我仿佛梦中经历了这一切。偶尔我端详着他那睿智、英俊开朗的面容……我的心抖动着,我全身心地想扑向他……他好像察觉出了我的想法,顺手在我脸上慈爱地拍了拍……然后或走开,或着手干点什么,或突然变得冷漠,这是他特有的态度,我也就随即缩成一团,冷了下来。他对我寥寥数次的抚爱从来都不是因为我不言而喻的恳求引起的:它们都是意料之外的。后来我想了想父亲的性格,断言他顾不上我,也顾不上家庭生活;他另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且从中得到完全的享受。“你自己去拿能够着的,别让别人牵制着你;做自己的主人——生活的本质就在于此。”他有次对我这么说。还有一次我作为一个年轻的民主主义者的身份和他讨论自由的话题(那天他正是所谓“和蔼的”;那么可以和他随意谈什么)。

“自由,”他重复道,“你认为呢,什么可以给人自由?”

“什么?”

“意志,个人意志,它给人的是比自由还要好的权力。你意志坚定——就得到自由,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

我父亲首先超乎一切地想活着——也经历了一切……或许他预感到不能长久地享受生活的实质:他四十二岁就离开了人世。

我详细地跟父亲讲了在扎谢金娜家里的所见所闻。他坐在板凳上,用手杖尖在砂地上画着,似乎注意似乎又心不在焉地在听我说,有时露出一丝笑意,眼睛微微发亮地、有趣地瞅着我,用简短的问句和反驳引我说下去。我起初连济娜伊达的名字都说不出口,可终于忍不住,开始对她大加赞美之词,父亲仍然微微笑着,最后陷入沉思,又伸个懒腰,站起身来。

我记起来,在离开家门时,父亲吩咐过给他的马备鞍。他是个出类拔萃的骑手——比列里先生还要厉害,能驯服最野的马。

“我和您一起骑马去,可以吗,爸?”我问。

“不,”他答,脸上又现出往日的冷淡和温和,“如果想去,就自己去吧,和马夫说说,我不去了。”

他转身迅速走了。我目送着他——他很快便消失在门外了。我看见他的礼帽沿着栅栏在移动:他到扎谢金娜家去了。

他在那儿呆了不到一个小时,随后马上进城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午饭后我独自一人去了扎谢金娜家。在客厅里我只遇到了公爵夫人。看见我,她用编织针尖挠着包发帽下的头发,忽然提出,我能不能替她抄一禀帖。

“很高兴为您效劳。”我答道,在椅子旁坐了下来。

“就是请把字体写大点,”公爵夫人把那张油乎乎的纸递给我时,说道,“今天可以吗,少爷?”

“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门开了条缝,现出济娜伊达苍白、沉思的面容,头发随意披在脑后;她那双大眼睛淡淡地望了我一眼,轻轻把门闭上了。

“济娜,哎,济娜!”老太太叫道。

济娜伊达没答话。我把老太太禀帖带走了,抄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