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建在田野中的寺庙。大片的田野,绵延在广袤的江淮平原上。金黄色的等待收割的稻子,仍在吐蕊的棉桃,一畦畦肥绿的蔬菜,其间错落着一些似曾相识的村庄——深秋的田野,五彩杂陈,寺庙就突兀在这五彩杂陈的田野之间,高拔而又雄伟。
这里原本并没有寺庙,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庆法师在这片田野中建起这座寺庙,于是,这片从未聆听过佛音的田野就开始有了晨钟暮鼓,有了碧瓦飞甍,有了偶或从田野上走过,身穿杏黄长衫的出家人。人们对这些出家人一开始有些好奇,但渐渐地,就熟悉了,就亲切了,并把寺庙当作自己的家,当作一座精神上的家园。
再风光的人,在自己童年的乡亲面前都不得不收敛起几分得意之色。在乡人眼里,你或许还是那个偷了张家地里的萝卜,摘了李家院内杏子的顽童。但庆法师还是把他的寺庙建在他童年的田野上。这片田野他再熟悉不过,他在这田野里捉过蚂蚱,逮过黄鳝,撵过鸡,放过牛,现在,当他再次走过这片田野时,他仍会习惯地哼几声童年的牛歌。故乡的烟云在田野的上空如常飘过,他的脚丫间,似乎仍有泥巴湿滑细溜的感觉,痒痒的,那感觉真是不错。只是,人们不再把他当作昔日的村野顽童,人们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法师,在佛门中做了很大的事业,这庞大的寺庙,或许正是他光宗耀祖的一种方式,但他说,我不在意人们怎么评价我,重要的是,这从未有过寺庙的乡村从此有了一座寺庙,有了一座信众皈依的场所。数年的呕心沥血,他把寺庙建好后,就离去了,这座寺庙,就交给了一群矢志出家的尼姑。
这是一座尼众的寺庙,是全省最大的一座尼众道场。
想起一句话: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当年,佛的姨母请求出家时,佛流下感伤的泪水。关于佛的泪水,后来的人们做了太多的诠释,且不去论它。但无庸讳言,当今纷呈的社会乱象影响下的佛界,尼众在坚守戒律方面,足以让很多男性出家人汗颜。这或许缘于女性本身的坚韧以及她们特有的内敛。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时候,女性永远都处于被主宰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很多尼众都把出家当作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去年在藏地,我认识一个叫丹姆的尼姑。丹姆十四岁就被迫嫁到夫家,然而,一连四次的流产,丹姆被人们当作不祥之物。为了逃脱这悲惨地命运,她偷偷地跑去出家,做了尼姑。她得到解脱,但她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却因为无法偿付夫家高额的索赔,被砍断一只胳膊。这更让丹姆意识到,众生的苦难是无边的。她说,她一定要了脱生死,尔后度脱无边苦难的众生。我知道,这是丹姆出家的唯一信念。
一种特殊的因缘,我到过的寺庙很多,见过的僧尼也很多,无论是在藏地还是在汉地,我见到的女性出家人无一不是欢欣的,她们的脸庞是清癯的,但她们的眸子却绽放着净洁的笑意,就像山溪里的水,无比的清澈。哪怕是五六十岁的尼众,看上去都是单纯的。寺院的钟钹之声,就像一股清流,冲刷着曾经的烟尘,让她们像这座寺庙一样,有着一种超拔世俗的魅力。
想起好几年前在广西的一座小庙里我认识的几位年轻的尼姑。她们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们却在青春韶华的年龄剃去满头青丝,做一个出尘的尼姑。世人无法理解她们对人生的如此打发,但她们却说,出家,是她们此生最正确的选择。她们是我的朋友,是我亲密的姐妹,她们说喜爱我写的文章,喜爱我对于禅的理解。坐在寺庙的台阶上,我们一遍遍讨论着生与死,讨论着人生的痛苦与快乐。我应邀去她们的住处做客,我看到墙上挂着的吉他以及一些当今社会大红大紫的明星的照片,此外,还有一面小小的镜子。那是一个春天,我冒昧地把一只风筝带进了寺庙,谁也没有想到,那只风筝竟然给她们带来那么多的快乐。在那片草地上,随着那只摇曳升空的风筝,她们追逐着,奔跑着,一整个下午,草地上都洋溢着她们愉快的笑声。
就像庆法师说的,重要的是,这片从来不曾有过寺庙的田野居然有一座寺庙了。于是,那片开阔的田野开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人们,开始聆听到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晨钟暮鼓,开始聆听像泉水淙淙流过的诵经之声。每当初一十五,女人抱着孩子,老人牵着孙子,人们成群结队地走进寺庙,把深深的寄托安放在那一方蒲团之上,让幽燃的檀香把一份难解的心思带到很远很远。政策是好了,粮仓也满了,但人们活得却并不开心。再加上没来由的天灾人祸,说不出的无限忧烦,命运,总是将人带向不可知的世界,人,有时就像一只浮萍,始终没有一块可以扎下身子的土壤。因为有了这一座寺庙,飘零的心,有了寄寓之所。鲁迅说,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希望是飘渺的,但又是不可或缺的。人有了希望,似乎就有了奔头,活着,也更有精神气了。
在这个深秋季节,我第二次来到这座建在田野上的寺庙。怒放的菊花稀释着秋的萧瑟,成熟的柿子压弯了光秃的枝头。成群的鸟儿在大殿上飞来飞去,空气中弥漫着庄稼成熟的幽香。村民们在稻床上晾晒着稻谷,尼姑们在经堂里吟诵着佛经,寺庙与田野,是那样巧妙地融为一体,凝成一曲和谐的乐谱。一色的僧衲,掩抑了这些正当妙龄的尼姑们的性别特征,但飘逸的脚步,柔弱的身姿,却无不突显出这些出尘女性特有的内在的美。无论是收割的村民,还是诵经的尼姑们,都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株柿树,安静得像一把谷子,在这种安静里,你一颗狂乱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我喜欢不时地走进一座安静的寺庙,让自己漂泊的心得到哪怕一时的安放;我同样喜欢行走在乡村的田野上,有着狗吠的乡村是安静的,有着火粪辛辣气息的乡村让人有一种原始的悸动,在这种原始的悸动中,我的泪水常常会没来由地流了下来。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座寺庙,一天的活动结束了,鸟儿归于栖息的树上,村庄也沉沉地睡去了,夜,如此安澜,大殿里暮钟敲响:咣、咣、咣……僧值的叩钟偈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在这种温暖的钟偈声中,睡意暮霭一般向我袭来。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