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乌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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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去柴塘的路

大哥病很久了,这期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铜陵陪着他。

每天沿着一条路去医院,再沿着一条路回来。感觉那条路很熟,却找不到熟悉的渊薮。下午,凭着感觉,沿着那条路一直走过去,终于忆起,那是四十多年前我经常走的一条路。那时候父亲蒙难,全家流落到一个叫柴塘的村子,大哥十七岁,受父亲牵连,被人百般打击,跳江自杀未遂,在柴塘的一个建筑工地当学徒。母亲便带着我们全家来到柴塘,在那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我九岁,经常沿着这条路来铜陵市买米,或是独自,或是与母亲一起。现在,闭着眼睛,我都能记起这条路:解放东村,左拐,继续往前走,有一座小岭,青石板路,一步一步,上岭路短,下岭路长。母亲一次背五十斤,我一次背二十到二十五斤。最怕的就是那座小岭,每次爬上去,都要浑身被汗浸湿。坐在岭头喘息,吃装在布袋里的锅巴,喝路边的山水,这样的生活大约有大半年时间。

大哥刚住院时,我去看他,兄弟俩在病房聊天,忆及小时候所受的苦,其中就说到柴塘。我们约定,等他病愈,一同去一次小时候流浪过的地方看看:狮子山、顺安,再去柴塘看我们的房东,一户姓邢的人家。

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我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岭下,在一个岔路口迷路了。问路边几个聊天的老头,请问哪条路通往柴塘?老头说,喏,那条路通柴塘,这条路通佘家大院。老头说,那条路不大有人走了,你去柴塘干什么?我告诉他们说,我九岁时,父亲打了右派,第二年,我们全家流落到柴塘,今天随便走到这条路上,就想去柴塘看看。从门里伸出一个白发的脑袋,一个老太朝我看看,感叹着:呵,反右,那是个什么日子啊?老头看着我说,你今天多大年纪?老太说,应该有五十多了吧,都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头又说,下了岭,就五六里路,但路不太好走,如果天黑了,就从那边打的,从西湖那边回来。

这是一条四十九年前的路,四十九年前,我就是沿着这条路走来又走去,上岭又下岭,一直走到父亲回到我们定居的街道上。两边树林里鸟雀啁啾,风儿轻轻,有丝丝凉意,大哥病重后,心情一直压抑着,今天大哥似乎清醒些,我也跟着轻松了些。两边的山头依旧,但我知道,这已不是四十九年前的风景。我寻找着曾经的水塘,寻找曾经的石阶,也努力寻找着那个九岁的孩子。路边有一栋栋别墅,一间间简易的工人屋,运建筑废渣的车子来来往往,扬起一阵阵灰尘。我知道,这一切都已不再属于四十九年前,包括正在这路上行走的我。山河大地,未知其始,也未知其终,人却是刹那的星露,转眼间五十年过去了。

岭头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一不僧不俗的男子。男子警惕地问我:干什么的?我说,随便看看。男子说,这有什么看头?我回答说,庙不就是让人拜的吗,怎么说没什么看头?

记忆中没有这座小庙,看庙的局促,也不过建于几年前。我给了他十元钱,想顺便拜拜我童年的路上不期而遇的这尊寂寞的菩萨。男子很实在,说,不要这么多,遂找我五元,并开始从一个抽屉里寻找香火。我没有要他的香,也没有要求他打开庙门,只是把帽子放在地上,对着庙堂,拜了三拜。男子说,你拜得这么规范,你是居士吗?我说,我在九华山佛学院里当客座教授。男子说,你姓黄吗?我说,你认识我?他说,听说过。说时,一直僵硬着的脸开始松弛下来。

我寻着一条草路,开始往岭下走去。男子在背后叫着:这条路不大有人走了,草深得很。我继续往下走,我开始找到感觉了,童年的感觉。我知道,这才是我九岁时的路,一条通往柴塘的路,虽然被荒草遮蔽得严严实实。我的胳膊被路边的芭茅划了几道口子,但我仍不忍舍弃,一步步向岭下走去。山下有一座很大的水泥厂,远处有隐约的村庄和零零星星的房屋,但我不知道哪一座村庄是我曾经的柴塘。我站在这里,任记忆潮水般地涌来又涌去。全家回到镇上的第二年,大哥却又下放到柴塘,在一个叫红星的生产队当会计。那一次我去看他,仍是沿着这条路。在岭头,我发觉身上的五毛钱不见了,便沿着这条路一路找回来,每一个草丛都没有放过,但五毛钱不复寻见。我坐在岭上嚎啕大哭,为了母亲给我的这五毛钱,这是我准备回来的船费。下午我找到大哥下放的生产队,大哥看着我说,你哭过?我告诉他,五毛钱不见了,说时又哭。大哥说,嘿,不就是五毛钱吗?我给你就是了。大哥在那里很愉快,村里人都很喜欢他,听说黄会计的弟弟来了,给我们送来好多吃的。后来我知道,在柴塘,大哥有过一次短暂的初恋。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初恋。

我决定不再往下走,我要等大哥痊愈起来,我要陪着大哥一同去柴塘,陪他去看在最艰难的年头容纳了我们全家的柴塘,看他下放过的柴塘,看大哥初恋的柴塘。我的泪水涌下来,我哽咽着说:哥啊,为了母亲,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你痊愈,我们一同去柴塘!

我很快返回到岭头,那男子站在庙门口说:怎么回来了,不去了吗?我说,要去的,但今天不去了。

(2007年7月6日写于铜陵丑小丫网吧,第二天上午大哥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