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乌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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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周潭的流行色

上次去周潭,是2007年正月,时隔两年半后,我再去周潭。

临近午后,街道上不再闻早点摊上的油烟弥漫,也不再有熙熙攘攘赶早市的人,阳光煦热,周潭镇像是一个刚刚忙歇下来的汉子,有点散漫,几分悠闲。店铺的门照样是大开着的,却没有多少生意,麻将牌哗啦哗啦地响着,越发让过路的人瞌睡绵绵。街道两旁的房屋有些老旧,二楼的阳台上,栀子花正在打苞,仙人掌开着艳丽的黄花。我注意到一些人家楼下的堂轩里挂着先人的画像,先人们严肃地看着自己的下辈,也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却再也不能指手划脚。穿镇而过的公路上偶或有一辆汽车驶过,丢下一阵烟尘。原先的合铜公路早就改道,周潭镇似乎一直就被搁置在二十年前。即便如此,周潭仍是这一带最大,也是最繁华的镇子,无论什么时候,骠悍而精明的周潭人都引领着这一带乡镇的经济和精神。与我见过的那些暴发户般的乡镇相比,周潭镇虽然古旧却显得城府很深。周潭其实就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这书中的每一页都充满了传奇。

接我的车子未到,趁着这一刻的闲暇,我去看前年认识的老余和周腾飞。

老余家的新楼就坐落在一条巷子里,看起来特别醒目。楼房共三层,三层以下的地下室就是澡堂。前年正月我住在周潭时,几乎每晚都去老余的澡堂洗澡,于是就认识了老余。这是一个沉默但却看上去很有心机的农民,古板,但却并不缺乏情趣。老余家的盆景从巷子口一直摆到他家的院子,我们进院时,老余的妻子正在洗衣,她似乎还认得我,朝我笑笑,说老余在楼上午觉。不好打搅他,我们在院子里看盆景,准备随时离去,但老余却走下楼来。老余的头发染得乌黑,刚刚睡醒,脸红扑扑的,完全看不出是快七十的人。我说,老余您好,还认识我吗?老余说,哪会不认识呢,说着就将我们让进客厅。但老余似乎还在瞌睡中,或者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善健谈的人。我问他澡堂是否还开,他说还在开。但我记得前年我临离开时,老余说澡堂不打算开了,原因是成本太高,而洗澡的人却太少。说着澡堂,老余的话多起来,他说澡堂的生意一直不好,有人曾劝他增加些“花色”,就像城里的那些洗浴城一样,但被他拒绝了。老余说,世上的钱挣不尽,不干净的钱一分也不能要。

老余的瞌睡劲终于过去了,可我却要走了。我说,周潭中学的左校长邀我九月到他学校住一阵,到时候我来你家喝酒好吗?老余说,好啊,你也可以到我家来住,我把二楼最好的房间让给你,不收你一分钱。老余送我们出门,走到一件盆景前,老余说,这盆榆桩去年在县里被评为一等奖,有人出三万买它,我没舍得卖。我知道,老余是一个有情趣的人,他懂得情趣比钱更珍贵。

绕过一条街道,我们去看周腾飞。前年我去拜访他,他向我讲述周潭历史上三十六名教时绘声绘色,就像一个说书的高手。在周潭镇,周腾飞一直是人们议论的对象,所有的非议,源于他在七十岁那一年娶了小他三十岁的现任妻子。似乎还有其他一些议论,但都没有多少根据。前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周腾飞,遭到一些卫道者的炮轰。我知道,周腾飞及周腾飞的婚姻是个异端,这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镇子在不断接受新潮文化的同时,对于异端也一直有着本能的排斥。

与周围的人家相比,周腾飞的三间屋子有些破旧。我们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正在午觉的周腾飞听到声音立即就从床上爬起来。炉子上的锅冒着热气,屋里弥漫着茶叶蛋的香味。周腾飞一点也不显老,他似乎总是那样红光满面,总是充满着让人不可轻觑的傲气。去年,周腾飞曾专门为我刻了一枚印章,他在把印章寄给我时,还给我写了一封热情的信。周腾飞的文笔不错,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旧时的人物。周腾飞舀来一大碗茶叶蛋,说这是正宗的土鸡蛋,一定让我们尝一个。我们吃着茶叶蛋,一边随便地聊着,时间过得很快,我不得不离去了。周腾飞有些失落,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外。回过头来,周腾飞胖大的身躯站在那间旧屋前,显得很不谐调,在他的背后,是那幅被雨水打白了的对联,上面的字依然清晰:强者不胜,胜者不强。这正是周腾飞的性格,或许,这是他对自己七十八年人生的总结。

百年老镇总会有自己的流行色。老余和周腾飞,都是周潭镇上颇受争议的人物,但无论是老余还是周腾飞,似乎都并不在意别人的议论,就像这座镇子,古旧而又执着,按着自己的方式,他们在有滋有味地打发着日子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引领着情趣和潮流,历史没有胜者,但无疑,他们是周潭镇上真正的强者。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