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自从宋玉写了《登徒子好色赋》之后,爱慕、沉溺于女性者,就被称为“好色”。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书里面,我们看到“好色”的坏处甚多,比如所谓的“女人亡国”、“红颜祸水”的观念,亡国之君身旁总有一个令他迷恋以致不理朝政的女人,纣王身边有妲己,周幽王身边有褒姒,唐明皇身边有杨贵妃……小说里面写的就更多了,《金瓶梅词话》有一段很出名的开场白,是一篇《四贪词》,写“酒色财气”对人的伤害,其中“色”的一首是:“休爱绿鬃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意思是美女都是损身害命的,所以奉劝世人不要贪恋美女,这样才能长命百岁。后来崇祯本《金瓶梅》对这个开头作了修改,但“色空”观念并没有改变,它改出了这样一首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更是耸人听闻。
这样,与西方小说的“英雄 美人”模式相比,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英雄身边几乎是没有女人的,甚至是痛恨女人的。《三国演义》里面的英雄,吕布身边有貂蝉,他成了一个近乎反面的角色。曹操说是要“铜雀宫深锁二乔”,这也成了笑谈。正面英雄刘备的著名格言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关羽则成了坐怀不乱的圣人。《水浒传》里的梁山泊一百多条好汉大多数是光杆司令,李逵的经典动作是去弱小的歌女头上轻轻一截,歌女便倒地。《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是一个“好色贪吃”的典型,他因此成了笑料。孙悟空则不知情为何物,看到赤身裸体的蜘蛛精在水里游泳,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若打他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金瓶梅》里面的西门庆则是一个反面教材。
在这样一个“恐女症”的传统中,突然有一个人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此类言论便成为惊世骇俗的高论。说这话的是《红楼梦》的男主人公贾宝玉。
贾宝玉出世时,嘴里便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有很多的文字。这就是大荒山下的那块被遗弃的石头。石头与宝玉,实际上是二而一的。这块石头到了红尘后的第一句名言就是上面所引的关于“女儿”、“男人”的惊人之论。在他一周岁的时候,贾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各种物品放在他面前任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将脂粉钗环抓来。贾政因此断言:宝玉将来必定是一个“色鬼”。
以前有人把《红楼梦》看成是一部提倡女性解放的小说,现在有些读者把《红楼梦》当成是一部女权主义小说,贾宝玉的诸如此类的言行也许是其依据。但贾宝玉事实上不可能是一位女权主义者。我们不能把他所说的“女儿”翻译成“女性”。贾宝玉所说的“女儿”,指的是未出嫁的年轻、漂亮女子。这就是唐代诗人王维《洛阳女儿行》所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贾宝玉并不是觉得所有女性都是清爽的。让他觉得清爽的女性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未嫁、年轻、漂亮。他还有一段著名的“女儿三变论”。那是大观园里的丫环春燕在谈到她母亲和姨妈“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的时候转述的。贾宝玉的“女儿三变论”说的是:“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后来抄检大观园的事件发生后,周瑞家的等几个妇人不由分说把司棋撵了出去。贾宝玉狠狠地瞪着她们的背影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子更可杀了!”贾宝玉对于“女儿”之所以有“未嫁”尺度,并不是因为“女儿”未嫁他便有占有的可能,而是“女儿”一嫁便染上了男人的气味。可见,贾宝玉这些有关“女儿”的言行并不表明他是个“色鬼”。就连浊臭的贾雨村都会罕然厉色站起来反对。
我们可以这么说,贾宝玉并不是因为喜欢“女儿”才讨厌“男人”,而是因为讨厌“男人”才崇拜“女儿”的。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不妨跟贾政一样把宝玉看成是一个“淫魔色鬼”;如果是后者,那么宝玉的价值标准就与“色”、“淫”无关。
贾宝玉是因为讨厌“男人”才崇拜“女儿”的,因而,如果男子长得像“女儿”,贾宝玉也会觉得清爽的。第一个让贾宝玉觉得清爽的男性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那秦钟长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第二个让贾宝玉觉得清爽的是北静王,他长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第三个让宝玉觉得清爽的是琪官蒋玉函,琪官是位伶人,演的是小旦,自然也是女儿般“温柔妩媚”的人物。正所谓爱屋及乌。其实宝玉“心中十分留恋”的这些男子,有的是正做着男人的事业,有的则做着宝玉所厌恶的“皮肤滥淫”,膨胀着男子的功利欲望,而宝玉则是因其女性外表而留恋之。不少读者认为贾宝玉是一位同性恋者。
不管读者是如何界定“同性恋”这个词的,即使从同性恋的角度来看宝玉,那么,他对男子的“择偶”标准正如他对“女儿”的标准一样,主要的不是性别,不是男女的自然属性,而是有着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内涵的。
原文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注释
女儿: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