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璇,端秀地坐在桃心木雕花圆凳上,手肘搁在暗红丝绸覆盖的桃心木圆桌上,眼睫轻翘,神色淡漠,仿佛,这扬州城正发生的一切,皆与她无关。一袭水绿色袅袅轻烟薄纱宫裙,衬得她犹如清晨的枝头绿叶一般青翠欲滴,华姿清贵。
她原本是一只锦衣华章的孔雀,天真烂漫、天赋尊贵,突如奇来的国破家亡,将她的锦绣世界撕得粉碎,亡国之痛将她的琉璃梦幻转换成逃亡与悲凄,数月之间,历经两次死亡的梦魇,纯洁无邪的少女,已然不复存在,眼前的,是一个容颜冰冷、无所畏惧的沧桑女子。
自唐容啸天离开扬州之后,她便自闭于熙春殿,与世隔绝,与我仿佛是两个从未相识的陌路之人。
而凌萱,仍然是惊惧的,脸色惨白,如小猫咪瑟瑟发抖。
太皇太后跪在佛像面前,一如既往地祷念着,手中的长串佛珠急速地捻过。
而我,仿佛是一个豪不相干之人,冷眼以对眼前的一切。洛都城陷之际,我是痛心的、羞愧的、唏嘘的,而此时,我是平静的,心中一点一滴地欢喜着。
这一日,我终于等到了,即便是城陷,即便是我与凌氏子孙一同葬身清韵叠翠的行宫,我亦是开心的;我只愿这皇后的虚名与枷锁,早日除去。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念想,我会活下来,好好地活下去……
这歹毒的心思,我很清楚,我并不以此为羞耻……
内监轮番来报,兴军攻势越发猛烈。
午时,隆庆王下令神机营用红夷大炮轰击扬州城。交战之初,马贼以沿城墙之重炮反击,兴兵死伤数千人。然而,城面狭窄,很难安置大炮,且容纳数量有限,而兴军的攻城大军处于城外,地域开阔,可集中众多大炮攻击城头的某一目标。
兴军的炮火压制住守军的炮火之后,隆庆王下令,在炮火的掩护下,轮番冲至城墙根下,以躲避躲避守军的大炮火力,企图借云梯翻城突破。守军在城上用弓箭、檑木、垒石抵御兴军。城内百姓中年轻力壮者,积极参战。老弱妇幼纷纷拆房挖墙,将檑木、垒石源源不断地运往城头。
此时,清军仍继续四面围攻,放炮屡毁城墙雉堞,守城军民则以草袋盛土设障修补之。
城内粮食供给紧急,守城将士便以草根、野菜充饥。
一声声的炮响,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声响虽是低闷,却声声在耳,锤击在心,慑人心魄。
凌政猛然抬首,无辜地看着四周,狐疑道:“皇奶奶,那是什么声音,又打雷了吗?”
一内监回道:“回陛下,不是打雷,是……某户人家娶媳妇放鞭炮呢!”
凌政嘿嘿笑着,一脸的痴憨,复又低首玩耍。
太皇太后不为所动,仍旧祷念,念珠滚动越发迅捷。
假若,凌政落入隆庆王手中,将会如何?即刻斩杀,抑或带往洛都?不得而知……
凌萱惊惶地望着我,紧拧秀眉:“皇嫂……皇姐姐……”
凌璇瞪她一眼,眼风凌厉,旋即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到窗下,遥望殿外广阔的天空。或许,生在帝王家,并不见得总是幸运的。
时光缓缓流逝,殿内沉寂无声,一波波的热浪连绵不绝地涌进来,熏得脸颊发热,后背微微渗汗。殿外枝头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吵闹,愈加烦躁,仿佛这岑寂的行宫唯有知了是鲜活的。
耀眼的阳光打在青花穿花龙纹折沿棱口花盆上,散发出素洁的光,通体晶莹,仿若琉璃仙盆。恰如于扬州延续的凌朝国祚,轻轻一掷,或是一阵冷风,便是粉身碎骨,苦苦支撑的帝业,只不过是瓷瓶上的青花龙纹,繁复而虚假,精细而惨淡,困死而不犹斗,只余将死的凄惶,让人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