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环儿姐姐,还是凤栖梧也好,他们都不希望看见现在的你。”瑾儿收敛了笑容,“要想死者安息,唯有生者达成她们的遗愿——好好的活下去。”
他哑然失笑,“人都不在了……”
“你认为她们真的死了么……”她站起身来,紧紧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都似乎穿过耳膜射入他的心底,“就像你珍藏的扇子上环儿的画像,一直随身带着凤栖梧曾经带过的玉簪,如果这些都不能代表她们的存在,她们活过的意义也就丧失了。百年之后,她们与我们每个人同样要离开这尘世,如今,她们不过是比我们早一步离去而已。”
“你看这雪,”瑾儿突然快步走到窗前,把原本裂开一条缝的窗口完全推开,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她们幻化而来,看看她们用生命在爱的人是否如她们所愿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生命,幸福的带着她们的回忆生活下去?”
她决然的立在窗边,眉宇里一抹傲人的倔强,窗外是雕栏玉砌的宫殿,殿顶上洁白无瑕的积雪,在金光灿灿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华,就如同瑾儿此刻眼底坚定而温柔的光芒。
萧剑淡定的望着她,眼里扑闪过一丝丝的疑惑。
为何——这张完全不相似的面容,他总是能看到曾经的环儿?
那个柔弱不堪的女子,为了他深入皇宫,竟彰显出她惊人的坚强——难道为了爱情,女人可以爆发出身体里潜藏的力量?还是,为了爱情可以赴汤蹈火竭尽全力……
可是他……他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带着那么多的记忆活下去……
突然释然了。
“瑾儿,”他突然起身来,慢慢的走到桌前坐下,自顾拿起勺子盛上一只水饺,冲着瑾儿微笑,“我发现这饺子真有凤儿的味道呢……”
夜已深了。
腊月的皇宫不似平时那般大红大绿生机盎然,却有着一股静谧的美好,月色落在雪地上,雪白中又有银光一片恍若仙境。雪刚刚停下,地上的积雪累积了几丈厚,久久不化,瑾儿一脚深一脚浅的踏在细碎的雪地上,因为路太滑,她的一只手扶着红色的宫墙,另一手抬起来保持身体的平衡,手里一盏橙色的小灯笼,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就像一个初初蹒跚学步的孩童。
这个深宫——应该算是深宫吧?在夜里平凡的如同任何一个宅院,没有那样的富丽堂皇的彩色装饰,没有红色绿色红色的琉璃瓦,没有昂贵奢侈的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没有步履匆匆心怀鬼胎的宫人和大臣,只有满地落下遮蔽了地面和屋顶素白的雪,和一个小心翼翼的女子。
她在雪里行走的时候,突然会觉得其实这个世界还是干净的,那些阴暗,那些权力欲望,在褪去繁华后也不过是一种极端的环境下激发的求生的本能罢了。
因为……每个人都是如履薄冰,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每个人都很不容易。
她走了不远的一段路就回到了她的宫殿——“木槿居”。
庭院里的雪倒映着门口亮堂堂的一片,瑾儿吹了灯笼,跺跺脚,刚要打开房门,猛然发觉门是虚掩着的,她的神情僵硬了一下,心无端的慌乱起来,谁会有她房间的钥匙?除了她自己和哥哥,可是哥哥是不可能这么晚过来的……
不出所料,推开门的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
是一个背影。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有些纤瘦,瑾儿静静的望着他,心思突然飘忽了起来,等到他的背佝偻起来的年岁,她还有机会这样的望着他的背影么?
掐指算来,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但他总是那样那样的繁忙,加之之前一时冲动说的“要分开一段时间试试”,总归是很久没有和他说上什么话了,有事见了面连笑也懒得笑一下,反正这宫殿里的厢房多得很,他们自那日后便分开了房间住。
他背对着她坐在桌子前,小口小口的饮一杯酒,明明听见了她进屋的声响,却也不看她。
她反身关上门,取下披风,把雪抖落后挂到床栏边上的衣架上,一边漫不经心的低声,“你怎么来了。”
他举杯又饮一口,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自嘲的问道,“我妻子的房间,我不能来?”
瑾儿默然无语,因为一个人意外的到来,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本来今晚是准备通宵绣上一个平安符给哥哥的。
“不坐过来和我喝酒么?”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紊乱的心跳,上前几步与他相对而坐。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因为饮酒,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潮红,但嘴唇的肌肤却淡的近乎透明。那张脸依旧英气,这几个月消停的战争不用风餐露宿,他的皮肤变得十分的细腻,就像一个女孩子。黝黑的双眼不加丝毫掩饰的紧紧盯着她,看着她都有些心慌起来。
他察觉她的紧张,不由嘴角勾勒起一丝笑容,有些宠溺的伸出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这都是半夜了,外面怕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吧?我不住这你每天晚上都这个时间回?一点都不乖呢。”
这、这是他在向她求和么?
她心底突然有些感动,也不想使什么小性子了,好像一个多月的芥蒂突然就消除了,微微含笑道,“今晚是在我哥那,他不是要走了么?我和他说些话。”
萧昭一怔,“你哥已经把事情告诉你了?”
事情?是说他们都要走的事情么?我哥不止是告诉我他要走,他还千叮万嘱让我一定不要走……
瑾儿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道,“只是说了他马上要去军队的事情。”
“不只是你哥,还有萧剑,他好像突然振作了起来,就在今日下午,主动向我父皇请缨了。”萧昭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收回了抚摸着瑾儿面颊的手指,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现在的想法似乎已经不愿意和任何人说了,他也没有与你哥单说,只对父皇说他想全权负责南部地区,一个人率军驻扎南方,誓死攻下南部十三州。”
瑾儿哑然,“那父皇是如何决断的?”
“父皇私下和我说,萧剑有这个能力,只是怕他太年轻,刚愎自用。但是,我看父皇对他有这个信任,这段时间不少人请命去收复南方的土地,父皇都是不假思索的拒绝,唯有对萧剑的答复是考虑,怕是很快他就会去了。”
瑾儿沉默了会,忧心道,“他的状态还不是很好,凤栖梧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但是,若能化悲痛为力量,也是一件善事,他确实是有这个能力的。”
萧昭颔首,“一来长安是个伤心地,他一早就和我说过不想留在这的想法;二来,从太原打到长安的一路上,他在军中一直故意收敛光华,不想风头盖过我,也不接受赏赐,倒真是委屈了他。我想,去南部应该是他慎重考虑过的决定。”
是么——果然,还是她多想了,她原以为,萧昭和萧剑之间的情意在某些时候会转化成敌意,因为这两个人是同样的出众,是最强的对手……但事实上,萧剑不停的收敛光芒,把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了萧昭,只是用部下的身份帮助萧昭打天下——他用这样的方式捍卫了他们的友谊。
一样的……还有哥哥,哥哥也拒绝了一切的荣耀,心甘情愿的成为萧昭的左臂右膀,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牺牲?
毕竟在这个乱世,谁都有权利角逐天下,一览群雄。
野心,萧昭的野心,他的野心越来越大,所以萧剑才想要离开吧?
“我也向父皇请缨了,”萧昭突然低声,“我誓死要把北方的余孽全部清除。”
瑾儿呆了一呆。
“父皇已经答应了,过几日就起程。”
她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嗯……这样的话,早去早回。”
静谧的烛光摇曳着两人的面容,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萧昭心下一阵绞痛,平时,平时她不是都该吵着囔着要和他一起去吗?不过几个月,她就已经习惯了不配在他身边的日子么?!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一字一句的问她,“你与我一同去吗。”
瑾儿惊讶的猛然抬头望着他……
“之前的战争都是攻击旧部,都只是空壳,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战争,但这次要打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呢,我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瑾儿吓一跳,彻底的吓一跳,大半个月没有和萧昭谈心,但也知道他过的并不顺心——在朝廷之中处处受到压制,父皇的偏袒已经从隐约变得昭然若市,几乎收去了萧昭的一切实权,完全的转移到他哥哥手里。不过好在,他哥哥的军事才能完全不突出,父皇近来几次压制暴乱都是失败的,还得萧昭去收拾,所以他的军权目前还没有丧失。
可是他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想到死?
是自己太不关心他了吗?
她呐呐,有些无措,“少卿……”
“不要说那么多!”他打断她,丝丝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留在军中,对你不会有任何帮助——你也知道我这身子,受不得那些黄沙漫舞的战地,”她舔了舔嘴唇,艰难的向他解释一切的缘由,“反而,如果我留在皇宫,能帮你看好你的哥哥和弟弟,他们俩对你一直不善,我不希望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他们还给你增添后顾之忧。”
“不要管他们!”萧昭咆哮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声音刹那变得虚弱不堪,甚至带着一丝丝的哀求,“你去军中怎么会没有用呢……我、我需要你的照顾……”
瑾儿心差点就被他软了下去,狠着心道,“照顾你可以派任何一个丫鬟,但是看守你的哥哥和弟弟非得我亲自来不可。”
“为什么?!”
“少卿,不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