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师喜欢抱着厚厚的一摞参考书走进教室。
据说学问很好,据说管教学生很严。一个老师教的学生多了,总是有一些习惯和特点当作江湖秘笈流传下来。丁老师好像很多。
反正我认真学习了,毕竟只是重点班里的插班生。丁老师找过我谈过一次话,大意是你是老师的亲戚,好不容易才进来,应该奋力追赶。
幸好我底子不错,加上丁老师的知识讲解比较透,成绩有了起色。有一天见到二叔时,他表扬我,丁老师说你进步很快。丁老师在我父亲面前也表扬我,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发现他已经坐在我家堂屋,和父亲聊天。丁老师微笑着让我坐,说家访,看着我。那天,他在我家吃了饭,好像喝了酒,我没敢上桌,早早地吃饭,早早地去上学。
我便心生许多感动,甚至有些自豪,认为老师看得起我。父亲犹豫了几次后告诉我,丁老师是为她女儿来的。丁老师的女儿在我们村小教书,没有住房,他希望我父亲能够和村里说说,盖上一间宿舍。房子没盖成,村里没钱,但丁老师对我依然很好。
丁老师喜欢到班里巡视,很少和学生聊天。但这不影响他的故事流传,我们逐渐知道他的一些家庭情况:丧妻,留有三个子女,再婚,又育有一子。还知道他负担很重,现在的爱人没有工作,大孩子们都上学,小孩子要喝奶粉。于是,看见他时,有了一丝并不清晰的同情。
但更多的时候是害怕。他会说一些事,很严肃,反复絮说很多次,表情中没有春风,班里一片寂静。有时也表扬,有一个叫郑林的同学,得了全县语文知识竞赛第二名。丁老师很高兴地在班里表彰,把一本《现代汉语大辞典》奖给他,让我们羡慕了很长时间。
重点班的气氛很紧张。丁老师经常出现在窗外,咳嗽一声,班里便安静。当然也有不怕的人,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谈起恋爱,不是被人误解的那种,我们看到他们拉了手,经常头拱在一起聊天,还蒙在一件大衣下在课间睡觉。有时看了,不好意思。他们没有感觉,很投入的样子。据说有人报告了老师,也据说女孩家人发现了,找老师处理,1988年的淮北农村,在青春期的男女生问题上,不是缄默,而是愤怒。
我们不知道过程,只知道结果,女生转学了,男生不再欢歌笑语,像往日一样潇洒地安排班级事务。又是据说,从老师的途径得知,那个男孩跪在了老师面前,请求老师宽恕。多年以后,我遇到过一个类似情况,一个很嚣张的男生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学校准备将他开除,也是跪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丁老师当年的心理过程,我只知道,我流泪了,不管这个跪是出于恐惧还是虚伪的手段或者真诚的悔改,毕竟只是个孩子。我扶起了他,像当年丁老师一样,那个男孩留在了教室。
从此,看丁老师时,多了一分尊敬。
这种尊敬在初二时发展成为喜悦。我的作文再次出现在表扬的行列,这是初一没有过的。我写了一篇作文,采用了小标题的方式,丁老师加了很长一段的批语。我看着鲜红的文字,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又写了一篇作文,继续得到他的首肯。原因是我用了两句宋诗来描写春天的校园,其实诗不是宋朝人写的,而是我自己编的,好像化用了谁的诗句。丁老师在班里读了那一段文字,重点表扬那两句诗,说用准了位置,而且通俗易懂。当时我很高兴而且继续编写诗句,一种窃喜的想法占据了心灵:丁老师年纪大,看不出来。
丁老师没有找我谈话,指出我的错误。我继续化用着各种各样的诗句,点缀着作文的文字。直到有一天,他遇见我,走过去时,又转脸喊住我,多看些诗,才能用准。我的脸红了,迅速地红了。
但是,丁老师在班里继续表扬。我的作文,持续出现在老师朗读的范文行列。
丁老师的朗读是有些风韵的,拖长的声音,很重,有些悠扬,和他瘦长的个子一起,定格在讲台上。到初三时,他不朗读,教我们自己读。我读得不好,他笑着说,我把机会留给你们。等我们读得很好时,他笑着说,很好,比我要好。他便要读,果真不如我们好,没有力气,很晦涩。他放下书,沉默一会。
我们理解为羞涩,或者愧对。事实证明,我们错了。
丁老师住进了医院,换了语文老师,换了班主任。但消息不断传来,他在县医院,病情很严重。
出发,我们集体出发,第一次坐车,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上县人民医院,第一次站在病房里,第一次看见我的老师躺在床上,憔悴地睡着。
但是,他醒了。醒了的丁老师很高兴,挥着手叫他爱人拿水果给我们吃。没有人吃,我们带来了,每一个父母都给了很多钱,他们说,买东西给丁老师吃,老师是累坏的。
丁老师摇头,没累着,就是不能把你们带毕业了。
不知是哪个女生,哭了出来。很快,很多人,哭了出来。病房里,走廊里,一群少男少女的声音格外响亮。丁老师笑了,很愧疚地笑了,他说你看这些孩子,哭什么,我病好回去还要给你们上课。
我们是笑着离开了病房,有一些聪明的男生提醒我们要让老师快乐。我们和老师再见,说回去还要看书呢。
丁老师坐在床上,向我们招手,那一排微笑,定格在嘴角和洁白的牙齿上。
这是最后的丁老师。回来后,不长时间的一天,我们听说,他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没有去他的家,据说回了老家,江苏省的一个村子。我们真的永别了。
1989年的秋天很冷。我记住了丁老师的微笑,有些温暖的感觉。他的女儿在我们班,我们看着她,也有些温暖的感觉。
偶尔想起来,他那悠长的声音,和读古文时的抑扬顿挫,竟感觉几乎是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在慢条斯理诠释着文化,或者传统。比如我,喜欢抱着许多的参考书走上讲台,开始慢条斯理地读书。或者和孩子们,谈一些问题,比如早恋,也许读书的事。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发现一些孩子的作文,有时会用些别人的话,很优美,也许不太合适。我想起了当年的作文,我选择了朗读,给他们一个成功的机会。像是丁老师,在那些诗句旁边写上一个字,好。或者,站在窗外,看着孩子读书,学习。偶尔,咳嗽一声,班里便安静下来。象是当年,丁老师,站在窗外,慈祥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