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午饭时,居然在桌子上遇见了一位四川老乡——来自德阳的高红梅,她带着妹妹和女儿一起来看南老师,因为我在校址位于德阳的原四川省机械工业学校曾经读过几年书,故而备感亲切,谈及德阳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变迁,乡音悦耳,很是欢喜。
晚饭时,南师很高兴,说:高红梅来啦!有什么好东西带来没有啊?
高红梅说:七卷本的《刘止唐文集》终于出版了,这是南老师一直关心的事,我这次带了30套过来。
南师说:好啊,这是好书,刘止唐是清代四川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的书你不要到处乱送,要送给真心喜欢的人。我这里也用不了那么多书。这样吧,去年都江堰准备建青城书院,还请我题了院名,我看把这些书由国平转送给他们吧!
两周后,我将这批书带回了都江堰,代表南师分别赠予都江堰市图书馆、文化馆与青城书院。
说起四川双流人刘止唐(1768—1855),南师相当推崇,在南师出版的第一本著作《禅海蠡测》里就曾有记述。刘止唐名沅,一字纳如,号清阳居士。清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儒学家,其事迹列入《清史·儒林传》,被尊称为川西夫子,一生著作宏富,总其名《槐轩全书》,收入《续编四库全书》。他以儒为宗,融道入儒,会通禅佛,全新阐释传统的儒家经典,力求恢复先秦儒学元典精神,还原圣学,注释诸经,旁征博引,考辨学术,揭示人生真谛,自成一家,最终形成了一个影响长江南北的槐轩学派,创建刘门道,是历史上少有的被人奉为教主的学问大家。
南师又问:刘止唐医术的传人周老先生还好吗?
高红梅答:周大爷还好,我前段时间还去乡下看过他,他时常念起您,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原来南师口中的周大爷叫周元邠,生于1915年,现居绵竹,早年曾随刘止唐传人学医,医术精湛,因武汉大学的余思存而与南师结缘,两位高龄老人虽从未谋面,但惺惺相惜,神交已久。
随后,南师鼓励我说:国平文笔很好,极有才华,是名记者、名作家,又是你老乡,他最近写了袁老师灵塔修建的文章,现在一起来读一读,怎么样啊?于是,由崔德重兄朗读该文。
这篇文章记载的深情厚谊,是南师一生尊师重道的生动写照。
二
七十年来春梦尘,四恩未报客心惊。
云山家国愁千节,未转金轮愧此身。
这是南师题写的《忏摩》一诗,时在1987年,南师已离乡38年,旅居美京两载有余。
南师虽身在异邦,却心系故国。此时,流淌笔尖,涌上心头的皆是江浙故土、中原山水、蜀中师友……尤其对于四川和成都更是难以忘情,从南先生《读客示嘉陵山水图》一诗的字里行间,可窥见一斑:
峨眉峰顶一轮明,照到人间未了情。
回首嘉陵江畔路,心随帆渡蜀山青。
南师离开大陆赴台前,有长达十年的时光是在四川度过的。心为之系者,莫非青城山色、峨眉秋月、灵岩红叶、锦江碧涛、鹤鸣松声、蓉城花开;梦魂为之萦绕者,皆是屯垦戍边的凉山旧事、中央军校的战友深情、自流井畔的忘年之交、华西坝子的翰墨书香、伴行蜀山的芒鞋竹杖……
三
岁月如风,往事并不如烟。
1947年,与袁焕仙成都一别之后,无论身在台湾,还是旅居美国,已为一代大师的南师无一时不惦念蜀中师友。可惜囿于彼时特殊时局,音讯阻隔,南师曾多次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师友下落,然皆无果。南师唯有将一腔牵挂化作缕缕诗情。
在台湾时,南师某晚通宵未眠,读罢《续指月录》后,挥笔题诗道:
四百年来访道人,已无一法可留心。
自从只履西归后,回首灵山云更深。
此后,南师曾在诗《无题》中写道:
又是春回二月天,百花供养住三禅。
灵山万里归初地,虚室祥光照大千。
后来,又在另一首《无题》中吟出:
事业名山道不穷,更无妄想念真空。
只缘一会灵山后,犹堕慈悲烦恼中。
南师又在《再赠萧天石兄》诗中深情地追忆了蜀山蜀水:
三十余年物外情,浮沉未肯入流清。青城山色峨眉月,云笈还山梦亦轻。
某日,一位客人前来拜访南师,谈及彼时国际形势。客人的一席话触动了南先生的思绪,使他回忆起了恩师袁焕仙曾经说过的处处人呼癸,山山鹿养茸之句,遂有感而发,成绝句云:
江山犹是霸才空,何处林泉鹿养茸。
呼癸万方多难日,为谁独步妙高峰。
故园千山万水长相忆,灵岩一草一木总关情。
1985年南师赴美,旅美三载,思乡之情益重。南先生未尝一日不思念中华故土。次年中秋,岁在丙寅,面对朗朗明月,遥望大洋彼岸,先生情难自禁,夜不能寐,口占一绝《丙寅中秋》,以慰思乡之情,字字凝真情,句句荡人肠:
江山今古一轮元,海外中秋月在门。
百万龙天齐问讯,何时回首照中原。
随后,南师开始尝试着以书信方式与亲人和故交联络,已逾花甲之年的他写信给蜀中认识的朋友张怀恕女士,请她帮忙打听老师袁焕仙的下落。张怀恕是五通桥人,她曾经参加过四川第一次县长考试,当时考第一名的是出家前的隆莲法师,但隆莲法师没有去做县长,张怀恕也考上了,后来做了某县教育局长。当年南师从峨眉山闭关下来,有半年多时间就住在张怀恕家里,她家里有《古今图书集成》等很多书籍,南师在她家里一边住,一边看书,并认识了她正在读高中的女儿秦敏初。
南师的信发出去后,近半年没有消息。就在南师以为信函又将石沉大海时,竟意外收到张怀恕女儿秦敏初的回信,得知张怀恕已经去世。当时大陆的变化很大,张家也多次搬家,这得感谢非常负责任的成都邮政工作人员,经过五六个月的辗转查访,终于把南师的信送到张怀恕女儿的手里。这么多年来,南师一直感激这个素不相识、不知姓名的邮差,让他又有了蜀中朋友的音讯。秦敏初收到南师的信非常高兴,立即帮忙打听很多老朋友的消息。
从秦敏初那里,南师得知恩师袁焕仙1949年后回老家休养,崇尚佛学者仍然前去参谒,先生接度如常。1966年文革前夕,溘然圆寂,享年八十。袁先生所写日记数百册,诗、文、词及楹联千百章,皆在文革中散佚,《维摩精舍丛书》第一函雕版亦毁,第二函尚未及汇刻——后南师以手中留存的原《维摩精舍丛书》第一函为母本,在台湾重印于世;而现所见到的所谓《维摩精舍丛书》第二函,是有好事者擅自收集资料编辑成书的。
得到恩师去世的消息,身在异乡的南师不胜悲伤,当即含泪捉笔,作词一首《得蜀中故人子女信口号》以纪念:
四十年前西蜀,恩情辜负何多,干戈丛里,死人离恨,处处闻悲歌。行遍天涯我亦老,海山回首南柯,大地还生春草,人间电掣风摩,浮世泪婆娑。
一句浮世泪婆娑,道尽了南师对恩师的无限深情,数十年来父子般的师徒情谊,历时间之渺远而俨然未散。
或许此时,南师正面朝灵岩,心雨滂沱。
四
通过秦敏初的帮忙,南师先后联系到了最好的朋友杨光岱和维摩精舍同学邓岳高、李绪恢、傅渊希等,为了表达自己对蜀中友人的想念,南师每年都从美国和香港地区汇款给秦敏初,请她代表自己,于端午、中秋、春节等时节去看望和拜访朋友,包括袁焕仙的三位太太和袁淑平等,给他们一定的资助,同时也资助贾题韬等人,十多年来,从未间断。直至近年,蜀中友人集体商议请南先生不要再寄钱了方止。
此时的南师虽已名动四海,但是自幼尊师重教的他,几十年来,对父母师长感念甚深,照顾有加。尽管恩师已故,但是恩师埋骨何处却杳无音信,这成了南师心中无法挥去的牵挂。
2006年,南师回到大陆在太湖大学堂讲习期间,南师依然没有放弃寻找恩师袁焕仙灵骨的下落。
2006年,时任中国科技大学校长的朱清时先生拜访南师,与南先生交流佛学与科学的关系,相谈甚欢。临走时,朱先生表示,若有机缘,拟引荐几位四川的年轻名僧来太湖大学堂拜会南先生,以期启发他们开创新时代的禅佛传承。
2008年10月1日,朱清时先生与成都文殊院住持宗性法师(现兼任中国佛学院副院长及教务长)来到太湖大学堂,拜访南师。席间,南先生谈起抗战时在成都任教于中央军校,其宿舍恰在北校场后门,隔邻即是文殊院前门,谈到与文殊院方外之友的过往,以及辅助袁焕仙在成都三义庙创办维摩精舍之过程,还有与传西法师、印华法师之因缘等旧事。当谈及寻觅袁焕仙灵骨隐迹一事,南师深以为憾!随后南先生问宗性法师:俗家原是哪里人?宗性法师答:我是潼南玉溪口人。南先生一听大喜,说道:哎呀,玉溪口我住过的,那是跟焕师一起,回到他第三个夫人的家乡玉溪口过年去的。玉溪口是潼南重镇,潼南县是傅真吾的家乡,也是杨尚昆的家乡。我在四川边区担任凉山垦殖公司总经理的时候,还是用的南玉溪这个名字。所以听到你是玉溪口人,真是心头一亮,这一下找到对象了。我有件事情,听说袁老师的骨灰在潼南玉溪口,能否麻烦你帮忙查一下,就在我师母家宅旁的菜园子里。如果能把袁老师的骨灰找到,我想修一个灵塔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