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就像是一个分水岭,使我和小雪的关系从此截然不同。此后我们见面不再频繁,交往也少了很多甜蜜,但我们依然深爱着对方,这从相聚时心里的坦然和分别后失落的心情就可以知道,因为再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心更忠实于自己了。但是我们都默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妈妈的反对,我们虽然不愿投降,却又无力反抗,只有维持现状。所幸她妈妈也领悟了一些什么,再次见到我时虽然还是话语不多,包含的敌意倒是大为减少了。
时间不紧不慢的流淌着,转眼春天来到了。小城里和煦的春风让人懒洋洋的只想进入梦乡,枝头新绽的嫩绿却又给人一点清醒的感觉,就在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季节里,我的工作终于分配了。而且真的就是工务段,工种是养路工,说白了,就是砸洋镐的。这下我终于明白了小雪妈妈为什么有那样的表情了,不要说她,现在就是我自己,也觉得这份工作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根本就配不上小雪。
我被分在一个偏远的小站,再往前,就是另外一个铁路局了。我们这一批的退伍兵只有我一个人分这么远,我就是在这里成为一名铁路工人的。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时报到时的情景。
早上七点半钟通勤车从小城出发,慢慢晃悠了一个多小时,途经四个荒凉僻静的小站,最后才在同样荒凉僻静的小站停下来。
我提起背包跳下车,看见小站很干净,空空荡荡的找不到垃圾也找不到生气。阳光下水泥地面发出焦渴的白色,几个农民背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对他们来说,即将返回的通勤车可是进城的最好交通工具了。
我回过头,车门“咣”的关上,火车尖声长鸣,缓缓开动,它那么吃力,那么缓慢,好象背负重物的牛一样慢慢离我而去。在震耳的噪音中我转过身,再次面对空荡荡的站台,发现四周全是麦地。
我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额头上很快布满了汗水。突然间我很想见到小雪,看见她那仿似春花开放一般的微笑。
我不知道在阳光下站了多久,只感到很累,好容易定定神,才缓步走向行车室。一个眼睛红红的中年人正坐在仪表前,我向他打听养路工区,他看见了我的背包,忽然大笑两声,“新来的吧?伙计!你可进了好单位了,又拿工资又锻炼身体。”
我没有说话,但眼睛仍在看着他。
他顿时没了热情,“出门往北走,顺着小路下去就是工区。”
我道了谢,刚走出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兄弟,以后常来玩,哥哥天天在这儿坐着,怪闷的。”
我胡乱答应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此,我就是一名养路工了。这段生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是和繁重机械的劳动,寂寞无聊的长夜,以及遥遥无期的倦怠,随处可见的白眼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就是在这里,以这一种方式开始了从退伍兵到老百姓的转变,也从此进入了我注定的社会层次,尽管此前我对它还几乎是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我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宿舍楼是一幢两层高的小楼,一共有十六个房间,被楼梯均匀的分成了两部分,而我就住在最靠近铁路一侧的房间。不时经过的火车让我很不习惯,直到半夜,我才模模糊糊睡着。
天终于亮了,我穿着皮鞋,休闲服和一群穿着工作服的陌生人站在一起等待工长安排工作,那一刻,我想到的是古代的奴隶市场。
按照社会上的概念,养路工区的上级领工区才是一个车间,工区的最高领导工长只能是班组长。可他却管着二三十人的大小事情,权力不小。我们这个工长叫老李,有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头,一脸的皱纹,看不出来人怎么样。
我第一天的工作是拔草,把道心,也就是两股钢轨中间的草拔掉。这份工作很简单,但一天下来,我的脚就受不了了,皮鞋毕竟不是干活时穿的鞋,下班后我向工长请假要回家拿球鞋,老李却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双绝缘鞋来,“你先穿吧,省得来回跑了。”,我手里拿着那双鞋,真想把它们扔出去,因为我本想回去的时候去看看小雪,这下没机会了,唉!
拔了两天草,第三天我开始了真正的养路工的基本工作:捣固。工作原理是用洋镐将轨枕下的石碴捣实,这项工作听起来简单,真干起来确也有严格的规定。比如落镐的位置,力度,以及数量都有要求。而我在实际工作中,第一镐不会用力,第二镐方向没掌握好落到了轨枕上,第三镐则砸飞了一块石碴,幸亏在旁边指导的老李躲闪及时,不然他头上就会多个包。虽然我的开局并不理想,但总算开始了。
第一个礼拜终于结束了,星期五的晚上我回到小城,发现每一条路都是那么宽,那么平,而路上的灯光又是那么多,那么亮,就连空气也充满了城市的味道,还有我心中的小雪,她的存在又让这里的一切更加美好。
回到家,爸妈正在看电视。爸爸只点了点头,妈妈却急切的问长问短,什么上班累不累啊,伙食怎么样啊,没和人闹矛盾吧,没顶撞领导吧,我站在门口,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我自然回答一切都好,可我疲惫的神态瞒不了妈妈,她问我,“真不累?”
“累什么,领导看我刚到,天天让我拔草,真的。”
妈妈没说什么,忽然拉住我的手,一看到我手上的水泡,她的声音就哽咽了,“还说不累!”我仿佛看见妈妈在我上班的时候天天为我担心,再想到我当兵三年妈妈不知怎么过来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
“一个礼拜没洗澡了吧,快去洗个澡,早点睡吧。”爸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睁大眼睛,强自忍住眼里的泪水,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卫生间,刚关上门,我长出一口气,眼泪马上就滑了下来。我闭上眼,仰起头,任泪水肆意流淌。我善良而体贴的父母啊,儿子何时才能报答你们的关心和辛劳呢?我现在真是一个不肖子!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能在自己家里完全放松的睡上一觉,不去想工作,不去顾虑别人,真是太难得了。整个白天,我陪父母聊天,洗洗衣服,很是惬意。晚上,终于见到了我心爱的小雪。
三月的晚风还带着丝丝寒意,我和小雪相拥着走在寂寥的街头,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如果没有亲爱的人相伴,谁又会独自在长长的街头徘徊呢?
“你上班累吗?”
“还好,你想我了吗?”
“才不想呢!你都干些什么活儿?”
“拔草,扫地之类的,都是轻活儿。”
“那就好,可能因为你刚到,照顾你吧?”
“也许吧,不过本来就不怎么累,小站嘛,哪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
小雪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五秒钟后却又停下脚步,看着我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很累?”
我淡淡一笑,来压抑被发现的心情波动,“没有啊。”
小雪摇了摇头,“不是这样,你今天还没拉我的手呢?”
我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的手,她却一把抓住我,随即定睛看着我,又低下头慢慢掰开我的手,我挣扎着想要躲开,但小雪用力拉着我,我怕会碰到她,就放弃了抵抗。她轻轻抚摸着我手上的水泡,还有破了的,然后突然抱住我,“我可怜的翔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紧紧抱着小雪,我心爱的姑娘,我怎忍心看着你为我担忧呢?你的世界纯美无瑕,我只希望你能无忧无虑的生活,快快乐乐的生活,我就满足了。但我同时也很感激,这世界上我最亲最爱的两个女人对我都是如此关心,我的妈妈和我的小雪,你们的体贴入微,我该拿什么来回报你们呢?想到这里,突然一阵悲哀袭来,我有什么用呢?我怎么才能对得起她们?以我目前的状况,恐怕连让她们过得好一点都很难。唉!我这颗敏感的心,转眼间让我品尝了多少喜怒哀乐啊!
小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慢近了,却原来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我退后一步,看到她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她的眼睛在泪水里迷离,就像看到一种无法拒绝的痛和美,我心里呼唤着小雪的名字,深深吻了下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感觉非常的疲惫。但我仍然对我的工作抱有希望,寄托了一些幻想,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做出更大的贡献,而不是像这样仅仅出卖体力。但是现实一再的让我失望,仿佛存心在给我打击,好的建议得不到理睬,正常意见看作破坏捣乱,再加上我不愿意同流合污,就有人不断找领导反映,告我的黑状。一个工区就那么几个人,损人必定会利已。而我又不屑于低声下气的找领导伸冤,总以为自己的工作他们看得见,但是我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年终评奖时,作为一个年轻人,当时的我还是很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不但奖励、评先全没有我,连表扬我也没有听到一句,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工长竟然说有些同志工作想出风头,不踏踏实实,我当时听了真想冲过去**一顿,但我忍了下来,他是管人的,我是被管的,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呢?那天开过会,几个获奖人员果然和他一起去吃饭了。我冷笑一声,到镇上的小店里买了瓶二锅头,一听鱼罐头,一袋花生米,回到宿舍自斟自饮起来。那夜,我喝得大醉,高声大唱岳飞的《满江红》,倒也没人来多嘴,乐得痛快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