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君死活不再读书。没过多久,他染了头发,和一帮臂上均有刺青的小混混走在了一起。他时常会去我们学校门口愣愣地站着,手里握个青灰的打火机,一面咝咝地炸着火花,一面斜着眼睛看我。
偶然,他会从人群奔上来问我一句,秦少红在哪个班?秦少红下课了没有?即便我每次给他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他还是仍旧无法停止对我的阻拦。又一次,他扯住我的自行车,硬说要请我吃饭,说今天是我生日。我纠缠半天,还是没能甩掉他。最后,迫于无奈,我只好不顾形象扯着嗓子大喊,流氓秦少君,你要是再拦我,我就去告诉你妈!
他慌张地松开手,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耷拉着脑袋靠在墙头,默然地看着我骑着自行车,呼啦啦地消失在校园外的小路上。
那年,我念高三,心里有了喜欢的男孩。只不过,听很多人说起,那个面目清秀的男孩,此刻正苦苦地追求着秦少红身影。
秦少红是在一个小雨的清晨敲响我的玻璃。她站在窗口,穿一件粉红的百花毛衣,一脸愧疚地站在窗口拍我的玻璃。我坐在屋内,正在整理昨晚写的日记。半晌后,我开了玻璃,秦少红泪眼涟涟地从玻璃缝里递给我一封信。我以为,这是她给些的道歉信。我想,如果真是那样,我还是原谅她吧,毕竟,这么多年的友谊,不是说散就散的啊。
我打开,细细地,逐字逐句地看去,心中惊涛骇浪。我没想到,这个小雨幽冷的清晨,和我绝交了整整一年的秦少红所送来的,竟会是秦少君的表白信。她在心里央求我说,务必要答应秦少君,要不然,他就会去找那个男孩的麻烦。
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个男孩,就是我暗恋了许久的清秀男生。我从没想到,我与秦少红的重新开始,竟会是因为他的暗在威胁。
我没有答应秦少红的请求,亦不曾给她回信。如我所想,没过几天,那男生便青脸黑眼地出现在了校园的操场上。他的手腕上打着纱布,颜色不一的伤痕像一块块唯美的补丁,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身体。
我莫名地心疼,即便,他从来都与我无关。我给秦少红回信,说我决定答应秦少君的追求。课后,我透过洁净的玻璃,看到秦少红与那男孩春风徐徐地站在阳光细密的树下,看着我,双双笑靥如桃花。
三
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秦少红主动邀请我去校外的一家餐馆里吃饭。那天,我第一次喝了很多酒,莫名地流了许多泪。但我记得,我期间说过一句最为难忘的话,我拉着秦少红的小手,真挚地跟她说,秦少红啊秦少红,你怎么就舍得伤害我?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父母的怒骂就在楼下响彻天宇。他们说,以后不允许我再和秦少君有丝毫来往。听到此句,我才倏然明白,昨天酩酊之后,原来是秦少君将我背回了家。
我不明白秦少红为何要这么做。昨天,秦少君本人并不在饭桌上。即便我醉了,如泥一滩,她也完全可以将我送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叫秦少君呢?她就真那么放心把一个拥有十年友谊的好友,交到已是废物的秦少君手上?
昏沉沉的坐在木床上,后背恍然惊出一片冷汗。正当我欲下楼找秦少红时,她急冲冲地迎面抓住了我。她说,秦少君带一帮人去找那男孩了,只有我才能把秦少君给召回来。我说,王八蛋,不是都答应他了吗?他为何还要找人家麻烦?
我跟秦少红一路追去,还是没能看到秦少君的身影。后来,夕阳滚滚的时刻,他终于风尘仆仆地从那条巷子里回来了。秦少红疯了似地拍打着他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秦少君看着我,不说话,最后,拉着我的手,去了小镇上的冷饮店。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天南地北,不着边际,让人生分而又莫名其妙地伤悲。后来,他问我,最想要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最想要一个盒子里的东西。他问我,那盒子里是什么,我说,是一本很多年前的日记。
一周后,秦少君母亲的哀嚎刺破了弄堂里的春明。母亲归来后说,秦少君入室盗窃并故意伤人被抓了。我冷冷地坐在楼上的地板上,一页一页地翻读我很多年前的日记。
秦少红的父母几乎变卖了所有家当,只为让秦少君获得保释的权利。可遗憾的是,倾其所有,也仅仅是减免了两年的有期徒刑。
四
一个寂寥的春夜,秦少红咚咚地跑上楼来拍我的玻璃,汗水濡湿她额前的刘海,极为狼狈地凌乱在她的脸上。我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她,把旧时的日记一页页地对着灯光翻给她看。我知道,她看不清我所写的东西,但我能读懂,她嘴里一直念叨的三个字。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她的母亲跑到家中找我,央求我的父母,让我去见秦少君一面。她说,秦少君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在离别前没有看到我。她的哭泣并没有换来我父母的同情。就这样,同住了十年弄堂的邻居,最终在谩骂与争吵中轰隆隆地决裂。
我的母亲说,秦少君就是一个地痞流氓,进了监狱还不安分,要是真让我去看了秦少君,那外面的人还指不定要怎么说我与秦少君的关系。
秦少红一家终因家财散破,无法维持现有的生活,搬出了租来的弄堂小屋。他们一家人吵嚷着离开弄堂的时候,天正下着濛濛春雨。我一个人散着头发,站在雨中,看着他们一路故作喧哗地消失在弄堂的小巷里。
秦少红的母亲一直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秦少君会跑到一个少妇家里偷一个盒子。
那天,秦少君拉着我的小手避开秦少红,亲口告诉了我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他们几人太过于冲动,已失手将那男孩的肋骨打折。
而真正让他失去理智的缘故,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曾喝醉。我知道,秦少君不可自拔地喜欢着我。我只要在恍惚中不断地念叨那个男孩的名字,就一定能使他对那个男孩心生毁灭之意。既然秦少红如此再三不顾当年情谊,我又何必靠委屈自己来为她争取这份全心换来的幸福?
他问我,最想要什么东西,他给我,反正都是要被拘留讯问的。
我告诉他的那个房子,我再熟悉不过。母亲曾带着我去过无数次。那并不是一个单身的少妇。秦少君并不知道,先前,她也住在弄堂里。只是后来,嫁了个有钱人,才从此一去不旋返。那个臃肿的有钱人,每个周末都会回家。
而我告诉秦少君的最佳时间,就是周末晚上。而那个精巧的盒子里,并非如我所说的,是一本多年前的日记。那沉甸甸的铁盒深处,装满了那女人的金银首饰,珍宝项链。我曾在沙发上看过她从那个盒子里翻找出许多贵重首饰,并一脸鄙夷地问我,你妈妈有吗?好不好看?漂不漂亮?想不想要?
或许我太过于残忍,可这么多年,谁又知道残留在我心灵深处的仇恨与自卑?十七岁的夕阳晚照里,秦少红用一种极为暴力的方式窥破了我的秘密,在我一马平川的胸前,镶着一大颗黑色长毛的瘤子。
而当我被秦少红扳倒时,我竟然仰面看到了秦少君那张猥亵的笑脸。房顶的罅隙上,夕阳如血一样滚滚。我使劲了全身力气挣扎。回头惊觉,原来,秦少红早已穿上了厚实的外衣。
在这一场任意妄为的阴谋里,我所有自尊与生命的底线訇然坍塌。
抚着胸前那颗滚烫的黑痣,难以名状的无奈与愧疚终于如那日的浓浓暮色一般拍岸袭来。
窗外,弄堂的春天依旧,那么鲜绿,那么安静地,笼罩了一整个幽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