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里敦厚淳朴的乡情民风无疑显示村居胜过城市生活,下面笔者会向读者介绍这户人家的亲戚兼邻居、当教区长的比尤特·克劳利牧师以及他的太太。
比尤特·克劳利牧师身材高大,像貌堂堂,头顶宽边教士帽,笑容可换掬,在郡里远比他那位准男爵老兄得人心。在大学的时候,他在基督堂学院赛艇队里划尾桨,并且牛津市民中所有高明的拳师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还把自己对拳击与运动的爱好带到业余生活中去;四周二十英里内没有一场拳斗与他无关,全郡所有赛马、追踪比赛、帆船比赛、舞会、选举、欢迎贵宾来访的盛宴以及任何一顿美餐,他全有办法参加。即使离教区长住所二十英里之外,在法德尔斯顿或罗克斯比或沃普肖特庄园,只要郡里所有和他要好的显贵府第有宴会,你都会看到他的枣红母马与车灯。他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南风吹来一天白云”,常常在合唱中拔高嗓门来一个“叫头”,获得满堂彩声。他总穿一件芝麻呢上装骑马率犬出猎,而且是郡内的一名钓鱼高手。
教区长的妻子克劳利太太是位短小精悍的女人,那位可敬的牧师的布道讲演稿全部出自她的笔下。她善于管理家中事物,大部分时间与她的几个女儿待在一起,教区长住所内的事任凭她作主,而在家门之外却很聪明地留给她的丈夫以充分的自由。牧师任何时候回家,任何时候出门都不成问题,他爱在外面吃多少天饭也没人管,由于克劳利太太惯于精打细算,了解红葡萄酒的市价。她出身在上等人家,父亲是已故的赫克托·麦克塔维希中校,当初在哈罗盖特赛马博彩中她与母亲一起把赌注押在比尤特的马上,从而获得了他的心。自从比尤特太太把钦设克劳利镇的年轻教区长抓到手之后,她一直是牧师精明能干的好帮手。然而,尽管太太管家有方,牧师却经常负债。他大学里欠的账(那时他父亲还在世)最少得还十年。一七九×年,这些债务刚刚还清,他马上以一百比一的赔率赌人家二十镑,确信一匹名叫“袋鼠”的马必输无疑,结果该马却在德比大赛上夺魁。教区长没办法只能举借逼人破产的高利贷填补亏空,从此经常在那里苦苦挣扎。他的姐姐经常地接济他一百英镑,但是他的希望无疑都寄托在老小姐归天这一点上——到那时,“老不死的,”他经常这样说,“玛蒂尔达无论如何也得把她的财产留给我一半。”
由此可见,只要是两兄弟相互不和的一切理由,在准男爵与他的弟弟之间一条也不缺。在无数家务纠纷中,皮特爵士经常是占上风,然而比尤特始终处下风。小皮特不仅从不狩猎,还在他叔父的鼻子底下成立了一个独立派教徒的会馆。大家已经知道,罗登会继承他姑姑克劳利小姐遗产的大部分。这些银钱出入的层层纠葛,这些在生死问题上打主意、以财产未来归属为目标的明争暗斗,能使同胞兄弟在名利场上彼此爱得难解难分。比方说,我就知道有那么老哥儿俩,恺悌友爱长达半个世纪,后来因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竟把手足之情毁于一旦,想到在讲究实利的人之间爱却原来就这么美妙而且持久,的确令人赞叹不已。
无法设想,像瑞蓓卡这样一个人物来到克劳利庄并渐渐赢得全家上下的好感,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对此会无动于衷。庄上的牛里脊肉够吃多少天;大换洗中将说了多少布物;南面一行栅篱上结了多少桃子;准男爵夫人生病时用了多少药——比尤特太太全都一清二楚,在乡下这些都是某些人极为关切的事情——所以我说,比尤特太太对庄上新来的家庭女教师过去与现在是何许样人一定会要进行十分周密的调查。在教区长住所与庄上的仆人之间关系一向非常友好。前者厨房里随时都有一大杯黄啤酒招待庄上的仆人(他们平日喝的饮料淡得可怜),——所以教区长太太对于庄上每酿一桶啤酒用多少麦芽一清二楚。庄上和教区长住所的下人之间关系密切,不次于双方主子间的感情;通过这些渠道每家全对另一家的情况非常熟悉。顺便提一下,这应该说是一种普遍现象:当你与你的兄弟和睦相处时,你对他的事情不甚了了;在你们反目之后,你对他的收入支出反倒十分关心,就像个包打听。
瑞蓓卡到职后,很快便屡屡出现在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从庄上收到的动态快报中。快报的内容大体如下:
小黑猪已宰杀——重若干英石——肋肉已腌起来——猪肉布丁和一条猪腿作了晚餐——马德伯里的克伦普先生与皮特爵士商议把约翰·布莱克默投入监狱事——皮特先生参加非国教礼拜会(附全体与会者名单)——准男爵夫人依然老样子——两位小姐和家庭女教师在一起。
随后的报告是:
新来的家庭女教师能干得少见——皮特爵士对她十分赏识——克劳利先生同样如此——克劳利先生为她念宗教小册子。
“这个小妮子,真是不要脸!”短小精悍、面色黧黑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
再后来的报告则是:
家庭女教师真会收买人心,大家都说她好——她代皮特爵士代写书信,办事管账——全家人,包括准男爵夫人、克劳利先生、两个小女孩在内,无不对她言听计从。
克劳利太太对此作出的反应是认为这小贱人诡计多端,心怀叵测。所以,庄上有任何动静在教区长住所全成了重大话题,但是比尤特太太雪亮的眼睛能洞察发生在敌营中的一切——除了的确发生的每一件事外,甚至还有许多根本不曾发生过的。
下面是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写给住在契绥克林荫道的平克顿小姐的信——
寄自钦设克劳利镇教区长宅院,一八××年十二月
亲爱的女士:
虽则我已多年未能当面聆教您如雷灌耳和无比珍贵的谆谆教导,然而我对您老校长和契绥克亲爱的母校一直怀着最深切、最崇高的敬意。但愿你的身体康泰。社会和教育事业需要平克顿女士,您一定还能为之作好多好多年的奉献。当我的朋友法德尔斯顿夫人提到她的几位女儿需要老师指点时(尽管我为经济条件所限,不能给小女请家庭教师,但我难道不是在契绥克上过学的吗?),我直率地表示:“除了特别优秀、独一无二的平克顿小姐,我们还能向谁寻得帮助?”总而言之,亲爱的女士,您有没有符合条件的人选可以为我那位善良的朋友和邻居供给服务?反正除了您选择中的人,她不会招聘录用别的家庭女教师。
我亲爱的丈夫荣幸地要我转达:他认为凡是从平克顿女校出来的统统都好。我多么希望能把他以及我那几个心爱的女孩介绍给我年轻时的老师和朋友、受到我国伟大的词汇学家高度推崇的平克顿女士!您如果有时间来汉普郡,克劳利先生要我表示:他非常期待您能光临我们这个乡下教区长住所。这里虽然简陋,却和睦欢畅、开心的。
对您十分崇敬的
玛撒·克劳利
克劳利先生之兄,那位几乎、差不多与我们感情淡薄的准男爵,为他的女儿找女家教,人家告诉我她曾很幸运的在契绥克学习或是教书。我听到了这样那样一些有关她的闲话。由于我非常关心我那两个亲爱的小侄女,尽管我们两家存在矛盾、隔阂,我仍希望她们和我自己的孩子成为朋友;再者,对于您门下的每一个学生,我都很是关注,——故而,亲爱的平克顿小姐,请把那位小姐的身世、经历告诉我,看在您的分上,我非常希望给她一些善意的帮助。——玛·克又及。
下面是平克顿小姐写给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的信——
寄自契绥克约翰生楼,一八××年十二月
亲爱的夫人:
惠函奉悉,不敢迟复。从事我这项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最大的欣喜安慰莫过于发现我那份母亲般的爱心竟然也能获得感情上的回报,还得知可爱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原来就是当年我的一位优秀的学生、青春朝气而又多才多艺的玛撒·麦克塔维希小姐。令我高兴的是,和您一届的人中,有很多位现在又把她们的女儿送来接受我的教导。如果您自己的几位千金需要我的引导,我会觉得十分高兴!
我请您向法德尔斯顿夫人转达我对她的诚至的问候,同时我真诚地、自豪地在此向她推荐我的两位朋友:塔芬小姐和霍基小姐。
这两位小姐都完全能担当希腊文、拉丁文、希伯来文入门的教学之职,也能教数学、历史、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及地理,甚至可以上音乐课(包括声乐、器乐)和舞蹈课(不用求助于舞蹈教师),与此同时,一样还能教授自然科学基础知识。在使用地球仪方面她俩都能熟练使用。此外,塔芬小姐是已故托马斯·塔芬牧师(剑桥大学圣体学院院务委员)之女,她还可以讲授古叙利亚文及法律基本知识。但由于她才十八岁,容貌非常清雅、秀美,聘用这位小姐可能会遇到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爵士家人的反对。
而另一位,勒蒂霞·霍基小姐,外貌很普通、平常。她今年二十九岁,脸上有些麻点,腿脚有些瘸,红头发,稍微有些斜视。两位小姐在人品和信仰方面都具备一切美德。她们的待遇自然应与她们的能力相适应。请代我向比尤特·克劳利牧师先生谨致谢忱和敬意。
亲爱的夫人,我感到骄傲的是能作为
您最忠实和恭顺的仆人
芭芭拉·平克顿
来信中提到的议员皮特·克劳利准男爵府上的家庭女教师瑞蓓卡小姐,以前是我的一名学生,我并不想说她的什么不好。虽然她的容貌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我们对于上天的安排是无能为力的。虽然她的父母名声不佳(她父亲是个画家,几度破产;她母亲更是歌剧院的一名跳舞女郎,我后来获悉此事方始大吃一惊),不过她的才能非常了不起,我也并不后悔自己出于怜悯收留了她。当初别人给我介绍她母亲时,仅说那是位法国女伯爵,在上次革命恐怖时期被迫流亡异国;可是事后我得到,那是一个层次极低、品行极差的女子。我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劣根性有那么一天竟被证实遗传给了她那可怜的女儿,而我是看那姑娘孤单困苦、没有依靠才接受下来的。不过,到现在我还没有听说她有什么不端的行为,而且我相信,在优秀杰出的皮特·克劳利爵士周围那样高雅上乘的圈子里,不存在任何因素会对她的品性产生不良影响。又及。
下面是瑞蓓卡·瑞蓓卡小姐写给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的信——
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我亲爱的爱米莉亚联系了,因为我称之为“枯燥庄园”的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用作饲料的大头菜收成怎么样;一头养肥的乳猪重十三英石还是十四英石;用甜菜养育牲畜长得快不快——这些和你有什么相关?
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以来,每一天都跟它的前一天一样。早餐前陪皮特爵士(他总是拿着一柄草铲)一起散步;吃过早饭后在教室里上课(尚不说教得好不好);课后为皮特爵士代读代写有关讼事、租佃、煤矿、运河的各种资料(我成了他的秘书);午餐后听克劳利先生讲道或陪准男爵玩巴加门,无论用哪一种方式打发时间,爵士夫人都一样没什么情绪变化。近来她身体不好,于是有一位年轻的医生格劳伯常来庄上来看病,她反倒变得不那么精神不振了。依我看,亲爱的,年轻女子根本不必担心没人看得上自己。那位年轻的医生向你的一个朋友暗示,如果她希望成为格劳伯太太,将使格劳伯医生的诊所添加生气!我对这个鲁莽的家伙说,他的诊所装饰都已经足够好的了;似乎我生来只配做一个乡村医生的老婆似的,真是不可理解!格劳伯先生挨了这一顿抢白,回家颇觉不舒服,吃了一服退烧药,现已恢复。皮特爵士对我的做法大加称赞;要是他的小秘书给人挖走,他可能会感到遗憾的。我相信这老色鬼挺喜欢我,因为他对女人骨子里是贪得无厌。嫁人,我压根儿没考虑过这回事儿,更别说去嫁一个乡村医生!我又不是从未碰到过……不,不,谁也不会这么快便忘记我不想再提的那些往事。还是回过头来再说乏味庄园。
从某个时候开始这座庄园不再单调枯燥了。知道吗,亲爱的,克劳利小姐乘坐她的肥马华丽的车,带着肥胖的仆从和毛长脚短胖小狗来了。有钱的克劳利小姐,她的七万镑财产每年得到利息百分之五,她的两个弟弟崇拜的便是这样一个人,还不如说就是这样一笔钱。她看上去就像个随时可能中风的可怜虫,难怪她的弟弟总是为她担惊受怕。可惜你没有看到他们抢着给她服务的那股殷勤劲儿!“每次我回乡下来,”这位富于幽默感的女财主说,“总把我那个能说会道卜礼格斯小姐留在伦敦。总之这里有我的兄弟讨好我,亲爱的,瞧那一对儿多卖劲儿!”
她来到乡下,我们的庄园莫名其妙的一个月大门敞开,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沃尔坡尔老爵士死了又活过来了呢!庄上宴会不停断,出门动辄驷马高车,听差们都换上全新的鹅黄色制服,我们餐桌上多的是波尔多红葡萄酒和香槟,仿佛我们每天都喝这些似的。教室里点的是真正的蜡烛,炉火使我们觉的温暖如春。给准男爵夫人穿上的是她所有服装中最亮丽的豆绿色衣裳,我的学生则奉命脱去旧衣服,换上丝袜和薄纱连衫裙,那才像衣着时尚的准男爵小姐。昨天露梓板着脸、不高兴回到家里,一副疲惫的样子,原来她宠爱的宠物把她撞倒,踩坏了她最漂亮的一件紫色绸衣服。这件事若是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前,皮特爵士狠狠的批她,还要打她一顿,罚她一个月只能喝淡水吃面包。而这次爵士只说了一句:“待你姑姑走了以后我再惩罚你,小姐,”然后哈哈大笑,完全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希望他的怒气在克劳利小姐离开之前便告消释。为露梓小姐着想,万事如意。没想到金钱还有这般消灾弥祸、平气败火的魔力,难怪人见人爱!
克劳利小姐与她的钱还有一种让人高兴的效力,这从克劳利两兄弟的举止上看得出来。我说的是准男爵和教区长两兄弟,并不是庄上本宅的两兄弟。前面那对兄弟每年互相仇恨,可是在圣诞节期间却变得关系密切、感情深厚。去年我写信告诉过你,那个让人痛恨的赛马迷教区长经常在教堂里指桑骂槐地冲我们发表愚蠢的布道演说,而皮特爵士则以鼾声大作来回敬。克劳利小姐来了以后,这类口头上的较量也就偃旗息鼓,庄上的人与教区长一家互相往来,彼此串门;牧师和准男爵在一起谈论养猪、偷猎和郡内的事务,气氛很是祥和,完全没有平日那种点点鸡毛蒜皮都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好斗姿态。我认为一定是克劳利小姐不想听到他们吵架,并发誓如果他们惹她生气,她一定把财产遗赠给希罗普郡的克劳利。其实,希罗普郡的克劳利家如果是些聪明人,他们恐怕已经坐着数钱了。但希罗普郡的克劳利先生是一位教士,和他的汉普郡本家是同行。曾经有过一回,克劳利小姐因她的两个弟弟不听劝阻,一气之下跑到希罗普郡去了;可是那位教士固执守旧的道德观念,把克劳利小姐气的要冒烟了。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家里也讲经布道做祷告,老小姐才没有把扬言变成现实。
克劳利小姐一到庄上,我们的布道书便全都收起来,她很不喜欢皮特先生觉得自己还是去伦敦为好。相反,那个纨绔子弟——被叫做“胆包天”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克劳利上尉却亮相了,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好吧。
这位公子哥儿身材非常强壮高大。他有六英尺高,声若洪钟;言语中常带粗话,总是把佣人们支来使去忙的很,可他们还是把他奉若神明,因为他出手非常大方,仆从们一切都愿意为他干。上周有个执达吏带了一名下手从伦敦来拘捕上尉,差点儿丢了性命。庄上的守卫发现他们在林苑围墙边上探头探脑,让人怀疑,便把这两个人痛打一顿,浸入水中,并打算开枪把他们当偷猎者杀死,后来还是被准男爵阻止的。
我看得出,上尉从心里蔑视他的父亲,称之为老土,还有其他不胜枚举的雅号。他在女士中间声明狼藉。他把几匹出猎时骑的马带回家来,跟郡里的乡绅们交往甚密,随心所欲地请人来吃饭,而皮特爵士却害怕说一个不字,只怕得罪了克劳利小姐,担心在她中风去世时丢掉自己的一份遗产。要不要把上尉讨好我的话告诉你?我一定要说,这实在太妙了。一天夜里,我们庄上竟然想起要跳舞了;客人有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爵士一家、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和他的女儿们,此外还有多少人我也记不清。我听见他说:“嚄,那姑娘长得真不错!”他指的正是我;接着他还赏脸和我跳了两首曲子的乡村舞。他在那些青年乡绅中间可谓找到投合的人或环境,他们一起纵酒、打赌、骑马出游、谈论狩猎和枪法;但他认为乡下姑娘“真没劲”,我觉得这话不能说无道理。你真该看看她们打量我这个苦命人时眼神有多么轻蔑!她们跳舞的时候,我坐着郑重其事地弹钢琴。可是另一个晚上,上尉脸红红地离开餐厅来到客厅里,看到我在弹琴,便带着满嘴粗话大声嚷嚷,说这屋里就我舞跳得最棒,接着发了一个誓言,一定要从马德伯里请一批乐师来拉提琴伴舞。
“我来弹一首乡村舞曲,”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当即毛遂自荐说(她是个矮小、黑脸、缠头巾的老妇人,有点儿驼背,一双眼睛闪烁不定);当上尉和你那可怜的小瑞蓓卡一曲跳完时,你知道吗?她竟然对我的舞步表示称美赏识,使我即兴奋又不安!这样的事以前从没有听说过——自视甚高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堂堂逖普托甫伯爵的亲表妹,除了她的大姑子到乡下来的日子,平时从不屈尊去看望她的嫂子准男爵夫人。可怜的爵士夫人!这段时间庄上热热闹闹,她却大部分时间在楼上吃药丸。
比尤特太太猛然间对我赏识。“我亲爱的瑞蓓卡小姐,”她说,“您干吗不带您的学生到教区长住所来?她们的几个堂姐看到她俩一定非常高兴。”我知道她的意思。比尤特太太打算免费得到一名老师教她的女儿弹钢琴,可是克雷门蒂先生在契绥克并不是白教我们的。她在打什么算盘我看得明明白白,就像她向我和盘托出一样。但我会去的,因为我打算、决定广结善缘——一个可怜的家庭女教师,单身在外,人地生疏,舍此还有什么办法?教区长太太拚命讨好我,说我的学生学业大有进步,她以为这样无疑能使我动心。可笑乡下女人的头脑之简单!其实我的学生关我屁事!
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人家说你送给我的印度薄纱和粉红色绸子衣服穿在我身上非常好看。如今它们已被我穿得很旧了;可是,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姑娘哪里能够衣着常新?你实在太幸福了!你只需坐车上一趟圣詹姆斯街,你要什么,亲爱的妈妈就会给你买什么,谁有这样的好福气?再见,最亲爱的小姑娘。
对你怀着挚爱的
瑞蓓卡
两位布莱克布鲁克小姐(海军将领布莱克布鲁克的女儿)身着来自伦敦名店的服装;当罗登上尉挑选我这么个穷教师做舞伴时,亲爱的,我希望你能看到这些名门千金脸上的表情!我把当时的情形画在这里。这便是她们的尊容。再见,再见!又及。
我们的机灵鬼瑞蓓卡一下子就把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耍的花招看透澈了,而牧师太太听瑞蓓卡小姐答应去拜访教区长住所后,还敦请神通广大的克劳利小姐在皮特爵士面前进行必要的斡旋。那位喜欢成人之美的老小姐自己平素爱好寻欢作乐,也喜欢看到她周围的人个个开开心心,所以极表认同,非常愿意促使她的两个兄弟抛弃旧的嫌隙,相亲相爱。于是说妥两家的孩子今后应成为朋友,而只要有快乐的和事佬在那里维持和平,这种友好关系定能会继续下去。
“你为什么邀请那个无赖罗登·克劳利来到咱家去吃饭?”教区长追问他的太太,那时他们两口子正走过林苑回家去。“我可不喜欢这家伙。他总是居高临下把咱们乡下人当黑蛮子对待。你怎么招待他都不讨好,只有给他喝我的黄封口葡萄酒,但是这酒每瓶就得花掉我十先令,希望他不得好死!另外,他的名声极坏:他是个赌棍;他是个酒鬼;他是个公子哥。他在决斗中杀过人;他欠债很多;他从我和我的家人手中夺走了克劳利小姐的大部分财产。沃克西说玛蒂尔达在遗嘱里,”说到这儿,教区长冲月亮扬了扬拳头,同时带着一声非常像咒骂的话用难过的心情补充道,“给了他五万;留下的可分的不超过三万镑。”
“她的日子只怕不会太长久了,”教区长太太说。“我和她吃饭时,她脸上通红通红的。我只能给她把身上的衣带松开。”
“她喝了七杯香槟,”牧师低声说道,“而且我哥哥招待我们的还是劣质香槟,简直是存心毒死人——你们妇道人家总是什么也不懂。”
“我们怎么知道,”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
“她在餐后喝樱桃白兰地,”牧师先生接着道,“还和咖啡一起喝橙香酒。即使喝一杯给我一张五英镑的钞票我也不干,那东西会引起胃灼热要我的命。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克劳利太太,她肯定已活不长了,凡是血肉之躯都受不了!我愿以五赔二打赌:玛蒂尔达不出一年就会呜呼哀哉。”
教区长和他的太太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心里划算、谋化着这些非同小可的大问题,难免想到自己的债务,想到在上大学的儿子吉姆,在伍里治的儿子弗兰克,还有四个并不美丽的女儿,天可怜见,她们除了希望从姑姑遗产中分得一杯羹外,可以说全都一文不值。
“皮特总不能没有良心到把我的教士俸禄继承权也卖掉。而他的大儿子、那个循道宗窝囊废正削尖了脑袋想当国会议员,”克劳利先生沉默片时后又接着说。
“皮特·克劳利爵士一切事都做得出来,”教区长太太道。“咱们得想法迫使克劳利小姐承诺把这位置给詹姆斯。”
“皮特所有都能许诺,”做弟弟的说,“我父亲去世前他曾许诺帮我还大学里欠的债;他曾许诺在教区长住所旁新盖一座侧屋;他曾许诺把吉布租种的那块田和六英亩草场的产权给我——但是他许的愿实现了没有?偏偏玛蒂尔达又要把她的大部分财产交给皮特的小儿子、那个恶棍、赌徒、骗子手、杀人犯罗登·克劳利。我要说,这是违反基督教信仰的。老天有眼,事情就是这样!那条恶狗身上除了伪善什么样的劣根性都有,而他的哥哥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嘘!我最亲爱的老公唉!咱们还在皮特爵士的地界上,”牧师太太赶紧连忙制止他。
“我就是要说:他坏透了,克劳利太太。你不用吓唬我,亲爱的。马克尔上尉不是他开枪打死的吗?多甫代尔小勋爵在可可树咖啡馆不是被他洗劫了吗?比尔·索姆斯对柴郡王牌的拳赛不是让他给搅黄,让我损失了四十镑吗?你知道这些都是他做的好事;对于女人问题上的事情,嗬,你在我自己的地方法官办公室里都听到了——”
“看在耶稣份上,克劳利先生,”牧师太太说,“我可不希望再听那些细节了。”
“而你却邀请这个坏蛋到自己家里去!”恼怒异常的教区长不肯罢休。“你是一群孩子的母亲,一个英国国教教士的妻子。别昏了头!”
“比尤特·克劳利,你是个蠢货,”教区长太太轻蔑地说。
“好吧,太太,就算我是蠢货;玛撒,我的确没有说我和你一样聪明,一直没说过。可是我不愿见罗登·克劳利,这事没商量。到时候我去哈德尔斯顿那儿看他的黑灵猩,一定不待在家里,克劳利太太。我要以五十镑赌兰斯洛特赢它,而且言行一致;我敢赌它赢任何一条英国狗。但我不希望见那个畜生罗登·克劳利。”
“克劳利先生,你总是这样,又喝多了,”他妻子说道。
第二天早晨,当教区长醒来要淡啤酒时,太太提醒他自己说过星期六要往访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一事。牧师知道星期六晚上一定有酒局,于是便事先商定他可以在星期日早上快马加鞭赶回来主持教堂礼拜。由此可看到,克劳利教区的民众遇到他哥哥如此一位地主和他本人这样一位教区长,福分之大简直难以形容。
克劳利小姐来到庄上没有多久,这位不失时机、寻欢作乐的伦敦老荒唐,也和前面描述的那些乡下土包子一样,被瑞蓓卡拉拢人心的手段迷得团团转。一天,老小姐像往常一样坐车出去兜风时,想到不如让“那个家庭小先生”随她去一趟马德伯里。在她们回来之前,瑞蓓卡已经让她心服:在这次短途旅游过程中,除了一直让老小姐感到轻松愉快外,还逗她开怀大笑达四次之多。
皮特爵士准备大办华筵,邀请附近所有的准男爵都来吃饭。
“什么?不让瑞蓓卡小姐坐正席?!”克劳利小姐向皮特爵士质问。“我的老弟,你以为我能与法德尔斯顿夫人谈什么育儿室,或者跟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那样的老糊涂讨论打官司的事?我一定要瑞蓓卡小姐坐正席不可!如果席位不够,就让克劳利夫人留在楼上别下来。总之一定得请瑞蓓卡小姐!让我看,郡里唯一可以谈谈的人就是她!”
既然下达了这样一道必须办好的命令,家庭女教师瑞蓓卡小姐自然应邀在楼下与贵宾们一同入席。当哈德尔斯顿爵士郑重其事、礼仪周全地搀扶克劳利小姐走入餐厅,准备在她旁边坐下时,没想到老小姐尖声叫起来:“蓓姬·夏普!瑞蓓卡小姐!你过来坐在我身旁,跟我谈论些有趣儿的;让哈德尔斯顿爵士坐到沃普肖特夫人那边去。”
每次差不多的、相似的的宴席散去,晚会结束,马车把宾客送走后,意犹未尽的克劳利小姐会说:“蓓姬,到我梳妆室里去,咱俩把那帮家伙挨个儿骂一顿”——这一对老少朋友会关起门来把此项游戏玩得十分高兴。年迈的哈德尔斯顿爵士在餐桌上喘得厉害;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喝汤时有发出很大响声的坏毛病,他的夫人则有左眼总是、一直地眨巴的毛病——这些现象、征召蓓姬都能夸张地表演得出神入化,她同样也不忘记讥讽那些乡居贵族当晚交谈的乏味话题:政治啦、战争啦、一年开庭四次的季审法院啦、有名的汉普郡猎狗赛跑等等。至于两位沃普肖特小姐的穿着和法德尔斯顿夫人有名的黄帽子,更是瑞蓓卡小姐无情嘲弄的对象,听得女财神高兴不已。
“我亲爱的,你绝对称得上我的一大trouvaille,”克劳利小姐说过很多次。“我希望你能去伦敦我家去,可是我对你不能像对可怜的卜礼格斯那样,我老是拿她开涮——不,不,你这鬼丫头太机伶了。弗金,你说对不对?”
弗金太太正在梳理克劳利小姐头顶上残留的不多的几根头发,她闻言把脸一扬道:
“依我看,这位小姐的确非常聪明。”她话中带刺,语调之尖酸刻薄委实比利刃更厉害。其实,弗金太太这点儿妒意很正常,世间一点也没有妒忌心的女人上哪儿找去?
自从把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赶走后,克劳利小姐吩咐从此以后每天由罗登·克劳利搀扶她到餐厅,而蓓姬则拿着她的靠垫紧随在后面;或者由蓓姬搀扶她,罗登拿靠垫。
“咱们得紧挨一块儿,”她说。“这郡里除了咱们仨基督徒,剩下的全是野蛮人,我的宝贝。”
应该承认,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汉普郡的宗教开化程度只能说处于很低的水平。
仅仅,只有持有如此高人一等、与众不同的宗教观念外,正像前面已经谈到的那样,克劳利小姐还是一位非常固执的自由主义者,而且紧紧抓住机会以最坦白、直接的方式发表这样的见解。
“一个人的出身又算什么,我亲爱的?”她这样对瑞蓓卡说。“看看我的兄弟皮特;瞧瞧打亨利二世年代的时候起便在这一带扎根的哈德尔斯顿家族;再瞧瞧可怜的比尤特牧师;论资质和教养他们哪一个比得上你?不要说不能跟你比——他们甚至不能够比陪伴我的可怜虫、亲爱的卜礼格斯或者我的管家鲍尔斯。你,我的小可爱,可算得聪明绝顶的、无与伦比的人才——一件不折不扣的珍宝。你的头脑比半郡人的头脑加在一起还管用;要真是一分货能卖一分价的话,你应当成为公爵夫人——不,其实压根儿不该有什么公爵夫人;但你应当是至高无上的,我认为你,我的宝贝,无论哪方面都和我相差不多;而目——我亲爱的,你往炉火中添几块煤好么?你把我这件衣服拿去修一下好吗?你的手艺好极了!”这位老善人经常派一些差事给“哪方面都和她相当”的瑞蓓卡,包括裁缝针线活还有每晚给她念法文小说直至入睡。
一些老龄人的读者可能记得,当时社会上层人士被两件事搅得激动不已,借用报纸上的说法,那两件事够穿长袍的先生们繁忙的一阵。布伦伯爵的女儿和爵位继承人巴巴拉·菲策斯小姐随步兵少尉谢夫顿私奔,这是一件。另一件是:可怜的维尔·韦恩,一位直到四十岁为止一直保持良好名声并且已有一个人口众多之家的绅士,突然莫明其妙地离家出走,就为了跟一个行年六十有五的女演员鲁日蒙太太同居。
“那正是纳尔逊勋爵性格中最有光彩的一面,”克劳利小姐说。“他为一个女人可以无所不为。一个男人肯这么干的肯定坏不到哪儿去。我欣赏一切昏了头的说不清的婚姻。我最喜欢一位贵族男子娶一个磨工的女儿,弗洛尔代尔勋爵便是那样做的——当时把每个女人都气疯了。我希望能有个大人物和你一起私奔,亲爱的;我保证、相信你有足够的魅力。”
“乔装成两名驿车夫!哦,那一定够精彩的!”瑞蓓卡表示赞同。
“我还喜欢的是一个穷光蛋和一个富家女私奔。我就期待着罗登跟一位女子私奔。”
“跟富的还是跟穷的?”
“你这傻丫头!罗登穷得丁当响,除了我给他的之外连一个大子也没有。他欠了一身债——他一定要好好整顿自己的财务,争取在社会上站住脚。”
“他是不是很聪明?”瑞蓓卡问。
“你问他有没有头脑,我的宝贝?——除了他的马、他的团,还有打猎、赌博,他脑袋瓜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但他必须成功——他是个傻小子,浑得可爱。他有一条人命在身;另外,他不但害了人家的孩子,还开枪打穿受害者父亲的帽子,你知道吗?他在团里人缘非常之好;在沃蒂耶俱乐部和可可树咖啡馆,所有的年轻人都对着他的名字发誓。”
瑞蓓卡·瑞蓓卡小姐以前给她的好朋友写信,提到在克劳利庄的一次小型舞会上,克劳利上尉怎么第一次对她另眼相看。说来也奇怪,她在这方面的报道与事实有些不相符。在这以前,上尉已经有过多次对她表示欣赏。上尉在散步时碰到她就有十来次。上尉在走廊和过道里与她碰头、见面的次数恐怕有半百之多。瑞蓓卡小姐坐在钢琴前面自娱自乐,上尉黏黏糊糊地在一旁转悠一晚上少说也有二十次(准男爵夫人如今有病不下楼,任何人对她都不理不睬)。上尉甚至给她写过几回短简(如此锦绣文章还真难为这名提笔如移山的重骑兵搜肠肚一个一个字母拼写出来;不过,才能少的可怜与任何其他品质一样能获得女人的欢心)。可是当他把第一封短简信放入瑞蓓卡正在弹唱的歌谱时,那家庭小先生站起来注视、瞪着他的脸,做了个优美的手势抽出折成三角形的书信,把它看作一顶三角帽那样挥舞着向着她的崇拜者走过去,把书简扔进炉火,然后蹲得很低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回到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以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劲儿又唱开了。
“怎么回事?”饭后正在打盹儿的克劳利小姐问道;刚才音乐一度中断反而让她惊醒了。
“有个音走了调,”瑞蓓卡小姐笑个不停;罗登·克劳利听了气愤恼火又非常尴尬,窝了一肚子火。
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发现克劳利小姐对新来的家庭女教师显然很有好感,不但不妒忌,还殷勤邀请瑞蓓卡小姐上教区长家作客,甚至把罗登·克劳利——与她丈夫争夺老小姐五厘利公债的对头——也一起请来,这一着棋很有水准、能力!克劳利太太和她的小侄子非常和的来。上尉停止了打猎,放弃了法德尔斯顿府第里的种种宴会,也不与马德伯里兵站的军官们一起吃吃喝喝;他非常喜欢往克劳利牧师家中跑——克劳利小姐有时也去。对于瑞蓓卡小姐的两名学生,既然她们的妈妈有病,为什么跟老师待在一起?所以两个可爱的小女孩也常随瑞蓓卡小姐一起上叔叔婶婶家去玩。晚上,这群客人中的几位往往想跟着走回家。这里头不包括克劳利小姐——她还是喜欢坐自己的马车。然而上尉和瑞蓓卡小姐都热爱如画的风景,踏着月色在教区长的田野上漫步,然后跨进林苑口的小门,走过黑魃魃的树丛,顺着月色透过枝叶洒满路面的林荫道一直走到克劳利庄,这对他们二位确实是一种让人入迷的享受。
“哦,瞧那些星星!瞧那些星星!”瑞蓓卡小姐会仰头用她那双晶莹的绿眼睛仰望星空说。“每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如同仙女一般似的。”
“哦——啊——我的妈呀——对,我也完全一样,瑞蓓卡小姐,”另一位热情的浪漫主义者附和道。“我抽雪茄您没意见吧,瑞蓓卡小姐?”
瑞蓓卡小姐最喜欢在户外闻到雪茄的烟味,她还试着抽过一次,那姿态真是好的没法说:她喷一小口烟,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接着是哧哧的巧笑,然后把馥郁芬芳的雪茄还给上尉。上尉捻着小胡子马上猛吸起来,使燃着的一端在黑沉沉的树丛中闪起非常亮的红光,他连声赌咒赞叹:
“老天爷——哦,上帝——这是我这生抽过的最棒的雪茄,”他的才智与谈吐称得上同样出类拔萃,正合一名年富力强的重骑兵的身份。
老皮特爵士手握烟斗呷着啤酒正与约翰·霍罗克斯商量宰哪只羊,他从书房窗内顺眼看到了谈兴正浓的那一对儿,便带着恶毒的咒骂说,如果不是看在克劳利小姐面子上,他非揪住罗登的衣领把那浑小子赶出家门不可,这浑蛋真不是东西。
“他真的非常不像话,”霍罗克斯先生指出;“他的跟班弗雷瑟斯更加放肆,竟在女管家屋子里为了饭菜和麦芽酒大吵大闹,架子比爵爷还大。不过,依我看,瑞蓓卡小姐跟二少爷倒是旗鼓相当,皮特爵士,”他顿了一下后添上一句。
的确,她无论跟老子还是跟儿子都称得上旗鼓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