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丧母后,原可以与父亲相依为命,黛玉本人也有此打算,然贾母放心不下这个外孙女,“致意务去”,可见,贾母对这个外孙女是何等重视。林黛玉刚到贾府,“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贾母这种强烈的反应在全书是不多见的,若非真心疼爱,如何有这般真性情的流露。而黛玉住进贾府之后,贾母对她更是“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甚至超过那几个嫡亲的孙女。最后在贾母的安排下,林黛玉和贾宝玉二人住到了一处,“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就这样两个少年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并萌生了情愫。然而“金玉良言”的舆论,却使宝黛二人的爱情陷入了迂回痛苦的阶段。于是贾母对宝玉的婚配对象的选择,就成了我们解读贾母与林黛玉祖孙二人关系的一把钥匙。
在宝玉的婚姻问题上,形成情节波澜最早是在第二十八回。临近端午节,贾元春派夏太监出来给贾府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送颁赐的节礼。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但是,这回的颁赐,宝钗那份跟宝玉完全一样,品种多而且高级;黛玉呢,则跟迎、探、惜等一样。当宝玉借问袭人是否弄错时,袭人的回答是:“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
元春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呢?如果我们联系第十八回和第十九回的情节,就不难理解这一点,这实际是给端午节颁赐节礼埋下伏笔。在第十八回,贾妃省亲时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并通过宝钗之口告诉宝玉,贾妃不喜欢“香玉”二字。那“香玉”意指何人?在第十九回中,宝玉在讲故事时就指出“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至此,元春不喜欢黛玉,而喜欢宝钗的倾向已经很清楚了。那么元春的节礼只是用来表达她个人一般的爱恶吗?非也,历代的论家普遍认为,这是元春在指婚。当然,元春可以更明确地指婚,可能是她考虑到宝玉年纪还小,就先这样比较含蓄地来表达她的一个意向,就是她觉得,将来她这个弟弟应该娶宝钗为妻。这其实也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意向。
那么,黛玉在贾府的唯一靠山---贾母对元春指婚此事的态度如何呢?小说在紧接的第二十九回中,写贾母按照元春的旨意率领贾府上下到清虚观打醮,于是有了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小说也因此波澜陡起。如果说元春的指婚只是个暗示,那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却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贾母马上做出表态:“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这不但是一口回绝了张道士,也等于是间接地否定了元春的指婚,她宣布,这个时候谁都别来张罗宝玉定亲的事。“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她何尝真要张道士插手,宝玉娶媳妇这件事只能由她独裁。贾母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必须让王夫人、薛姨妈知道,黛玉虽然没得到什么遗产,根基不富贵了,但是模样好,配得上宝玉,你们心里头笑她穷吗,那很好办,我有的是银子,还拿得出来,到时候不过是给她一副丰盛的嫁妆罢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当然,王薛二人也不会就此死心,因为生活里充满变数,她们还会在以后设法争取,期盼贾母心里的天平改变倾斜的方向。
然而贾母的这番良苦用心不是宝玉和黛玉能读懂的。回到家里,宝玉只是生张道士的气;黛玉呢,本来宝钗的金锁就让她堵心,忽然宝玉又得到一只金麒麟,收起来留着给史湘云,史湘云自己早就佩戴着一只金麒麟,一金未除,再添一金,“金玉姻缘”的阴影更加浓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跟宝玉怄气。于是两个人闹翻了,并且闹得天翻地覆。最后闹得惊动了贾母,贾母是怎么个反应呢?她说二玉“不是冤家不聚头”,说她没有一天不为他们两个操心,说她咽了气,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可又偏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样的描写,难道还能做出别的解释吗?我觉得,只能解释为贾母一直在为二玉最后的结合保驾护航,但是这两位孽障却全然不懂得她的一片苦心,非要胡闹。
但即便这样,只要贾母一息尚存,她就还是要尽力地让二玉这两个冤家聚头。
这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在第五十七回中。紫娟为了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态度,于是对宝玉说,黛玉明年要回苏州家去。结果当宝玉近乎发狂似的向众人表明他对黛玉至死不渝的爱情时,贾母却轻描淡写地说:“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向来人们以这句话为依据,认为贾母已明显地倒向宝钗一边,所以,她对此事装聋作哑。其实,贾母说这话的时候,薛姨妈是在场的,薛姨妈的心思贾母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们来看看薛姨妈的话就清楚了:“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薛姨妈淡化宝黛的关系,其目的不就是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主动权吗?我们来看看贾母:她为了安慰宝玉,说:“那不是林家的人。
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林家的人都死绝了”,言外之意是,黛玉不走了,她在我们家住定了。你的心思我明白,只要有我老太太一日,谁也拆散不了你们,“你只放心罢”。
其实,贾母拥护“木石前盟”,否定“金玉良缘”的态度早在清虚观打醮之前就露端倪。在第二十二回中,贾母出了二十两银子替宝钗做生日,一直以来,读者普遍认为这是贾母对宝黛爱情态度的转变,是拥“钗”弃“黛”的开始。其实不然。我们来看看贾母为何要替宝钗操办生日,这主要是因宝钗的生日不寻常,是薛宝钗的及笄之年。我们再来看看贾琏夫妇的对话,就会发现贾母替宝钗做生日的动机不那么简单。当贾琏提醒王熙凤以林黛玉为先例时,她是“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这句话有好几处值得揣摩,一是贾母主动询问。主动询问别人的生日,全书仅此一回,这完全不符合贾母的风格,唯一的解释是贾母别有用心。二是那年薛宝钗将近十五岁,是将笄之年,是古代女子成年的标志,有了这一笔,我们就不难理解贾母的真正意图:她想要告诉众人,薛宝钗已经成年了,她可以嫁人了,可以离开贾家了。同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第二十九回中贾母说的“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了。一个已经成年,一个不宜早婚,不是等于告诉薛姨妈等人“金玉良缘”没戏了嘛,黛玉比宝玉还小,可以等。替宝钗做生日,其实是为后文清虚观打醮埋下伏笔。要说做生日,贾母就给凤姐做过生日,贾母也是出二十两,大家再捐钱,可别人的加起来可不少,共有一百五十两,是宝钗的七倍!可见宝钗的这个生日是过得极其勉强的!这哪里是贾母喜欢宝钗的证据?这分明是反证据嘛!
贾母喜欢黛玉而不喜欢宝钗,心中的天平倾斜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一次是在第四十回。她领着刘姥姥到大观园各处去逛,第一个参观的是潇湘馆,然后才是探春的秋爽斋,可见在贾母的心中,黛玉就是她的嫡亲孙女,甚至超过嫡亲孙女。当刘姥姥询问是哪位哥儿的书房时?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在外人刘姥姥的眼中,黛玉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我们可以想象,这番话会让喜欢奢华、爱讲究体面的贾母感到怎样的自豪!相反,来到宝钗的屋子,只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于是要帮宝钗收拾屋子,可王夫人和薛姨妈都说宝钗不喜欢这些,这就引起贾母强烈的不满,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可见这是一件挺伤颜面的事,是会被亲戚笑话的,然而也只是顾及对亲戚的一般情谊,怕人笑话而已。结果她给的“体己”竟找都找不到,可见不是她最喜欢的东西,鸳鸯竟没有印象,可见并不贵重,要打开柜子慢慢找,这种情况极少。同样类似的情况在黛玉那,那些皇上用的纱,马上就找了出来!接着说:“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这句话也就暴露出贾母与宝钗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存在巨大的差距,试问谁会选择这样的人作为她宝贝孙子的配偶?相反,在这一点上,贾母与黛玉是极其一致的,即使是这样,不少读者还是认为贾母喜欢宝钗,小说中就多次提到贾母夸奖她。在第三十五回中,宝玉挨打后,大家来看他,有老太太、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宝钗等人。结果宝钗奉承起贾母来,而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黛玉,不想贾母反赞及宝钗来。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老太太认为黛玉是自家人,而薛姨妈和宝钗是客人,她只有夸客人的道理,这显然是当面的客套话。她先夸的是凤姐和王夫人,这是由于客人刚好是这两人的娘家亲戚!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
这也是当面附和之词,老太太和她根本不亲,更未赞过宝钗。
至此,贾母对宝黛的婚事的态度是再清楚不过了,尽管这样,仍然有不少读者认为贾母在宝玉的婚姻问题上态度确实摇摆不定,黛玉并非是唯一的人选。例如在第五十回,贾母就当众询问薛宝琴的生辰八字。“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故推托说许给了梅家。这只是薛姨妈个人的猜测。早在第四十九回中作者就埋下了伏笔,贾母要王夫人认宝琴为干女儿,而且给了连宝玉也没舍得给的凫靥裘。按照旧时风俗,但这样一来,宝玉宝琴就算是干兄妹了,若是结婚就不合礼法了,这其实也是堵住了宝琴和宝玉结亲的路。我们再来看看薛林对此事的态度。向来以小性出名的林黛玉一反常态,她不但没为此与宝玉大闹,反而与宝琴非常要好,这与张道士为宝玉提亲一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向来以温柔敦厚闻名的薛宝钗却非常嫉妒宝琴。这一情节不正证明了宝钗不在贾母的考虑范围之内,黛玉才是不二人选吗?我们不得不佩服贾母这一招一石二鸟,她不愧是杰出的“外交家”,既不伤亲戚的情面,又能使对方知难而退。
其实,贾母对宝、黛二人的婚事,不但自己早已拿定注意,而且满府上下尽人皆知,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一般。第二十五回中,凤姐就曾这样跟黛玉开过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第六十五回,兴儿就这样对尤二姐说过:“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就连最不赞同宝黛婚事的薛姨妈也说过“四角俱全”这样的话。
总之,在宝玉的婚事上,贾母绝不放权,她要独裁,这是她的一个坚定的态度。而王夫人一心想促成“金石良缘”,对于黛玉,王夫人就说过这样露骨的话:“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哪里是骂晴雯,分明是指桑骂槐。黛玉在她眼中,就是个勾引宝玉的“狐媚子”,撵晴雯的直接目的是将宝玉从黛玉的所谓“勾引”中解救出来,去迎娶宝钗;最终目的是通过这个婚姻把贾家的财富地位更牢固地掌握到王家手里。于是贾母和王夫人一直在暗斗。贾母喜欢黛玉,想定下自己的亲外孙女,但又不愿由自己提出,而希望王夫人首先提出,自己一点头就非常好了。而王夫人想定了自己的外甥女,但知道老太太想定黛玉,如果由老太太提出黛玉,自己当然要顺从。既然老太太不提,也就不甘心由自己提出去附和老太太。由此可见,在前八十回中,贾母一直是宝黛爱情的庇护者,而八十回后面,贾母对黛玉的态度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同意“调包计”甚至于不顾林黛玉的悲苦生死拉下脸来,是违背曹雪芹的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