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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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后悔不已

王艳艳是我平生最早接触的女性,尽管算不得“恋情”,而且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但就其实际意义来说,她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位女性,是我心中永不凋谢的花。

人的心灵美,使男女间除爱情之外的友情佳话从不少见,这些佳话大都有感天动地的美好行为作支撑,虽不见得一定轰轰烈烈,但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飞金溅玉,一点也不比为爱情做出牺牲的痴男怨女们逊色。在“火红年代”里,在“大气候”的氛围下,在人们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蹉跎岁月中,我与她演绎的那段悲欢离合的故事,虽谈不上震撼人心、感人肺腑,但其荒诞、离奇、曲折的经历,至今令我难以释怀。

涵洞躲雨,负气离去,冷静下来,后悔不已;拥有时感觉平平,失去后才觉得珍贵。争吵怄气,仅此一次,一次的别离,深感的遗恨;思念与追悔,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当夜,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一件件难忘的往事,重新浮现眼前:我坐起来打开那只心爱的小木箱,取出一条红围巾……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教室外北风呼啸,飞雪飘舞,教室内学生们在自习,他们大都是棉衣、棉鞋,棉帽,我穿的却是棉花外露的破棉袄、旧单裤,而且还光着脚。我冻得瑟瑟发抖,龟缩在课桌边,直流鼻涕。

身旁的王艳艳正在埋头写作业,大概是她感觉凳子在抖动,便抬头看了我一眼。犹豫片刻后,她将红围巾取下来说:“给!”我连忙摇手:“不,我会把它弄脏的。”

“送给你了。”说着,亲手把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你不冷吗?”

“我穿的衣服多。”

“自打爹娘死后,还没有人这样心痛我。”说着,我心头一热,落下了眼泪。“不准再说这些话。”王艳艳说罢,继续埋头写作业。后来,我把这条围巾收藏在小木箱里,再也没用过。

我和艳艳同坐一条板凳,贴的很近,我不时地挪动身子,向外边靠。王艳艳问:“离那么远干吗?”我不好意思地说:“我衣服脏。”王艳艳瞪我一眼:“干吗那么自卑?”

她伸手将我拽到身边……

此刻,耳边似乎响起了王艳艳的声音:“同情你,那是因为你可怜;对你好,那是因为我们都爱好”倒七戏“;喜欢你,因为你聪明好学。立秀同学!我在利用你吗?”责问声发出一连串的回响……往事像电影镜头,一闪而过,留存心中的是永久的记忆。我忘不了这位少女美好形象,她天真无邪,心地善良,尤其是在我人生刚起步的时时候,给予我那么多的关爱和帮助;她原本决定上二中,为了我却报考了技校。扪心自问,难道这些不是纯洁的友情?思前想后,我觉得真的误会她了,越想越恨自己莽撞。懊恼、忏悔,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提着二胡朝田野走去。

夜,一片静谧。

一曲“倒七戏”《寒腔》在夜空中回荡,悠扬的二胡声是那么委婉、那么深情、那么幽怨;一轮残月半睁着朦胧的睡眼,一缕云絮飘过,淹没了那弯银白。夜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深沉,一切都沉没在夜海之中……琴声由抒情变为低沉,宣泄着我心中的伤感、忧愁以及对同窗好友无尽的思念;我似乎又听到她那纯正的倒七戏清唱:

同窗共读三年整,梁兄待我情意真;别后方知相思苦,一日更比一日深。梁兄啊!英台盼你早登门……《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思念”这段唱腔,我拉她唱也不知合作了多少回,今天却是琴音渺渺,歌人不在!一曲奏完,我收起二胡仰面大叫:“王艳艳,我错怪你了--”

此刻,天已大亮。

我不由自主地向铁路方向望去,然后失魂落魄地像只无头苍蝇在村头乱转;我游神似的挪着脚步,像猫儿觅食一样不知不觉地走向学校。

我来到窗下,教室里空无一人。

我走进校园,看门的老校工上前问道:“找谁?”我不假思索的回答:“王艳艳。”老校工不解地说:“放假了,她还会来?”我哑然失笑,转身往家里走去……刚进村,就围上一大群人纷纷向我祝贺:这个夸我有出息,那个说穷家出“秀才”,也有人说我沾了祖上积德的光,更有人说我生辰八字好(我是农历八月二十八日出生,占了四个八字,即八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连我脸上的“麻子”也成为优点,“外丑内秀,多福多寿,”说什么的都有。我被淮南技校录取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传遍了全村。

如果放在今天,考上“中技”又算得了什么?可那个年代就不同了。一旦被录取,即可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升学、工作、前途都有了。首先就可将户口迁入学校,跳出“农门”。对于一个穷苦的农村孩子来说,这真算是苦尽甘来,黍谷生春。

我无心听这些婆婆妈妈的奉承,一颗心总是落在王艳艳身上。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太冲动伤害了她,应该当面道歉。我进屋放下二胡,反身刚出门,生产队长就气喘嘘嘘地跑来说:“你要到哪里去?”

“去找我同学。”

“刚刚接到通知,要你去公社有事。”

“是不是又要演出?”

“好像是吧。”

“我想先到同学家看看,下午去行吗?”

“不行!叫你上午一定赶到,这是通知,自己看看吧。”

我接过通知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我心急火燎地来到公社,一打听才知道并非演出,而是公社吴书记要找我谈话。我心中直犯嘀咕:有什么重要大事,公社一把手要约见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走进小礼堂,只见室内布置焕然一新,壁上贴满了大红标语和口号:

“歌颂‘三面红旗’,文艺也要放卫星!”

“超英赶美,把‘大跃进’运动推向新高潮!”

一快大黑板上写着剧团的战斗口号:为确保夺得全市“文艺卫星”红旗,我们剧团的口号是:

唱歌不怕喉咙疼,跳舞不怕双脚肿;演戏不怕雨和风,节目更比炉火红!

我正在礼堂观看,忽见吴书记走来,我赶忙迎上前:“吴书记您找我?”

吴书记很客气地说了句:“到我办公室谈吧。”

来到办公室,吴书记倒了一杯开水递了过来:“坐下,坐下。”

我双手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吴书记。”

吴书记:“谢什么呀?要说谢,我得谢谢你(啊)。”

我感到有些茫然。吴书记接着说道:“小闫那,这半年来你对公社剧团贡献不小哇!”

“吴书记,是您给了我锻炼的机会。”

“你的琴拉得很好,不错。”

“不行,我学的时间不长。”

“别谦虚啦,演出时,你拉得非常认真、买力,就是不错嘛!”

我听了书记的夸奖,心里觉得美滋滋的。一个穷苦孩子能得到公社领导赞许,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感谢您的鼓励。吴书记,找我有事?”

吴书记说:“是这样的,(啊)为了更好地宣传(这个嘛),‘三面红旗’(呵)。还有(这个嘛)……”

农民出身的吴书记,是凭着实干一步步被提拔上来的,和其他基层干部一样,没有太高文化,讲话开会作报告,总是带些“嗯”、“啊”、“这个嘛”等不相干的口头禅,以弥补语言的连贯性。这也是当年许多工农干部的“通病”。

吴书记接着说:“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嘛)!我们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这个)要在原来文艺宣传队的基础上,(啊)成立一个庐剧团,就是小倒戏,想把你(嘛)调来当乐队队长。”

我一听慌了,赶忙说:“吴书记,我考上技校了,要继续上学呢。”

“你考上技校啦?”他感到有点意外。

“是的,入学通知书都接到了。”

“剧团演员都想要(这个)你来拉琴。”

“请您原谅,好不容易考上技校,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升学是很重要的,机会(嘛),(那个)当然也很难得,是吧?”

“是呀,吴书记您说得很对。”

“剧团(嘛),(这个)就缺乏你这样人才呀。”

“吴书记,业余时间我一定来帮忙。”

“这样吧,开学还早,你先留下来参加排练。”

“现在?”

“对,过几天市‘艺术卫星’指挥部组织观摩评选。公社党委(这个)为了能拿到‘卫星’红旗,决定把你调来参战。”

“那我上学的事?”

“放心吧,升学(这个)事(嘛),我们会考虑的。”

“谢谢书记。”

吴书记话锋一转问道:“小闫呵,听说你父母亲都去世了?”

“嗯,我是孤儿。”说着,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

“生活上有困难吗?”

“感谢书记关心,生产队供给粮食。”

“要感谢毛主席啊,感谢共产党,千万不能忘本哟!”

“我会永远记住党的恩情!”

“听郑队长讲你妈当过红军?”我一听,来了精神:“是的,我妈当红军的事村里人全知道,外公家受牵连全家都被杀害了。”

“那你更应该听党的话,继承先烈遗志,当好(那个)革命接班人啊!”

此刻,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母亲当过红军的事连吴书记都知道,就算成不了“红军家属”,起码公社领导知道有这么回事。也许有一天,组织上出面查清真相,认定我是红军后代,那真是莫大的荣幸,天大的喜事!寂寞已久的心灵,突然又情感冲动起来。我站起来向吴书记表态道:“吴书记我听您的!”

吴书记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闫啊,好好干,希望你为公社剧团(那个)出力献策。”

“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协助剧团,争取拿到卫星红旗!”

“还有件事你得帮忙。”

“您说吧。”

“那次会演,唱《北风吹》的那个女孩子能找到吗?”

“你是想--”

“请她来帮忙。”

“她不是咱公社的人。”

“管她是哪里人哩,只要她参加剧团唱支歌,就算我们公社的人。我要想尽办法,拿下全市文艺卫星红旗!”

我心中暗暗高兴,正想去见她呢,不仅有了机会而且还有了借口,不怕她不理我。于是,我爽快地答应:“我这就去!”说罢,急不可待地冲出门外。

背后传来吴书记爽朗的笑声……

演出是成功的,吴书记如愿以偿地夺得了“文艺卫星”红旗。大家绷紧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演员们流着泪水唱啊、跳啊,也就在此刻,她突然找上门来……九汇演夺旗。

一九五八年五月,党中央“八大二次会议”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后,全国为“超英”、“赶美”,以大炼钢铁为中心内容的“大跃进”把运动推向高潮。同年九月十三日至二十日中宣部召开了一次文艺工作座谈会,着重讨论“大跃进”中文艺也要争取放卫星的事。文化部先后在安徽、郑州召开了省文化局局长及全国文化行政会议,提出群众文化活动要做到:……人人会唱歌,人人能绘画,人人能舞蹈,人人能表演,行行放卫星,处处放卫星,各级都要成立“艺术卫星指挥部”。一时间,各种卫星升天。江西省上报组织了五千多个山歌社,四川省组织了两万两千多个农村文艺创作小组,安徽省农村队队都有创作小组。有些省甚至提出更为荒唐的口号:一个夜晚要写六十多个剧本,每个县都要出一个郭沫若……正是在这种政治气候下,公社党委成立了“淮丰卫星庐剧团”。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下,节目都是歌颂“三面红旗”的现代戏、诗朗诵、快板书、表演唱等。

经过日夜奋战,一台节目仅用十多天即排练成功。除在农村田头演出外,多数时间深入到大炼钢铁的各个工地上演出。

市“文艺卫星”评选工作,如期举行。评委们亲自下乡挨个观摩,我们放在八月二十四日最后一场。公社党委为能拿到这面流动红旗,决定把剧团安排在九龙岗铁路俱乐部演出。礼堂门外彩旗招展,墙上贴满标语。

舞台两边悬挂着巨幅标语:

左边是:总路线·是灯塔·光照宇宙;

右边是:大跃进·放卫星·直冲九霄。

后台,吴书记亲自督战,他鼓励大家:“你们(啊)要认真演好这台节目!(啊),一定(这个)给我拿下(啊)这面卫星红旗……”说着,他瞟了我一眼:“那个女孩?”我赶忙解释:“昨天我还来找过,邻居们都说她全家走亲戚没回来。”

吴书记:“那就靠自己吧,你们一定要加油啊!”

大幕拉开,第一个节目是诗朗诵。一位男演员用洪亮的嗓门慷慨激昂地念道:

反右倾,鼓干劲,人定胜天干革命!“小高炉”、“小羊群”,钢产量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超英国,赶美国;要在世界称强国!全党全民齐动员,一天等于二十年……

接着是充满淮河风情的“花鼓灯”,大花场、小花场群舞过后,“兰花”和“鼓架子”对唱:

兰花:

过去兰花爱梳妆,如今都是铁姑娘。

能让高山低下头;要叫河水翻过岗……

歌声中,一面面“铁姑娘战斗队”旗帜舞动;姑娘们肩担箩筐,你追我赶,领舞的是身穿大红的新娘。这个节目叫《新媳妇挑塘泥》,是从市文工团移植过来的……鼓架子唱:

男孩不比女孩孬,个个都能称英豪,哪怕老天不下雨,人定胜天保旱涝……

随着歌声,“青年突击队”的小伙子们以推独轮车舞姿动作上。领舞的是新郎……现代小戏《摔锅》片段:

老汉唱:

“钢铁元帅”已上马,小高炉遍地开花。摔锅献铁表红心,咱永远要听党的话……

老婆唱:

这口锅我用了十几年,补了又补到今天。虽说如今吃食堂,你要摔它我心酸……

通过老汉耐心说服,老婆子终于同意,最后两人将锅往下一摔,小戏结束……这出戏,虽然构思简单,唱词粗糙,但其内容非常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得到了“评审团”的一致好评。

最值得一提的是,小节目《对夸》,还引出一段“轶事”:

男:我种的稻粒赶黄豆,女:我种的黄豆像地瓜。男:我种的花生赛山芋,女:我种的山芋像冬瓜。男:我种的芝麻赶玉米,女:我种的玉米比人大。男:泰山当成小土包,一锨把它铲平掉!女:我端起巢湖当水瓢,哪里有旱哪里浇!

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两句盛行安徽的诗歌,惊动了当今“万岁”。后来在批评、纠正浮夸风时,毛泽东诙谐地说:“什么端起巢湖当水瓢,哪里有旱哪里浇,我就没有端过,大概你们安徽人是端过的,那个巢湖怎么端得起……”

戏在一片掌声中落幕。

演出是成功的,公社干部如愿以偿地夺得了“文艺卫星”红旗。

吴书记非常满意他高兴地说:“今天演出很成功的(啊),乐队(嘛)合作得也很好,小闫同志功不可没!”听了书记表扬,我心里甭提有多美了,这不光是听了几句好话而高兴,可贵的是我们拿下了“文艺卫星”红旗,在全市人民面前露了脸!成长在“大跃进”年代的青年,哪个不是热血沸腾?口号要比别人喊得响,空话要比别人吹的大,“卫星”要比别人放的高!

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无比激动的心情,大家流着泪水蹦呀、跳呀、唱呀、笑呀,相互祝贺着。十多天来,演员们在吴书记威严目光的震慑下,个个谨慎,日夜不停地排练。如今,绷紧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怎不令人兴奋!

大家闹了许久,才安静下来。

演员们开始拆台、收拾道具,此时,好友宋民突然跑来:

“大门外有人叫你出去一下。”

“谁?”

“不认识。”

“叫什么名字?”

“没问,说是你同学。”

“同学?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子。”

“你帮忙收拾一下东西,我去看看。”

“去吧,人家正等候你呐。”

我猜想,会不会是王艳艳?这儿离她家很近,是她,肯定是她!

一勾弯月像只小船在天河里游荡,“月老”掌舵摇撸,把天下有情人摆向彼岸;繁星眨着眼睛,似乎偷看一对情人在悄悄私语,然而,我们却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