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门外一看,果然是王艳艳。我心里既惊喜又激动,十多天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回想当时我的粗暴行为和她所受的委屈,心里感到万分愧疚。这时我发现她身边还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该不会因“涵洞事件”来找麻烦吧?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晚,你们是--”王艳艳接口道:“我们来看你演出的。”这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你好棒啊!二胡拉得动听入耳。”王艳艳眉飞色舞地说。“我妈在台下一个劲儿地夸你。”
“你妈?”
“是呀!哦,忘记告诉你,这是我妈。”
“伯母您好。”
“听艳艳讲你是个苦命的孩子。”
“伯母,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你看,我身上这套工作服还是您亲手改做的。”
“今后你和艳艳又是同学了,有什么困难来找我,衣服、被子脏了拿来家我给你们洗。”多么好的伯母,同艳艳一样心地善良。想到这,我越发觉得那天的事对不住她,想借此机会说几句道歉的话:“王艳艳,那天下雨--”不等我说下去她急忙使眼色打手势制止。我明白了,“怄气”的事儿她并未告诉家里的人,这使我更感愧疚。她拉着我走向一边悄悄地说:
“不准再提那件事。”
“你不生我气了?”
“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谁像你,小心眼儿。”
“听说你回老家了?”
“是呀。”
“在哪儿?”
“远着呢,山东临沂。”接着她神秘地告诉我:“我妈挺喜欢你的,知道你的身世后,想收你为义子你愿不愿意?”我一听,又惊又喜,对于幼年失母的我,如果能得到一份“母爱”,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惊疑地问:“王艳艳,该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
“不嫌弃我?”
“爸妈是经过商量后决定的。”
“太意外了。”
“如果你答应,我跟妈说去。”
“我愿意!”我高兴地说,“我会把二老当成亲生父母孝敬。”
“我想你一定会答应的。”
“肯定是你在爸妈面前为我说了许多好话。”
“怎么感谢我?”
“今后,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妹。”
“错了,我是你姐姐。”
“不可能吧?”
“你是八月二十八日出生,我的生日是七月初六,虽然同年,但我比你大月份,你说该不该叫我姐姐?”我虽然有点不服气,但又找不出理由,她看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得意地一笑转身跑到她妈妈面前。最后我们商定:农历八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我生日那天,同王艳艳一起到学校报到后同到她家吃中饭,正式拜见干爸、干妈。
我有些恋恋不舍:“刚见面,又匆匆分开。”
王艳艳说:“我同妈说过了,让她先回家,我留下来陪你说说话。”
“太好啦!”我激动得手舞足蹈。
礼堂大门外是个露天篮球场,我们并排坐在水泥看台上。我抬头望了望夜空,浩瀚神奇的宇宙让人对它充满遐想,挂在天边的一勾弯月,像只小船在天河里游荡,“月老”掌舵摇撸,要把天下有情人摆向彼岸;繁星眨着眼睛,似乎偷看一对情人在悄悄私语,然而,我们却相对无言。她低着头两手不停地拨弄着辫子,我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可一时不知从何谈起。空旷的球场上就我们两人,沉默、无语。
夜,静悄悄的,我们隐约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还是她先打破沉默:“看你们在台上唱歌跳舞那欢快劲儿,我心里直痒痒!”
“是吗?”
“你还不了解我?只要唱歌,就会忘记身边一切,只要往台上一站,就觉得整个世界就剩我们两个人。”
看得出,只要一提起唱歌,她总是那样忘情。我想,她要是能够进正规剧团,经过培训后一定会成为歌唱家。
“我真想上台唱一首。”
“肯定会获得全场热烈掌声。”
“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那你现在就唱首歌。”
“被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
“小声唱。”
“唱哪首?”
“我最喜欢听的那支歌--《天涯歌女》。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唱道: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啊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
咱们两是一条心……
还没等她唱完,我就说道:“你唱错了。”
“没唱错呀。”
“你再唱一遍。”
刚唱完我又说不对,一连唱了三遍,我还说不对。她有点生气地说道:“到底哪儿错了,请你指正。”
我假装认真地说:“小啊妹妹唱歌郎奏琴,我没为你伴奏呀,另外,你唱到咱们俩是一条心时,感情不真。”她恍然大捂。“你真坏,怪不得天天说我发音不准呢。”
说着,小拳头像雨点般地轻轻捶在我的背上:“换一首,唱‘四季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开口就唱:
春季到来绿满仓,大姑娘窗前锈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这两首歌虽都是电影《马路天使》插曲,但前者与后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思。平时换来唱去并没什么感觉,今天晚上她唱这种伤感歌曲令人扫兴。不等她唱完我气得捂住耳朵连声说道:“别唱了,我不爱听!”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心事:“又生气了,小心眼……”
面对眼前这位少女,我感慨万千:她是那么单纯,那么善良,她又是那么可爱,一种爱怜之心油然而生。假如我真的做了王家义子,一定要好好报答她、照顾她、保护她。
此刻,我心中产生了许多想法:虽然命运对我不公,自小失去双亲,沦为孤儿,但是眼前却出现新的转机,不仅考取技校前途一片光明,还即将获得一份母爱和温暖的家,又能与心爱的艳艳朝夕相伴。这一切像做梦一样,来得太快了!兴奋之际,感到有些唐突和不可思议;高兴之余,又多了几分疑虑和不安。一个家庭怎会平白无故地接纳我这个苦难的孤儿?是出于同情,还是另有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大大的问号在脑海里盘旋,我想问个清楚明白,又不敢冒然开口。为吸取上次的教训,憋了老半天我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我想问你--”话到嘴边又停下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平静地说:“你一定是想知道爸妈为什么会收你做义子?”“能说说原因吗?”她狡黠的一笑:“不,说出来要是再惹你生气,又不理我了。”“我发誓,我决不生气!”说着,我站起身来,认真地举起右手,她带着愠怒口气:“跟你闹着玩的还当真了,坐下!”我顺从地坐在她身旁。认亲内幕在王艳艳的叙述中彻底弄清了原委……王艳艳一家原籍山东临沂,父亲王保三,母亲李小云,夫妇二人受地下党指派,以开杂货铺做掩护暗中传递情报。一九三三年秋,由于叛徒告密,敌人放火烧了杂货铺。幸好夫妻俩护送“交通员”出村,逃过一劫。可怜睡在家中的三岁儿子葬身火海。为防敌人追捕,他俩含着热泪连夜逃走,从此与地下党失去联系,夫妻二人只好在淮南隐姓埋名干修路工。不久“艳艳”出世,全靠王保三一人在铁路上干养路工糊口,因为生活贫困,以后就再没生过孩子。解放后,日子太平了,王艳艳母亲思念儿子日益加深,常常彻夜无眠,不断念叨,伤心落泪。时间一久,精神失常,时好时坏,患了间歇性精神病。每到夜里,她抱着枕头呼唤儿子的乳名,闹得邻居不安。若是犯病,一个人跑出去几天不归。
经一位老中医指点,叫他们认个义子或抱养个儿子,病自然就会转好。艳艳父亲打算认一个义子,只可惜没有合适人选,城里的父母,谁愿舍弃亲生骨肉?乡下孩子又无法解决户口。与王艳艳双双考取技校后,我成了最佳人选。
秋夜已有丝丝凉意,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我看到她仿佛打了一下哆嗦。我说:“你冷吗?我脱一件衣服给你披。”她说:“不用。”但我还是脱下那件工作服,看着她美丽的侧影,我真是神魂颠倒,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趁着给她披外衣时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她抬头看着我,眼神迷人,就势靠在我的肩上,深情地说道:
“我们很快就成一家人了。”
“我这个孤儿总算有了家。”
“妈妈说了,一辈子留你住在我家。”
“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手牵手一起走进学校。”
“星期天我们一起回家看妈妈。”
“我最喜欢听你拉琴。”
“我最喜欢听你唱歌。”
“我最爱听你拉《北风吹》,仿佛看到雪花飘飘洁白的世界。”
“我最爱听你唱《天涯歌女》,一辈子愿意为你拉琴伴奏!”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确定了关系。我们没有拥抱,更谈不上接吻,那年头异性之间拉拉手,或有点过分亲热就临近“红线”了。真正的爱,就是要把疯狂的或近于淫荡的东西赶得远远的!我们低着头,紧紧靠在一起,轻轻地抚摸着对方的手,两颗青春骚动的心在怦怦跳动,忘记了世界,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我感觉到有些飘飘然,仿佛置身于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仙境里。尽管夜深四下无人,她还是面带羞怯,我隐约地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这难得的一聚,真可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初恋的爱,首先应该看成是给予,是奉献。我并没有急于表白。太珍贵的东西是不敢轻易抓取的,那爱太神圣了;不是急于占有,而是想方设法地要为她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初恋?赫尔岑说过,初恋的芬芳在于它是热烈的友情;萧伯纳也曾说,初恋不过是少许的愚蠢和大量的好奇心而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算是朦胧的初恋吧,因为还没来得及戳破这层窗户纸。
正沉醉在甜蜜的遐想之中,忽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照住了我俩,紧接着一声阴沉而又不失威严的喝问:“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在一起干什么?”我和她霎时都吓傻了,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忙解释道:“我们俩是同学,好久没见面了,今天聚在一起说说话。”“胡说!刚才还看见你们拥抱在一起!”说着,那类似“法海”和尚手捧金钵的神光手电光仍笼罩着我们,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我用手挡住光,才看清眼前是两个半大老头儿,胳膊上戴着“纠查队”红袖章。其中一个走到我面前大声喝道:“你们不像好人,青年男女鬼混在一起,流氓行为!”
艳艳:“我们是谈恋爱!”说罢,抓住我的手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俩老头远远在后面叫喊:“站住!”追赶跑了几步就累得气喘嘘嘘地停下了。
我们跑了许久才停住脚步。
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跑?”
“没看见呀。他们都戴着红袖章!”
“戴红袖章是个什么官?”
“不知道,反正什么他们都能管!”
“我们又没干坏事。”
“能说清吗?”
短短地、甜蜜地、言犹未尽的“约会”,被这两个该死的糟老头儿冲散了,我心中很是懊恼!细细想来也不为怪,那年头只要戴红袖章的人,不管谁遇见这种事儿都会扮演“法海”的角色。
我们站在路灯下依依不舍。
分手时,我不无遗憾地说:“真想和你多呆会儿。”王艳艳轻轻地说道:“天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妈会着急的。”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家离的很近的。”我依然不肯挪步。
她见我站着不走,催促道:“回去吧,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在分手的一刹那,王艳艳飞快地朝我手中塞了一张照片,然后匆匆离去。
灯光下我看得真切,原来是她的一张近照。相片上的她,甜甜的笑脸,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像对我说:“你叫呀,快叫呀!叫我姐姐!”望着照片,回味着她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们是谈恋爱!”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原地又蹦又跳,大声喊叫着:“我有姐姐了!我有家喽!我有姐姐了!我……”没留神,一位下班的女工正好路过身旁,吓得她边跑边叫:“妈呀,我遇到神经病了……”
人的理想,在实践中常常会碰壁,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人的理想相对于神秘莫测的命运而言,就如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