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把父母、长辈称为“家长”。家长在家庭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家长对子女的教育往往是专制的、粗暴的、不平等的。一般情况下,大多数孩子都是逆来顺受,不敢顶撞家长,而性格倔犟的张唯就不同了,她任性、她较真,她敢为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做不屈不挠的抗争。
她真的绝食了。
一连两天她茶水不进,送来的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去。善良的母亲见女儿不吃不喝心软了,劝说她父亲:“大丫的脾气犟你是知道的,要是憋出个好坏来……”嫂子也在一旁劝说:“放她出来吧,硬关着也不是办法呀。”父亲也担心出事,但又拉不下面子,打开锁随口说了句:“你要是离开家,就永远别想再进这个门!”张唯双膝跪在父母面前说道:“爸妈,女儿若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来见你们!”说罢,磕了三个头,一下子冲出门外。
“大丫,你回来--”妈妈手扶着门框大声哭喊着。父亲气得直跺脚:“造孽啊!咋生出你这个犟种……”
张唯的确犟,一旦犟起来天王老子都拉不回来,这一点全家人也都领教过。念高三时,她的学习成绩相当不错,在全班数一数二。可惜,一场误会使她辍学回家,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同桌的女孩丢了钱,怀疑是她偷的。头脑简单的学生们动手搜查张唯的书包,碰巧在她的日记本里翻出十块钱。于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认定钱是张唯偷的。一时间,指责声、讥笑声、讽刺声、挖苦声不绝于耳。
尽管她再三争辩,同学们总是不信,说她是小偷……“偷钱”的事像一条重大新闻在学生中流传,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便传遍了整个校园。张唯顶着的巨大压力,流着泪水向班主任解释,然而在“铁证”面前,班主任非但不听她申辩,还把“偷钱”的事反映到教务处。校领导偏听偏信,扬言要对她处分,受了委屈的张唯不服气,她将那个学生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书包的夹层里把钱找到了。
班主任愣了,“丢钱”的女孩傻了,同学们全都震惊了,张唯也委屈地哭了。她的泪水像打开的闸门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当着老师以及全班学生的面,将课本撕得粉碎,冲出校门哭着跑回家去了。
张唯的钱是有来历的。
她是位有个性的女孩,从不向家里要钱。炎热的夏天,每逢周六、星期日,她总会挑担凉水到街上去卖,放了糖精的井水又甜又凉,既解渴又降温,一分钱一大碗,两分钱管饱喝。她的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的。
事后,班主任亲自带着那个“丢钱”的学生登门道歉。
真相大白了,面子也挽回了,按理说,她应该继续上学,可说什么她也不愿再回到学校去。校方、家庭一起出面做工作,任凭他们磨破嘴皮、说尽好话,最终也没见效。父亲气得骂她是“犟种”!她丝毫不示弱,回敬父亲道:“性格是你给的。”打她,她咬紧牙一声不吭;劝她,她低着头只是流泪。她软硬不吃,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全家人拿她实在没办法,就捡重活让她干,她二话不说拉着板车运木料。叫她帮哥哥拉大锯,她累得满头大汗也一声不吭。几天重活干过后,满以为她能够回心转意,母亲问她:“后悔吗?回学校还来得及。”她摇摇头:“宁可失学我也不愿失去做人的尊严!”
可惜,一个成绩优秀的高中生,从此变成干重活、拉大锯、握斧头、做家具的女木匠。她像大多数学徒工一样,先从干重活开始,然后再做细活、技术活。她会使斧头开料、刨木板、凿铆眼,做架子床、大衣柜、八仙桌……一年下来虽称不上是能工巧匠,却掌握了基本工艺。也正因为女儿家学木匠,她成了这个小镇上的“知名”人物。
然而,学木工只不过是迫于无奈,想当歌唱演员才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她住的小屋里到处贴满了歌星的画像,她把他们一个个当成偶像崇拜,如痴入迷。镇上只要来歌舞团,她是场场必看,然后就红着脸向人家打听招不招人。所有的歌舞团都是因为不敢恭维她的身材,而婉言谢绝了她。后来,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报考”了多少歌舞团。她那股犟劲,真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
离家出走的张唯,两手空空,既未带一件换洗衣服,又未拿铺盖行李。被锁在屋里时她就清楚地知道,靠说服家人回团的希望十分渺茫,要生活费、带行李更是无从谈起。于是,她将自己心爱的聚钱箱--造型精巧、十分可爱的小猪崽摔碎:里面装着她珍藏多年的三十多元硬币。
蹉跎从艺路,执着追求心。张唯的演艺道路不但不顺利,反而异常坎坷。假如她没有坚强的意志、倔强的性格、敢想敢干的精神,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每当提起当学员的那段时光,她就用四个字来概括:不堪回首!
张唯回到剧团后,没敢说出事情的真相。每当吃饭时,她总以生活习惯不合为借口上街买吃的,用两毛钱的烤山芋或五毛钱一碗的清汤面勉强填饱肚子。这样的生活三天两天还能坚持,时间一长,她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一天早晨练功,她突然晕倒了。正当大家手忙脚乱准备抬她送医院时,她却坚强地站起来,继续练功。
对她的古怪行为我心中犯疑,于是中午吃饭时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想看个究竟。我见她走了一家又一家,一连挑了七八个饭店都没入座,心想,她的口味蛮高的嘛。
走了许久,她才在一僻静处坐下。我绕到她背后,发现她在啃一块生山芋;吃着吃着她突然间呕吐起来,吐了几口清水后,用手绢抹抹嘴,接着又吃。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震撼了!我一把夺过山芋,使劲摔在地上:“你怎能吃这种东西?”她低着头不吭声,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流下来。许久,她才喃喃地说道:“我身上只有三毛钱了。”
“家里没给你钱?”她依然流泪不语。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
“怕你赶我回家。”
无需再问,我全明白了。
她望了望我说道:“团长……”话刚出口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想给你当保姆,为你带孩子,帮你洗衣服……”
“你说什么?”
“我不要工资,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了。”
“这不合适。”
“看你整天忙里忙外,我带孩子可以为你分忧。”
“这样岂不委屈了你?”
“你可以教我艺术,让我拜你为师。”
“教你可以,但称不上老师;照看孩子也行,但不能视为保姆,只能说是互相帮助。”
“不,我是保姆,是您的学生,这样才名正言顺。”
面对这样一个坚强而执着、为追求艺术而肯献身的女孩,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具备了一个歌手的实力,相信她一定能够成功。收她为徒,培养她成才,无论从个人还是剧团今后的发展来看,都是一件有益的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对她说:“你的精神感动了我,你的勇气征服了我,在艺术上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培养你。当保姆的确有些委屈你,不过我会给你酬劳的。”
“钱,一分也不要。我说过,只要有饭吃就行了。”
“委身学艺,志在必成。希望你刻苦努力。”
“当演员做歌手,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愿,我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的。”
由于市场萎缩,转场频率加快,剧团常常两天就要换一个剧院。演员们都觉得很疲劳,带着孩子的张唯更是体力难支;白天她要为孩子喂饭洗衣,晚上又要为孩子洗澡、安排睡觉。遇到换台口,我要拆台装车,张唯便忙着收东西、打背包、捆行李,然后抱着孩子爬上“大棚车”。在学艺的路上,她所付出的艰辛和汗水要比常人多两倍。
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张唯不但肯吃苦,而且很用功,所以她学艺进步很快;过了没多久,如有演出服装,她就可以登台试唱了。但是,她却突然向我提出想出差跑业务。跑业务就是打前站,联系演出台口或是推销戏票。她说:“一是锻炼自己,二是能拿些补助费买演出服。”(按规定,订好一个剧场补助十元钱)“打前站太辛苦了,做演出服我给钱。”
“不,我想靠自己去挣钱。”她的态度非常坚决。
“你能行?”我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她。
“行,这一带我比较熟悉。”
“一个女孩子出门我不放心。”
“女孩子联系业务有一定的优势,让我试试吧。”经她这么一说,我只好点头同意,并嘱咐她:“要多加小心。”她接过“介绍信”、《演出证》,立刻就出发了。我心中暗暗佩服:她的确是很有个性的女孩。
然而,出师不利,她刚出门就遇上下雨天。衣服淋透了,鞋子甩掉了,结果是白跑了一天,无功而返。看着她一副落汤鸡的样子,一股爱怜之心油然而生,劝说道:“别跑了,这不是女孩子干的事。”
“不,明天我还要出去!”
我知道她性格倔强,不好再说别的。
几天下来,终于有了收获。她硬是凭着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买了演出服。从此以后,她白天联系剧场,晚上参加演出,抽空还要照料孩子。
张唯虽然能登台演出了,但还是锻炼阶段,每天只唱一首歌曲,拿的是学员工资--每场一元二角钱。她需要卖化妆品,需要买生活用品,需要……自从她拿了学员工资后,就拒绝要我一分钱;她说一切都要自立,靠跑业务挣钱能养活她自己。
送走了春天,熬过了夏天,转眼已是秋季。
夏日骄阳下,张唯挥洒着汗水走乡串镇;秋天风雨中,她迈进一个又一个剧场,一张定单一份收获,每签一份合同就多一份喜悦。她硬是靠自己的顽强意志,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日。
经过锻炼,她长了见识,学会了与各种人打交道的本领和应变能力。
女孩子抛头露面跑业务,除了辛苦,还经常遭遇到人格上的侮辱。在苏北某地,张唯到一家工厂推销票,厂长提出只要陪他吃一顿饭,他愿意买五百张团体票。张唯高兴得一路小跑赶了回来,硬拉着我去陪客。席间,她不卑不亢的言谈举止,恰到好处。厂长赞不绝口:“张小姐气质高雅,很有修养,足可以代表一个企业的形象。我相信,贵团演出的节目肯定精彩!”其他人跟着附和:“能和张小姐共进午餐,是我们大家的荣幸……”其中一个科长略带醉意地说道:“小姐,你,你的胸蛮大的嘛。”一句话说得张唯满面通红,赶忙应对道:“科长,你喝多了。”其实,他并未喝醉,几杯黄汤下肚,借酒壮胆,不过拿人开心而已。没料到他得寸进尺:“张小姐,把你的那个玩意儿让我看看,本人再买五张票。”其他人听了,一阵狂笑。
这人也太可恶了!我心想,张唯肯定要骂他流氓,万一闹起来,五百张票泡汤是小事,说不定还会惹出麻烦。我正在为她担心,只见张唯略思片刻,举起酒杯:“科长大人,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又说道:“科长,有胆量吗?要是胆大,把你那个’宝贝‘掏出来给在座的看看,本姑娘赏你一百元!”说罢,将钱往桌子上一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位科长闹个大红脸,连声说对不起,别人也一起打圆场:“他喝多了。”厂长一伸手,说道:“张小姐,好样的,本厂长佩服你,五百张票拿来!”此时此地,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慨:谁说我们民营剧团不是一片沃土?不能培养出一些出类拔萃的人才?艺海茫茫,有心则灵!
张唯也有流泪的时候。记得她初次演出,为了鼓励新人,我在会上说道:“张唯不怯场,唱得不错。”第一次登台就受表扬,她高兴得喜形于色,有些忘乎所以,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艺人相轻,歌手中常常会出现互不服气、相互排斥的现象,不会唱歌瞧不起你,能登台时又嫉妒你。加上张唯又是来自外地小镇上的女孩,老演员们哪肯把她放在眼里。其中有人讽刺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再神气还不是帮人打工的小保姆!”俗话说,雨不大湿衣襟,话不多伤人心。一句话说得张唯面红耳赤,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继而,豆大的泪珠无声地顺腮流下,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张唯一直哭到深夜。
年关到了,县文化局调我们回去举办春节文艺晚会。张唯也随团来到长丰。别人忙过年,剧团忙挣钱,按惯例我们年初二就要出发。许多离家较远的演员总是留下来,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剧团就像是一个大家庭,喝酒、猜拳、唱歌、说笑,场面热热闹闹,只有张唯捧着下巴迟迟不肯动筷,嘴里反复念叨着:“我还是第一次在外地过春节,往年除夕总是围在父母身边,一家人说说笑笑。家中的餐桌上肯定会多摆一双筷子,那是父母等待远方的女儿回家吃年夜饭呀!除夕夜,他们一定会牵挂我这个远离家乡的孩子。”说着,她哭了。大家停下筷子,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屋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变得沉闷起来。我不禁有点难过: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乃是人之常情呀!
大年初一,文化局副局长叶守好同志请我们吃午饭。他说,剧团长年在外挺辛苦的,你们连个住处都没有,到我家来吃顿便饭,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正当大家举杯同饮之际,电话铃响了,是车站旅社打来的,说有人急着见我。我放下碗筷,急匆匆向旅社奔去。一路上猜想,是谁大过年的来找我?又有什么要事急着见我呢?当我满腹狐疑地走进房门,眼前的情景让我愣住了:萧大闷头抽烟,三妹抱着二玉在一旁落泪。
人常说,出门看天气,进门看眼色。直觉告诉我,他们这次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一般小事。还未等我开口,三妹就将孩子递过来说:“让你亲爸抱抱吧。”在递孩子的同时三妹朝我手里塞了一团纸,我紧紧攥住,感到了它的份量。趁孩子认生哭闹之际,我放下二玉忙说:“别闹人,我去给你买好吃的。”说罢,抽身走出门外。来到僻静处,我将纸团打开,上面写道:萧大恶习不改,钱又输光,他要将孩子卖到山东。是我寻死觅活才拦了下来,你一定要留下孩子啊!千万!!是死是活我难逃出他的魔掌,两个孩子就靠你了……先前敲诈,而后借债,如今又要卖孩子,以后呢……我不敢想象。天哪,太可怕了!
眼盯着手中的纸片,我目瞪口呆!
社会发展到文明进步的今天,一般人连对父母亲都很少下跪;可是,为了能见到女儿一面,三妹忍受着人世间最大的屈辱,放弃了做人的尊严,对这个流氓屈膝下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