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在这个世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从未结束过,结束了,这个世界就没有故事了,没有故事了,作家就写不出动人的小说,编不出感人的电影、电视、戏剧……与三妹在长丰分手,虽是缘分已尽,但我们的故事远远没有划上句号。有人说,时间可以抹平感情的伤痕;我觉得,说时间可以治愈心灵创伤,不过是人类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回团后,感到万念俱灰,很长一段时间摆脱不了“失爱”的痛苦,整天沉默不语,无心抓剧团的工作。人生中的任何其他世俗之物,与爱情相比都显得黯然无光,惟有事业可与它相提并论;但事实恰恰是,如果没有爱情扶持的话,对事业的追求不但步履艰难,而且将不可避免地带有悲剧色彩。
剧团的演出质量每况愈下,日渐衰退。风云诡谲的演出市场处处都是险滩,在优胜劣汰的激烈竞争中,我们被无情地挤出了经济发达、卖座率高的“苏南”繁华闹市,转向较为落后的“苏北”乡镇。
人生的故事,总有起起落落。这次苏北之行,虽说经济上受了些损失,但另一方面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世间的许多事都离不开一个“缘”字,人们常说“千里有缘来相会,咫尺无缘不相逢”,正因为剧团走向低潮,才使我有缘结识了一位生长在大运河畔的农村姑娘。
她,不仅是庄稼田里的壮劳力,同时又是一个拉大锯、举板斧、挖铆眼、扯吊线、做家具的女木匠。她的故事既感人又传奇。感人,足以让你落泪;传奇,令人难以置信。
只有把艺术视为生命,人生才会绚丽多彩。一个外表气质、内在修养无法与艺术划等号的女木匠,在我的点拨和她锲而不舍的努力拼搏下,居然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摇滚歌手、上海大世界重大节日的特约嘉宾;她参加了上海海派名人展演周,与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徐玉兰、关怀、毕春芳以及周冰倩等同台演,并出继而走进上海荧屏;同当代最为走红的音乐人郭峰、零点乐队、黑豹乐队等许多明星有过合作献艺,并应邀做客湖南卫视,参与著名相声演员大兵主持的《谁是英雄》节目;同时,还走进了安徽电视台《第一时间》、合肥电视台《庐州人家》等栏目。
如果说她的艺术人生富有传奇色彩,那么婚姻的选择更让人瞠目结舌。正值青春年华的她居然爱上了一个与其父亲年龄相仿的我,当上了同龄人的继母。
这一段忘年恋说是荒唐,却不胜荒唐,她在人生的“反差”两个字上做足了文章。
爱情是天,爱情是地,她把白云当成晶莹剔透的婚纱,挽着我,踏着地,顶着天,飘然走来;她给我信念,鼓励着我,陪伴着我,走过那段暗淡的孤独岁月。
我们风雨同舟,携手创业,共同谱写了艺术人生。谈起这些,一幕幕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悲欢故事,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一九八九年春天,我团在淮阴地区A县B镇剧场演出。为了阻拦熟人以及无票观众,我在门口协助验票。这时,来了一位中年人,身后跟了四五个女孩子,一声招呼不打,照直往里闯。我伸手拦阻:“请你出示戏票。”站在一旁的剧场经理忙介绍说:“他是派出所民警。”因他没穿警服我不认识,赶忙说了声:“对不起,请进。”他点着我的脑袋说:“我看你眼里没有水!”剧院经理忙作解释:“他不认识你,请别生气。”“看经理的面子算了,小心我找你麻烦!”说罢,手一挥,那帮女孩大摇大摆地走进剧场。
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无票进场,我敢怒不敢言,只有忍气吞声。没过多久,这位“爷”又来到门前,一个接一个又放进来七八个熟人。我实在憋不住了,说了声:“警察也不能老是放人哪。”就这么一句话,得罪了这位“爷”。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今晚是老子值班,散了场再找你算账!”说着,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经理满脸堆笑,连拉带拽将他推了进去。
人格受污辱,尊严被践踏,我也只能忍受。谁知,他耍了威风仍然不依不饶。演出结束后,他果真来找麻烦来了,要我明天到派出所接受处罚。理由是:剧团没到他那里报临时户口,每人罚款五十元。好心的剧场经理劝道:“地方土政策就是这个样,鼻子大能压嘴,你拗不过他,最好连夜离开,事大事小一跑就了。”他的话有道理,全团二十多人罚金要一千多元,假如他再找别的茬,那真的是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伸。难怪老百姓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当时就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
大盖帽腰别枪,走到哪里都吃香。
白条一打交罚款,谁敢顶嘴谁遭殃。
轻者给你上手铐,重者电棍把人伤。
百姓面前抖威风,指手划脚耍官腔……
没在民营剧团呆过,没干过流浪卖艺这一行,没同少数素质不高的“大盖帽”打过交道的人,也许你不会相信,一个头顶国徽的执法民警会这样蛮不讲理,更体会不到我们民间艺人所受的委屈和伤害。真可谓:风雨坎坷路,血泪草台班!
于是,我们男男女女齐动手,不一会儿就装好了车。驾驶员加大油门,开足马力,汽车像只无头苍蝇,见路就冲,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大约开了半个小时后,估计逃离了“危险区”,我忙招呼司机熄火停车。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之后,我这才考虑剧团该去何方?按原定计划,这边演出四天后,将于三月二十九号到宿迁县(现已改市)幸福剧院。如今只演了一场,中间尚缺三天没有着落。突发的事件搅得我们措手不及,不仅经济蒙受损失,剧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思之再三,决定先到宿迁县城再作计议。
天将破晓时,我们来到了一座街镇。远远望见镇口标语牌上写着:大兴人民欢迎您!一夜的奔波,大家早已是疲惫不堪、饥肠辘辘,我决定就地停车吃早点。歌舞团里的女孩子穿着打扮比较洋气,招来了许多围观群众看热闹。其中有个女孩子特别引人注目,老是在我身边转悠,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好奇地望了她一眼,她羞涩地一笑:“你们是歌舞团的吧?”
“是呀。”我边吃饭边回答。
“在俺镇演出?”
“不,是路过。”
“为啥不在这里演?”
“你们镇上有剧场?”
“嗯呐(是的),可大哩!能坐一千多人。”她操着一口苏北腔。
“爱看歌舞吗?”
“咳(对),看的人可多啦!想在这里演,俺带你去找陆经理。”
“你认识他?”
“哎。”
小姑娘自告奋勇地前边带路。我们找到陆经理家,三言两语达成协议,当天晚上就地演出。这样,不仅解决了燃眉之急,同时也使剧团免遭经济损失。应该说,多亏这位帮忙引荐的女孩子。
晚上看演出,她当然是免票入场。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摇大摆地进场,还时不时地走进走出,显摆,显摆,惹得那帮小姐妹们用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觉得这是特露脸的一件事儿。一连三天,她是场场必到,而且看得如痴入迷。晚上看演出,白天过来玩,她似乎把剧院当成了自己的家。最后一天,她突然向我打听:“你们歌舞团招人吗?”“你问这干什么?”她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红着脸说道:“我想进歌舞团学唱歌。”这时我才仔细打量起这位苏北妹子:一米六左右的个头,黑黑的脸庞,那双长满老茧的糙手以及那健壮得没有线条的腰身,一看就知道是个干粗活的农村姑娘;她土里土气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唱歌跳舞的那块料。不过因为帮过我的忙,不好伤她的自尊心,便笑笑问道:“叫什么名字?”
“俺叫张唯。”
“以前唱过歌吗?”
“在学校唱过。”
“你是中学生?”
“不,高中没念完就在家里干活了。”
大兴镇地处运河边上,原是一条并不出名的小街,近几年因盛产蚕丝、黄花菜而远近闻名。这里田少人多,家家户户都忙些副业生产。她告诉我,除干农活外,她在家学做木匠手艺,会拉锯、推刨、放线、下料……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她身体过早地成熟,根本不像女孩子,反倒像个大小伙。如果让她来学歌舞,那简直是开天大的玩笑。我有意提醒道:“进歌舞团是要经过严格考试的,没有好身材、好嗓子,是绝对不行的!”“那我现在就唱给您听听。”我连忙摆手推辞道:“不行,不行,今晚转换场地要连夜搬走,没时间。”
“明天在哪里演出?”
“远哪,在宿迁县城。”
“那我明天去找你们。”
“行。”
这本是一句敷衍的话,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她真的找上门来。我暗暗埋怨自己:昨天应当把话挑明,也免得害人家今天白跑一趟。
望着她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样子,我真不忍心说出让她失望的话。然而,艺术是严肃的,既要对剧团负责,也不能误人家前程。我心想,让她唱几句,然后说些安慰、鼓励的话,我出钱买张车票,打发她尽快回家。
“你会唱什么歌曲?”
“就唱《祖国赞美诗》吧。”我暗自好笑,到底是外行,她怎么选这首歌?该歌发音高、难度大,除了专业演员外,一般人都不爱唱。“行,你唱几句吧,我到台下去听听。”她亮了亮喉咙,开口唱道:“我们是相同的血缘,都有一个家……”一声高音甩腔,高昂挺拔,铿锵有力,直冲云天。我一听震惊了,虽然没用扩音设备,但她的唱词不仅能一字一句清楚地送到最后一排,而且还是那么甜美、令人心醉。她的演唱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高亢,圆润,情真,多变。经她这么一唱,演员们都有些震惊。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相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千古名言。
当然,她也存在许多不足之处,比如表情呆板,节奏把握不稳,发声方法欠佳,几次出现跑调现象等。这些不足之处,对于一位初涉舞台的学员来说,是次要的,因为她已具备了通俗歌手的良好基础,只要经过锻炼和培训指导,是完全能够克服的。
接着,她把中学“毕业证书”取出给我看。照片上的她,是位模样俊俏,身材苗条的女孩子。她解释说,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改变了她的体形,并且蛮有信心地表示:只要给她机会,今后稍加锻炼,就会恢复原来的身材。
茫茫人海,浩浩尘缘,我们都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人生总离不开“机遇”,一个“机遇”往往能改变人的一生命运。同时,“机遇”又让人琢磨不定,或与你擦肩而过,或留下一段美好故事。正是有了这次机遇,这位“女木匠”由手艺变演艺,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摇滚歌手。
我果断地决定:收张唯进团当学员。
她很激动,连连问了好几声:“真的收我进团吗?不会是做梦吧?”我点了点头并告诉她:“虽收你了,但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需要自己走,它不是鲜花簇拥的大道,而是长满荆棘的崎岖山路,需要你攀、需要你闯、需要你去爬!”张唯听后说道:“请你放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我都会坚定地走下去。”接着我又告诉她:“我们是民营剧团,自谋生路、自负盈亏,收入分配实行打分制,根据演员艺术高低评分,按分取酬。新收的学员还要自带伙食费,直到能登台演出,方可评分计酬拿工资。演出服也要自己掏钱定做,这是全团演员经过讨论立下的制度。”她听后随口就说:“行,一切按你们的规章制度办,我这就回家讨钱。请你告诉我后面演出的地址。”
她兴冲冲地回家去了。
事情并非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在这个古老而又封闭的小镇上,一个女孩子要抛头露面跟个外地戏班学艺,成了当地的一条爆炸性新闻。张唯才离开两天,大兴镇就像炸开了锅似的,说什么的都有,尤其是社会上的一些爱嚼舌根的婆娘们更是舌底生花。
“听说张木匠家的大丫(乳名)去考歌舞团了?”
“哪是什么歌舞团?一看就知道是跑江湖的杂凑班子。”
“真是公家的戏团能到乡下来演?”
“那倒也是。”
“怕是被人家拐骗走了。”
“听说是她自己找去的。”
“好男不学艺,好女不唱戏。”
“干什么也不能让女孩子去学戏,真是缺少家教!”
……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单独出走,本来就让家里人不放担心,如今八字没见一撇,却闹得满城风雨,招来指责非议,闲话满天飞。再加上哥嫂、叔婶、亲戚、近邻们都反对,迫于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张唯的父母亲毅然做出决定,不准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满怀喜悦的张唯刚一到家,就兴冲冲地说:“我考上歌舞团啦!”心想,家里人一定会为她高兴,夸奖她有本事。谁料哥哥用手指着她大声吼道:“从今天起,敢离家半步我打断你的双腿!”
“怎么啦?我学唱歌有什么错?”
“丢人!”
“一不偷,二没抢,三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说我丢人!”
“整个镇上的人都在讲闲话。”母亲在一旁说道。
张唯万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愿望刚刚实现,就会遭到社会的谴责,家庭的反对。她内心不服气,说道:“越讲我闲话,我越要去唱歌!”坐在凳子上的父亲突然站了起来,走上前一把抓住张唯的头发怒吼道:“我叫你嘴硬!”说着将她推进厢房,把门反锁起来。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张唯在里边将门捶得咚咚响,哭叫道:“我要绝食……”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流下来。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身上只有三毛钱了,给你当保姆吧,为你带孩子,帮你洗衣服,给口饭吃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