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待室里,我抬眼望去,只见秋儿面黄肌瘦,一脸憔悴,原本美丽的黑发犹如霜后垂柳,稀疏凋零;水汪汪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呆滞无神,双目红肿,泪水涔涔。
见面后,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四行无声的热泪顺腮流下。泪水已经表达了一切,还说什么呢?不管怎样,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力量承担三口人的生活?她的困境可想而知。
突然,她放声大哭。
一种莫大的悲哀像旋风一样席卷了她。这哭声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这哭声中有希望的破灭,有爱的呼唤,有恨的哀怨,有忧的凄凉,有生的期盼,也有死的绝望!哭了很久,她才止住悲恸。
分别将近一年,遭遇却像昨日……
秋儿自合肥返回后便找到老黄家,她要讨个说法。
“老黄大哥,人是你带去做生意的,如今他犯了事你却平安回家,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我也到处托人打听,不中用呀。”
“你说他有多大罪过?”
“说不准,也许要判刑!”
“我们总共只有二百元钱做资本能判刑?肯定是受你牵累!”
“你怎能怪起我来了?”
“当然怪你,怎么算他也够不上判刑!”
“你们在小朱集贩酒,是投机倒把行为;酒中掺假,是坑害群众;长年做生意,是挖社会主义墙脚;这次贩卖粮票,是犯罪行为!数罪并罚,能不坐几年大牢?”被他这么一说,秋儿沉默了。一个没文化、不谙世事的农村姑娘,怎能辩白过久经世故的老手。她伤心欲绝地哭泣道:“他若坐牢,我和两个孩子依靠谁呀?”
老黄拍着胸口道:“我说过,有我老黄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
秋儿一听赶忙说:“老黄大哥,你得想办法救出孩子他爸,万一真的判了刑,我们娘儿俩可怎么过呀?”
“你先住在我家,慢慢再想办法。”
“老黄大哥,拜托您了。”
“放心吧,明天我就去找朋友托关系。”
无处可投的秋儿只好点头答应。
一连几天,老黄都是一早出门,天黑才回来,见了秋儿也总是安慰她。
“别急,朋友已经答应托关系找路子。”
“抓紧啊,再拖下去要坏事的。”秋儿焦急地说。
到了第四天,他带回好消息,满脸笑容地对秋儿说:“有希望了。明天我就带你去见个人。此人神通广大,朋友多,路子广,认识一位省里的大干部。”秋儿高兴地说:“老黄大哥,真的不知道要怎样感激你。”边说边将熟睡的孩子放在床上,然后倒杯茶双手递了过去。老黄接过茶杯,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秋儿说:“你怎样谢我呀?”
“等孩子他爸回来了请你下饭馆。”
“不,要你现在就感谢我。”
“你是知道的,我现在连吃饭钱都没有,拿什么谢你呀?”
他皮笑肉不笑地向秋儿身边靠近,秋儿的胸脯离他只有半尺远。他仿佛嗅到了一种诱人的气味,这气味不是芳香,也不是甜蜜,而是一种软绵绵热突突、只有年轻女人身上才可能散发出来的特殊气息。这气息,被他大口大口地和着热茶一块吞了下去。此刻,他的兽行开始爆发了,他回身放下杯子,一把抓住秋儿,就像深秋季节的毛蟹用大夹子钳住一条小银鱼儿一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秋儿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
“你……你要干什么?”
“要你现在就感谢我。”
秋儿慌乱了,央求道:“老黄大哥,你别这样。”
“妹子,为救你丈夫,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就这么点要求还不能满足哥哥吗?”
“您的情,您的恩,我都记着呐,秋儿就是变牛变马也会报答您的。”“不瞒你说,打第一天见到你,你就让我动心了!”说着他把秋儿搂得更紧。秋儿边挣扎边劝说:“你知道有句话:朋友妻不可欺!”
“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他龇着大牙,留着胡须的嘴在她脸上乱啃,口中不停地喊着:“宝贝儿,想死我了……”
“放开我,放开我!”秋儿大声哭喊着。可是,在这远离村庄的窝棚里,有谁能听见她的喊叫声呢?他用力将秋儿抱起,横放在床上。他浑身都在冒火,已经忘了这个世界,忘掉了一切顾忌,就像饿虎扑食,一下子扑了上去。秋儿意识到反抗是徒劳,挣扎也是无用的,便厉声喝道:“你再这样,明天我就去告你强奸罪!”
老黄翻身坐起来,冷笑了几声。
“告我?可以呀,就让你男人蹲几年大牢吧。”
秋儿一下子瘫软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面对这个兽性大发的男人,她再也无力反抗了……事后,她哭了整整一夜。我知道,秋儿哭的不只是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她哭的是坚强信念的毁灭、美好理想的破碎、忠贞情操的被玷污、精神支柱的断裂,赖以生根立足的地面的坍塌!她哭得是这么凄惨,这么痛彻肝肠,这么令人心碎!无辜的秋儿啊!遭此蹂躏,到底是谁之过?
我好像头顶被人猛敲了一棒,背后插进一把尖刀,顿觉五脏六腑被一片片地撕裂。我的心开始滴血,牙齿咬得格格响,痛苦不可言状。
难道为了这就要同我离婚?假如是这样的话,大可不必。她的失身是事出无奈,无法可抗拒。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受到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摧残,都是因为我一时的错误而引起的。
我恨,我恼,恨自己中了别人圈套,既害了自己又苦了秋儿。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还想听下去,可惜接见时间到了。我哀求道:“邱干事,再给我们点时间吧。”邱干事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安排你们接见一次吧,算是破例照顾你了。”我只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感谢政府!”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到了监房。
我爱秋儿,因为她是我钟爱的女人,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别人碰不得,玷污不得!可是那个姓黄的畜生却把她强暴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我恨不得翻过高墙,去杀死那个畜牲!怎奈我身陷囹圄,无能为力。我只能祈求苍天,对这个猪狗不如的禽兽报应吧!
秋儿啊,你虽已是不洁之身,但我仍然爱你;这不是你的过错,我真心地愿与你白头偕老。
冬夜漫漫,通宵无眠,我只盼东方的红日快快升起。
在接待室里,秋儿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又道出了令人震惊和意想不到的灾难:
第二天,老黄带着秋儿去找他的“朋友”。他们坐了一天车,又走了许多路,直到天黑,才到了一处偏僻的村庄。
“朋友”的家非常贫寒,只有两间破屋,没有任何家具。秋儿抱着孩子走路,早已累得精疲力竭。老黄说:“你娘儿俩先休息休息喝点茶,我们去商量一下,如何疏通关系。”说罢,“朋友”带着他一起走了。秋儿母子坐在房里休息,庄上的许多妇女和青壮年男人像看珍奇动物一样,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秋儿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半夜那个“朋友”才回来,秋儿忙问:“老黄他怎么没回来?”
“他走了。”
“到哪里去了?”
“回家啦。”
“我的事怎么说?”
“谈妥了,所有条件我全答应了。”
“什么时候去救我丈夫?”
“救你丈夫?”
“是呀。”
“老黄说你认识省里的大干部呀。”
“实话告诉你吧,老黄把你卖给我做老婆了。”
秋儿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顿时惊呆了。她哭喊道:“我的命真苦哇,刚刚跳出火坑,又掉进了深渊!难道我这辈子果真过不上平安日子吗?”她一边说一边落泪,泪珠子叭嗒叭嗒顺着两腮往下流。泪水浸到嘴唇里,又苦又涩。突然,她跪在地上哀求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朋友”说:“我东拼西凑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放了你我怎么办?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
“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求求你放我们娘儿俩走吧。”
“想走?我警告你,动一动我打断你的双腿!”
这是一个极其荒凉偏僻的地方,因为穷,成了远近闻名的“光棍村”。许多人家娶不上媳妇,通常是通过人贩子买个老婆。这些受迫害的妇女像牲口一样,任人宰割,任人受用。如若稍有反抗或是逃跑,轻者棍棒毒打,重者捆吊致残。秋儿走到这步田地,真是求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为了保护孩子,她也只好屈从认命了。
也是苍天有眼,半个月后该村有一被拐卖女子,因反抗不从被活活打死,人命关天,惊动了上面,“军管会”来了一大批人,秋儿才得以解救。
她被遣送到家乡--大芮庄。
家,是所有人的向往和思念;家,是流浪者与落难者最后的港湾。虽说秋儿与家庭决裂出走,但与家的那份亲情是割不断的。
分别一年,乍一见面,母女抱头痛哭。秋儿妈抱起外孙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再看看女儿憔悴的样子,不觉老泪纵横。
假如不是我身陷囹圄,这门亲事也就认下了。然而,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我还有两年的刑期,无论从家庭名声还是客观现实,全家人都不同意秋儿再等下去,逼她另找婆家。秋儿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于是,孩子,由秋儿妈代为抚养;婆家,由家人做主。
秋儿每说一句,就要抹一把眼泪。我的心都要碎了。
邱干事看我这个样子,便说:“作为管教干部,我们不希望家属来闹离婚,这不利于犯人安心改造。每逢遇见这种事,我们都是耐心去做女方的工作。可是像你老婆这样无家可归,无处可投,又带着个孩子,你还有两年多的刑期,叫她们怎么生活下去?
是呀,还有这么长的刑期,让她如何来支撑这个家?住在哪?她和孩子又靠什么生活?
秋儿见我伤心欲绝的样子,流着泪说:“我知道你深深地爱我,要不我还带着孩子外出,哪怕讨饭度日,也一定等你回来。”我知道她的话发自内心,但却是不切实际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靠讨饭能熬过两年吗?
我忿忿不平,捶胸顿足,然而却又无可奈何。
安慰她?我找不出合适的话语;
责怪她?我找不出任何理由;
看着她?我没有勇气;
帮助她?我无能为力。
真是举笔容易,落笔难哪!我痛苦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放在她的面前,轻轻地说了声:“你多保重。”一扭头冲出探视室,跑回监房,蒙起头来嚎啕大哭。
爱是一种消失,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她,留下的只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烙在心灵上的爱的伤痕。
彩云易散,月圆时短。我仰天长叹:我们短暂的婚姻像彩云一样风吹即散,像中秋冰轮一样圆盈即亏。
风儿轻声呜咽,在吟诵着“爱的悲歌”。
我提笔写“诗”一首,以泄心中的愤懑:
悲切切,泪滔滔,天空降下无情刀。
今日哪有玉帝在,却为何?七女又把董郎抛!
我著此章,是想把历史上出现过的荒诞、畸形事件以及那些无法无天的人,还其一个真实的面目,既警策时人,又启迪后人,长歌以当哭,伏惟以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