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如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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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兰兰出嫁

这是我一生中所遇见到的最美丽、最有人情味、最富戏剧性的爱情悲剧。人情、亲情、爱情、乡情,交织成一段未了情。兰兰的命运,牵扯着秋儿的命运;憨哥的出走,使大队艺术团彻底垮台,我们也失去了生活的来源。真可谓一损俱损,生死离别,四人共尝难咽的苦果。

八十年代初,我曾以他俩的爱情遭遇为题材写了大型现代戏《望月圆》,将这一真实故事搬上舞台,许多观众被人物的命运所打动,流下同情的泪水。(一九八五年该剧本荣获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作品二等奖。)我将听到的、看到的、亲身经历以及和我命运有关的,整理成章,以飨读者。

故事发生在那天晚上。

因秋儿“赎罪”,我忙着解决住所,临时决定“艺术团”停演一天。当晚,兰兰从大队部一路唱着歌回家,正要进门时,迎面撞上“老古板”从屋内出来;她发现妈妈正在灯下暗暗落泪,心中顿生疑惑。

“妈,他来干什么?”

“别问了,兰儿,妈有话跟你说。”

“妈,什么事?”

“孩子,妈我也知道你和憨哥好。”

“妈,憨哥的确是个靠得住的人,女儿若嫁给他那是我的福气。”

“这我知道,妈也不忍心拆散你们哪!”

“还是妈妈好,最懂女儿的心事。”

“兰儿,妈今晚不得不告诉你,我要你去替哥哥--”

“做什么?”

老人家话未出口,泪水先下:“孩子,这话我一直憋在心里,实在说不出口哇!”兰兰一见妈妈哭了,大为不解:“妈,你怎么啦?在女儿面前还有什么顾虑的,有话尽管说吧。”

“我要你--替新林换亲。”兰兰听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替我哥换亲?”

“是的,替你哥换亲!”

兰兰猛地跪在母亲面前:“妈,您好糊涂呀!”

母亲看见女儿如此伤心,老泪纵横地说:“兰儿,妈也是迫不得已呀。”

“妈,我与憨哥自幼相爱,你老就成全我们吧。”

“你哥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打光棍,总不能让咱们家绝后吧。”

“一定又是那个‘老古板’出的馊主意!?”

“不许这么说!他也是为我们好哇。”

“妈,你也看过‘梁祝’戏,也曾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不能把女儿往死路上逼呀。”说着,扑向母亲怀里,失声痛哭:“妈,女儿不去换亲,死也不愿呀!”母亲爱抚地托起兰兰满是泪水的脸:“妈不逼你,兰儿,我有话问你。”

“妈--”

“你知道新林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未成家吗?”

“还不是因爸爸生病背了债,家穷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

“还有,因为你!”

“我?!”兰兰一惊。

“孩子,这得从你的身世说起……”

一九五二年,淮河遭受百年不遇的洪灾,地处沙湾的口桥屯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男女老少惟一能逃生躲难的地方,就是防洪大坝。堤坝上挤满了人,大家忙着打捞水面上漂来的木料家具等物。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新林突然发现一只木盆,里面躺着义个婴儿。他赶忙打捞起来,对母亲说:“妈,留下吧。”母亲十分为难地说:“傻孩子,你爸刚死背了一身债,多一口人就多一个讨债鬼呀。”

“妈,我来养活她。”

“新林呀,你还小啊。”

“妈,我都十六岁了。”

“你不能停学,一定要念书。”

“妈,我不去上学了,求你留下她吧。”说罢,跪在母亲面前……写到这里,我想借用当年自己以他们真人真事写的剧本《望月圆》中“情变”一场,来展现那令人伤感的往事。我不想标新立异,更不想破坏本书的文体架构,而是想尝试一下以“戏”叙事,这样或许能更好地表达人物的内心情感。

大型现代悲剧《望月圆》第五场情变(有所删节):

妈妈:兰儿,妈并不想说出你的身世,可我今天不得不说!

(唱)他为你求学前途全放弃,他为你省吃俭用穿破衣,三年前你身患重病无钱医,新林他冒险上集卖玉米,市管会没收钱粮把人扣,说他是破坏政策法不依。

“军管会”判他三年刑,他为你误了青春难娶妻。

没有哥哥哪有妹?

没有新林哪有你!

手摸良心问自己,换不换亲全由你。

(白)你哥他还有几天就要刑满出狱了,妈原本想提前换个儿媳来家,给他一个进门喜。可你……兰兰:可怜的哥哥,你为什么要瞒我?你不该救我,是妹妹害了你呀!(猛地跪下):哥哥--(唱)没有阳光花不放,没有甘露兰不香,妹妹若是没兄长;早被洪水卷入浪。哥哥哇--苦酒本是兰儿酿,不该让你一人尝。

前走是鸿沟,后退是汪洋,苍天啊!我犹如一叶孤舟迷失方向,不知彼岸在何方?

(伴唱)兰兰啊--“爱”也深来“情”也长,何去何从你细掂量。

(白)妈,女儿想同憨哥商量一下,回来再答复你好吗?

妈妈:孩子,你去吧。

兰兰:(一甩辫子出门而去--下场)憨哥:(匆匆忙忙走上)大妈,兰兰在家吗?妈妈:刚走,说去找你的。憨哥:大妈,再见!(转身欲走)妈妈:孩子,别忙走,大妈有话对你说。憨哥:大妈,您说吧。妈妈:你别再来找兰兰了。憨哥:为什么?妈妈:我让兰儿替她哥换亲。憨哥:(一惊)不!这不公平!妈妈:孩子,我问你,新林平时待你可好?憨哥:我们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妈妈:孩子啊!大妈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不见到儿子娶上媳妇,我死不瞑目哇!(哭得更加伤心)憨哥:大妈……妈妈:孩子,大妈我,我(说着跪下)我求你了!憨哥:(忙扶大妈)大妈,您别这样。妈妈:(不愿起身)孩子,答应我,别再见兰兰了。憨哥:大妈!我,我答应您!(失声痛哭)天哪!(灯暗)[合唱声中幕徐徐关闭落。

[第五场完。

他们的“戏”正在演出,我们的故事又开始了。

兰兰“换亲”的事儿,在紧锣密鼓地操办着;憨哥走了,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大队“艺术团”少了这两根顶梁柱,散伙了。本来生活就十分拮据,如今新添个儿子,大队又停发了口粮,我不知下面的路该如何走?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桥新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出主意道:“依我看,不如去做生意。”

“做生意?”

“其实,你早该做生意了,搞‘艺术团’也不过混三顿饱饭。”

“现在连饭碗也砸了。”

“你可以到小朱集上去卖酒。”

提起小朱集,值得一说。它紧靠口桥屯,有一段防洪大坝,既无街,也无店。可每天早晨,大坝上聚集上千口人,摆满各种日用百货,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鸡、鱼、肉、蛋、蔬菜、瓜果等,各种农副产品摆满一地;肩担的、手提的、高声叫卖的,来往穿梭不断;说书的、看相的、卖狗皮膏药的、卖老鼠药的、江湖郎中看病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应俱全。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政治气候是格格不入的,不能不说它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小朱集自由市场的形成,自有其历史原因以及造就它的地理环境。

这段长长的防洪大坝,地处三县(市)交界:东面、北面属怀远县管辖;西面紧靠凤台县;南面是淮南市。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用“鸡叫狗吠听三县”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了。

开始也曾有人来管理过。可是东边管往西边跑,西边管往南边跑,不仅管不死,反而常常遭人围攻殴打,流血事件时有发生。由于地理复杂,根本抓不到“真凶”,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时间一长,再没人敢来管理了。上面追查,下面推诿、扯皮,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这个自由市场也就越做越大,越来人越多,越来越红火。虽然处在“斗私,批修”的年代,可那些胆大的人都发了。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做生意我是一窍不通,真怕搞不好血本无归。桥新鼓励我说:“你别怕,卖酒风险不大,就是做砸了也不会亏本的。”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开始了人生“学商”第一课。

那时,各种商品都是凭票供应,烟酒也是如此。淮南酒厂生产的低质白酒,(是用山芋干烧的叫白干酒)免票敞开供应。有力气的壮汉一次可挑上百斤,来回六十多里都不觉得累。而我呢,从没出过这种苦力,挑了三十多斤就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路上,我不知歇了多少回,结果还是腰酸背痛,肩膀红肿,不过为了谋生,也只好咬牙坚持下去。

八角钱一斤的白干酒在集上能卖一元,几天下来一算,收获甚微,除去花费、损耗,几乎没赚到钱。可别人卖酒为什么都能赚到钱,这其中奥妙在哪儿呢?在新桥的帮助下,我终于打听出了原因,那就是--酒中掺水。我把这个秘密悄悄告诉了秋儿,她听后一个劲地摇头:“咱可不能干那坑人的事。”

“别人都兑水,我们不掺假是赚不到钱的。”

“不掺水,可以提高价钱嘛!”

“对,这是个好办法。”

“别人卖一块钱一斤,我们卖一块二。”

“好,就这么办。”

第二天,我们早早赶到集上,摆好摊位,等候客来。可是,买酒人一看价格扭头就走,直到中午一两也没卖出去。然而,摆在我们旁边的摊位,酒却销售的十分红火。就在这时,来了位买酒的,一看价格便说道:“你的酒怎么比别人贵两毛?”边说边看酒。“我们的酒好。”我态度和蔼地向客人解释,生怕失去了这位买主。

“哪点好?”客人又问了一句。秋儿抢着道:“我的酒是原汁原味的,别人的酒都兑水掺假。”一句话激怒了旁边的摊主,上前来指着她骂道:“放屁!你说谁的酒掺假?”吓得秋儿抱着孩子直往后退,要不是桥新及时赶到帮忙解围,她非挨揍一顿不可!

一天的生意,酒没卖掉半两,还挨了顿臭骂,我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不是做生意那块料。

晚上,新桥到我家,说:“做生意不能损同行,有句话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夸自己不能贬别人,生意场上最忌讳这一点。”我听后点头道:“你讲的很对。”新桥接着说:“卖酒的哪个不掺水?不掺水你赚谁的钱?别人掺你也跟着掺。不要提高价格,明天还卖一块钱一斤。”

酒中掺水,这招真灵,一集下来,净赚了两块多钱。

为了养家糊口,只好昧着良心坑人。开始加一两水,这样每斤可赚三毛钱,一集下来,也能卖出十斤八斤的。后来我们分了两个摊位,秋儿一个摊位,女儿一个摊位。没想到,年仅六岁的大女儿,十分精灵,卖酒、算账从不出差错,生意还做得特别精。尤其是打酒时小手故意抖动,看似一两,实际上打了折扣,别人看是个孩子也不与她计较。

生意上总算摸出点门路了。刚开始我们还算本分,后来越做越“精”,越做越黑,水分加大,酒端子变小,良心变坏,人情变淡。俗话说: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这话一点儿不假。又有人说:无商不奸,我虽不敢苟同,但通过在生意场上的初探,深深体会到“奸商”二字的深刻含义以及生意人的“精明”。虽说是小本生意,却解决了全家人的温饱。

兰兰要“出嫁”了。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长相如何?人品怎样?她一无所知。她没理由拒绝,她没有权力选择,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像“玩物”一样,与对方交换。“交接仪式”既简单又快速,双方同时进行,各自送亲上门。

我和秋儿停下生意,一大早赶来为兰兰送行。她见我们到来,一下子扑到秋儿怀里放声痛哭。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忙劝道:“今天是你大喜日子,千万别哭坏身子。”秋儿首先停止哭泣道:“兰妹子,莫哭了,婚姻大事要图个吉利呀。”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对我都是无所谓了。”

“但愿你去的是个善良人家。”

“你觉得我会幸福吗?”

“既然这样了,只有面对现实吧。”我劝道。

“听天由命吧,兰妹子,好人是应当有好报的。”秋儿说着取出一对“如意锁”。这是她在小朱集上从一个算卦人手中买的,锁上镶有八个字:天作之合,恩爱百年。她递给兰兰:“这是我送你的小礼物,愿老天有眼,能保佑你找个忠厚人,恩爱百年。”兰兰接过看了一下,苦笑道:“失去憨哥,能恩爱吗?如意锁难找如意人,如意人已成陌生人!”她转向我:“闫老师,憨哥有消息吗?”我摇了摇头。“他都出走一个多礼拜了,还没一点儿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说罢又哭了起来。

“可能是外出散散心,过几天准回来的。”

“假若憨哥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千万别胡思乱想啊!”秋儿劝道。

“明天你哥就到家,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再办此事?”我不解地问。

“我妈怕我哥到家不……”话未说完,外面鞭炮声大作。

兰兰表姐慌忙进屋,拉着她就走:“妹子,快走!误了时辰对方会见怪的。”

兰兰再一次抱住秋儿,两个人哭成一团。表姐不耐烦地将秋儿推到一边,架起兰兰向门外走去……兰兰走到大门外,见妈妈掩泪相送,猛地扑了过去,双膝跪下:“妈,从今往后女儿不能敬孝您了,要多多保重。”说罢,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女儿不肯松手。“老户长”在一旁气得翘起八字胡,用手中的烟袋敲着门板嚷道:“好啦!哭哭啼啼哪像个办喜事的样子,快送新人上路!”鞭炮声中,这位纯朴的少女在表姐护送下,踏上一条任人摆布的迷茫之路……兰兰的遭遇令人惋惜,令人同情,她对憨哥怀着深深的爱,埋着深深的情。但她一旦得知自己身世,便“强把苦酒独自饮,弃爱舍身报兄恩。”两难中显光彩,情变中见真情,她是个可敬又可爱的女孩子,当却成了贫穷落后和封建思想的牺牲品。

秋儿一路哭着离去,似乎她比兰兰更伤心。是同情兰兰不幸的遭遇?是对自身命运的感伤?还是同“命”相怜,触景生情?

此刻,那位“老古板”站在不远处,手捧大烟袋,两眼带着凶光盯着秋儿,我的心不禁陡然一惊。

堤坝上,横扫“封、资、修”,铺平了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堤坝下,上演着一出原始蒙昧时代的荒唐悲剧!堤坝上下,演绎着不同的人生AB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