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平息了,却让两个女人付出惨痛代价。
一桩不该发生的婚外恋,造成了三败俱伤!
我虽然没受到任何处分,但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却传遍了十里八乡。男女间的事儿,向来受人关注,我一时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道听途说,添枝加叶,越传越玄乎:
“知道吗?十里黄大队出新闻了。
“谁不知道,闫主任一张床上搂着两个女人睡觉,上半夜睡这头,下半夜睡那头。哈哈!”
“大姑娘勾引野汉子,两人正在弄那事,被她妈当场捉住,一刀就将男的‘小老二’砍掉了……”
“两个女人争风吃醋,小老婆逼死了大老婆。”
“不对,听说是男的用药害死的。”
“哎呀,比陈世美还狠毒,真该枪毙!”
“你们说得不对,事情是这样的……”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我有口难辩,无颜见人,往日的威望荡然无存,不好再去大队革委会工作,整天闭门不出。
不久,公社“革委会”将我抽调到“专政队”担任副队长,负责专门整治“坏人”的学习班。公社领导一再对我关心、照顾、爱护、挽救,真可谓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
我将两个女儿暂时寄养在表姐家,只身去“赴任”。
一九七0年二月五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指示》中说:“对有的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的行为,必须坚决稳、准、狠予以打击……”于是,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一打三反”政治运动。
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阶级斗争”这根弦越绷越紧,干部们成天高喊:“社会主义松一松,资本主义攻一攻”。富了,说你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穷了,才是真正的贫农,越穷越光荣。不知是哪位高手编了这样一首打油诗,到处流传:
投机倒把是祸害,不干生产做买卖,社会主义经济遭破坏,都是私心在作怪。贩鸡鸭、贩青菜,一天能挣三四块,思想变修人变坏,哪有心思学大寨。
大寨,作为一面旗帜,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左的思想愈演愈烈的背景下升起来的。那时候,社员搞点副业、做点小买卖、挣点零花钱,都会被扣上“投机倒把”、“破坏农业学大寨”等罪名,一律视为社会上的“残渣余孽”。一批又一批的人被关进“学习班”集中整治,教育批斗,无情打击!对于千百万中国人民来讲,这无疑是一场灾难。整个国家毫无法制可言,造成无数的冤假错案。专制无限加强,刑罚到处滥用,以思想治罪,用肉刑逼供,任何事情都可能被拿出来做借口。小小老百姓一时疏忽所造成的错误,随时会危及他们的生命!有句成语叫萧规曹随,概括了我们那一代人“无限忠于”的态度。“学习班”其实就是“整人班”!老实说,我整过人,打过人,也批斗过人。我当上了小小专政队长后,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天高地厚,曾肆无忌惮地踢翻过老百姓的菜筐,没收过农村大嫂的鸡蛋,踹倒过卖甘蔗的大爷,砸碎过卖煮山芋的饭锅……凡是关进“学习班”的人,一不准探亲,二不准回家。每天必须学习文件,对照思想,坦白交待,相互揭发;“态度不好”的要遭体罚毒打,“罪行严重”的还要游街批斗,报批逮捕。每到深夜,审讯室里都会发出阵阵惨叫声。一位外号叫“老区长”的贫农社员,因为私自养猪,被“专政队”使用“专政棍”打伤致残!提起“专政棍”令人心颤,许多无辜者,棍下丧生!这根无产阶级专政的“千钧棒”,一点二公尺长,半截红色半截白色,使用时红色朝上,白色朝下。别小瞧这根“双色棍”,威力可大了,上敢打革命老干部,下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身穿黄军服,腰束武装带,扛着“专政棍”,带着队伍,威风凛凛,昂首挺胸,招摇过市,嘴里还不停哼唱着不知从哪流行来的《专政队之歌》:
专政棍,白又红,扛在肩上真光荣,牛鬼蛇神见了怕,阶级敌人不敢动。白天用它打坏人,晚上站岗守“牛棚”。高举无产阶级“千钧棒”,横扫一切害人虫!
我们边唱边转悠,说起来是巡逻,实际上是穷横,看什么管什么,稍有不顺眼就用棍子捅。一些卖青菜的社员只要见到专政队上街,吓得早早躲开,嘴里大喊:“快跑呀,‘二鬼子’来啦!”大人小孩,人见人怕,连妇女哄小孩,也常用“二鬼子”来吓唬,只要说一声再闹“二鬼子”来抓你,孩子马上停止哭叫。
阶级斗争硝烟滚滚,政治运动接二连三,“坏人”多如牛毛,总是刚放走几个,又抓来一批。办学习班期间,每当我看到那些无辜者委屈而又可怜的目光时,心中也曾产生过同情与怜惜,可转眼一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对敌人手软就意味着对革命的背叛”,就把心中仅存的那点良知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天,我正为新来的“学员”登记(凡来参加学习班的人员,必须交伙食费、粮票或粮食),突然发现送来的“坏人”中有一位是大芮庄的社员,名字叫芮明白。他是全大队有名的困难户,夫妻俩带五个孩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土炕上,一捆稻草两条破被,没有一样像样家具。因为孩子多、负担重,他经常从水家湖爬拉煤的火车去淮南、蚌埠,贩卖点青菜,勉强糊口。他为人特别“热情”,不管哪家来了亲戚朋友或是办红白喜事,只要闻到香味,就会不请自到。他主动上门干活,忙这忙那,帮忙是假,混饭是真,吃过喝过嘴一抹走人,是一个粘不得、甩不掉的“青皮”。他还有手脚不干净的坏毛病,爱贪小便宜,集体的东西能拿则拿,能偷则偷,倒是他从来不偷私人东西。他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只要“运动”来了,总是第一个挨整,算是一个挂上号的老“运动员”了。村上人给他送了个外号--“不明白”。还有人给他编了个顺口溜:
芮明白不明白,不务正业四出戳。
公家东西顺手拿,明打明的敢当贼。
家里穷得叮当响;每日三餐有酒喝。
田里农活他不会,做起买卖特灵活。
重不得轻不得,政府拿他没办法。(顺口溜不顺口,改或删!)假如把他关起来,他全家人生活无靠,马上面临断炊的危险。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分明是想让我网开一面。念其与我同村,有心帮他一把,于是,当他可怜巴巴地拿着几斤粮票和一些零碎钱准备登记时,我把桌子一拍,大声骂道:“你个狗日东西,不在家安心生产,外出乱窜,不务正业!”说罢,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接着给他两巴掌:“给我滚回去!下次不改,老子关你一年!”他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回过头来,对押送他的民兵说:“回去告诉你们领导,现在‘学习班’人满为患,一些轻犯就别再送来了。”然后,在报送的材料上签了意见,加盖公章,打发他们走了。
半夜时分,忽闻有人轻轻叩门,我拉开门闩一看,原来是芮明白。
“你怎么还没回家?”
“闫队长,我真的不知怎样感谢你。”
“别说这些,赶快回家吧。”
“别看我是个穷光蛋,人情冷暖我还是懂得的。”
“今后要多加小心,别再让人逮住辫子。”
“我想同你说件事。”
“什么事?说吧。”
“有关秋儿的事。”
一听这话,我心情为之一振。自从出事后,有关她的消息,我一点儿不知道,而且不敢打听,也无从打听。如今,他的一句话扰动了我刚刚平静的心,勾起我无尽的思念,使我想知道她的一切。
“进来吧,慢慢说。”
“闫队长,说实话我不该向你透风,这是叛逆家族的事,要是传扬出去,‘锅大娘’是决不会放过我的。可是思前想后,走到半路我又转了回来,掂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我决不会出卖你。”
“我在蚌埠见到秋儿了。”
“她现在怎样了?同别人结婚了吗?生活得好吗?”
“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秋儿被软禁在她二舅家中,“锅大娘”成天骂她、打她,逼迫她去做人工流产,可她至死不从,说道:“你能拴住我的身,拴不住我的心,我的身子是你给的,可孩子是我自己的,你可以打死我,但谁也别想动孩子一下!”
为了让秋儿死心,他们迫不及待地为她找婆家;不过,一连说了好几个对象都没有成功。凡来相亲之人,她都直言相告:“我肚子里怀着姓闫的孩子,今后长大了一定要还给他亲生父亲。”对方听后扭头就走。
听到这里,我心中尤为感动,难得她对我一片忠贞。
“闫队长,我经常去蚌埠卖鸡蛋,要不要帮你传个口信?”
“千万别--”
“你信不过我?”
“不是,不是。”
“那为什么呀?”
我痛苦地摇摇头:“别问了,你快走吧!”说罢,塞了两包烟,将他推出门外。
我并不是信不过他,更不是忘记了秋儿,只是因为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在束缚着我的手脚。来“上任”之前,公社给我“约法三章”:从今后要与秋儿一刀两断;不准暗中传递信息,藕断丝连;不准私自回到芮庄。周书记一再解释说:“之所以要”约法三章“,主要是对你关心。这次事件,女方不告,下面不报,上面不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希望你一定要牢记这次教训,千万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一片苦心啊!若再去惹事生非,引起家族纠纷,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对上对下,我们都无法交代!”我当即表示:“周书记,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会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牢记您的教导,决心与秋儿一刀两断!”周书记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记住你的承诺,好好干!组织上相信你。”
我好比孙悟空头戴“紧箍咒”,命运握在别人手里。于情于理,于己于人,都不能“越法三章”,言而无信。对秋儿的情,只能埋藏在心底;对秋儿的爱,只能化做美好的记忆。
芮明白走了,我心中留下的却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相思迢递隔重山,披衣更向窗前望。”我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思念着远方的秋儿,心神不安,夜不能寐。无数个闪闪发亮的星星汇成一条长长的银河,将牛郎和织女无情隔开,传诵着美丽而又苍凉的千古神话;我的心又怎能将秋儿忘怀?恨之恨,一条无情的鸿沟,困住了我又隔开了她!
我久久地站在窗前,无法入睡。此刻,我联想起另一个女人的悲惨遭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冯拐大队发生过一起“驴换人”的事件。乍听起来还以为是杜撰,其实是确有其事。这个案子还是我亲自处理的呢。
七十年代初,农村尚未通电,社员口粮加工全靠毛驴拉碾拉磨。淮北地区盛产毛驴,不仅价格便宜而且膘肥体壮,生产队于是派杜彬去买毛驴。毛驴买好后,他日夜兼程往回赶,路上遇到了“兄妹二人”。“哥哥”称母亲有病动手术急等用钱,想把“妹妹”说个合适人家,对方只要肯拿出两百块钱,即可把“妹妹”带走。杜彬正好单身,二十八岁了尚未成亲,只可惜身上无钱,便说:“能不能等我两天,我回家取钱后再来带人。”“哥哥”忙说:“没钱不要紧,只要把毛驴留下就行。”杜彬一听满口答应,当场以驴换人,欢欢喜喜带着“妹妹”回家。
其实,他们是夫妻关系,“哥哥”嗜赌成性,钱输光了,就逼老婆去“放鹰”,已有好几家上当受骗了。“妹妹”多次反抗,怎耐“哥哥”毒打逼迫,威吓利诱,才同他合伙骗人。她对“哥哥”早已心灰意冷,失去信心,不想再回家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缺德事情。路上通过交谈,她觉得杜彬为人忠厚老实,有心以身相托。“妹妹”非常羞愧地道出实情,愿意真心实意地跟杜彬过日子,再也不回那个可怕的家。
谁知好景不长,不久“哥哥”和父亲一道找到杜家……“妹妹”宁死也不肯回去,跪在我面前,声声哀求:“他将我卖了一家又一家,不把我当人待,我死也不愿跟他回去,请政府为我做主,救救我吧……”
面对这一棘手案件,我感到十分为难。于情,应当支持女方的要求;于理,应当保护女方不受虐待;然而,于法,却行不通。毕竟,她与“哥哥”是经过登记的合法夫妻。想到这一点,我将女方扶起来,耐心地对她说:“不愿跟他过日子,你可以提出离婚,离婚后再来这里也行。”该女子哭着说:“我早就提出离婚了,可他爸是干部,离不掉呀!”是啊,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那个年代真是结婚容易离婚难哪!许多名存实亡的捆绑婚姻,直到老死都难以解脱。
“妹妹”被父子俩连拖带拉地推上了车;离得老远还能听见车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杜彬眼睁睁地看着刚“娶”来的媳妇被人拉走,显得是那样的无奈和悲切;而那位苦命的“妹妹”,刚刚享受到人生的幸福,享受到做人的尊严,却又被带回到可怕的……“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这情景似曾相识,相似的情景,总是让人浮想联翩。芸姐已经离开人世,人死不能复生,从此天人永隔,这种痛苦是多么沉重;秋儿虽然活着,却不能相聚,忍受着别离的痛苦,这种折磨又是何其难熬!人生的种种哀苦,又有哪一样能比死别和生离更甚?
繁忙的一天结束了,下班后想出去走走,调整一下烦躁的心绪。紧靠公社的后面是一片大池塘,宽二里,长七里,人们称它七里塘,公社也因此而得名。
我沿着堤岸漫步,望着平静无波的清水。黄昏时的水面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光闪闪、亮晶晶,像一面反照蓝天的镜子。冬尽春初,雪后的池水澄清得一片碧绿。一阵微风吹来,轻软、光滑的水波不停地地吻着岸边,发出一种悲切而又失望的叹息声……“驴换人”事件再次涌向我的脑海,“妹妹”留下的阴影依旧无法抹去,那凄惨的哭喊声还在震撼着我的心灵!我想到了秋儿,平静下来的心猛然间又荡起层层涟漪,暂时泯灭的渴望又燃烧起来;分别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却使我尝到了别离的滋味:
别后不知伊远近,触目凄凉多少恨,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秋儿啊,你在哪里?
我的心飞走了,飞到了那遥远的地方……
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之下,大地一片漆黑。
“队长,你在这干什么?”忽然,一个黑影走到我眼前。
仔细一看,原来是芮明白。
“天这么晚,你来有事吗?”
“队长,好事啊,好事!”
“什么好事?”
“秋儿她,她偷跑回来了。”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现在哪里?”
“秋儿在蚌埠使了个脱身之计,答应嫁人,趁看家具、买‘嫁衣’之机,偷偷溜走,乘火车逃回炉桥,躲到天黑后才悄悄地溜进芮宣家。你今晚务必回去一趟。”
“消息可靠吗?”
“实话告诉你,就是在我的掩护下,她才脱身的。”
听罢叙说,我又惊又喜,恨不得马上见到她。我刚刚迈出几步,头上的“紧箍咒”就吱吱作响起来。
“不行,我不能去!”
“为什么?”
“跟你也说不明白。”
“到底为什么呀?”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将“约法三章”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他听后说道:“她为你冒死逃出虎口,天地良心,也得去看看人家,安慰她几句。”
“万一漏了风声,我如何向公社领导交代?”
“现在就走,连夜赶回,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回到办公室打声招呼。”
“别磨磨蹭蹭,抓紧时间走吧。”说罢,拽着我就走。
当我气喘嘘嘘地走进房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愣住了。秋儿的面容是那样的憔悴,目光里隐含着痛苦和凄凉,悲哀与深情,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最后夺眶而出,滚滚流淌。一个多月的梦萦魂牵,离别愁肠,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谈起,真可谓:
不见面时常思念,见面之时却无言,满腹话语涌心底,哪是头来哪是源?
许久我才喃喃地说了句:“你--受苦了。”她擦干眼泪,眉宇间露出些许喜色。“盼了那么久,终于能走到一起了。”我听后不知该说什么。接着她又说:“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一时语塞。
“我现在有家难归,无亲可投,只有依靠你了。”
“秋儿,你不该回来呀,这样会毁了你一生的幸福。”
“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不找你找谁?”
“秋儿啊,我是身不由己呀!”
芮宣在一旁提议:“摆在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私奔出逃!”芮明白接着说:“对,只有私奔一条路。”
私奔,这是我连想都没想过的事。就这样双双出逃,如何对得起一而再、再而三呵护、迁就、关心我的公社领导?我岂不成了背信弃义、见利忘义、忘恩负义、无情无义,不守承诺的小人?我认真卖力、热情苦干,为的是报答领导的知遇之恩;我也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它是我人生的希望、未来的前途、生活的出路,难道我就这样轻易地放弃?
私奔,我无处可投,无家可归,无法生存,难道要让我将成为失去一切的无业游民?不能啊,不能!我不能一时头脑发热、感情冲动,我不停地警告自己,这一次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秋儿见我犹豫不决的样子,伤心地哭了。
芮明白在一旁说道:“她为你遭受了那么多的罪,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将心比心,你能眼睁睁地看她走向绝路?”我沉默了。望着秋儿那凄婉的眼神,已经微微隆起的身形,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陡然明白命运的残酷。芮宣劝道:“我知道你很为难,秋儿的情和公社的情,在你心中都重要。可情有轻重,情有主次,公社少了你,地球照转,秋儿失去你,将无法生存!”我的心,再一次受到无情的撞击!
当一个女人为“情”而不顾一切,为“情”而受尽了折磨,为“情”而献出了一切的时候,你难道还不会被深深地震撼和感动吗?假如你的心灵里尚存一星点的善良和慈悲,你就不会残忍地拒绝她的奉献。
一个“情”字万斤重,一个“情”字重万斤!秋儿为“情”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她所受的打击和磨难,她坚贞不渝的决心,她背叛家庭的大胆行动,她敢爱敢恨的果敢,这份天大的情义我又怎能辜负?哀叹人生难两全,我别无选择,为了秋儿的这份“情”,只能私奔!
“芮明白,想求你为我办件事。”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请你帮我送封信。”
“送到公社?”
“不,送到秋儿家。”
“你别惹火烧身了,还怕她家不知道?”
“就是让他们知道人是我带走的,而且远走高飞了。不然”锅大娘“带人到公社闹事,岂不给领导增添麻烦。”
“信怎么送?交给谁?”
“谁也不用交,将信偷偷丢在她家门前就可以了。”
“行,我负责办到。”
芮宣在一旁催促道:“处境险恶,你们赶快走吧!”
是呀,若是被发现,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我来不及多考虑,拉着秋儿冲出门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到了村外,我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抱住秋儿。两人相互凝视了一会儿,嘴唇慢慢合在一起,继而疯狂地吮吸着,尽管喘不气来,但谁也不愿放弃。此刻,我们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烦恼,忘记了痛苦,忘记了一切!顾不得身处险境,也不怕春夜寒冷,两人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天做被,地当床,夜幕是帏帐,我们……之后,我们手挽着手走在田间的小道上。久别重逢,使两颗心贴得更近,有说不出的高兴。我们又唱又跳,有说有笑,就像飞出笼子的一对小鸟自由地翱翔着。秋儿兴奋地说:“我们自由了!”
“是呀,真像做梦一样!”
“我们再也不用分开!”
“对,永不分开。”
“咱俩星夜出逃,觉得很像一首老歌。”
“《摘石榴》。”我脱口而出。“你会唱吗?”
“老掉牙的淮河小调,谁不会唱。”说罢,她哼了起来:
……
昨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今天我为你又受一阵骂,挨打受骂都是为你小冤家哟。呀儿哟,呀儿哟,依得一个呀儿哟,为你得罪了我的爹妈哟!
她刚落音,我忙接唱道:
听说妹挨骂我心难受,妹妹挨打如割我的肉,倒不如一起去下扬州哟。
呀儿哟,呀儿哟,依得一个呀儿哟,一下扬州就再也不回头哟!
唱着唱着,我停下了脚步。秋儿忙问:“你怎么不走了?”
“他们私奔下扬州,我们该投何方啊?”
“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你呀,从不考虑后果,身上没钱吃什么?”
“你拉琴,我卖唱。”
“孩子们又怎么办?”
“带着呗。”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还是先到弟弟家暂避几天,等把孩子接来再说吧。”于是,我带着秋儿绕道向水家湖火车站奔去。这一绕,却把火车给耽误了,一直等到下午才有车开往淮南。为怕撞见熟人惹出麻烦,我同秋儿分坐在两个车厢里。
列车飞快行进着,穿过一座座村庄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我透过车窗远远望着十里黄大队成片的庄稼地,告别了生活八年的大芮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难舍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也许一生永不再来,依依惜别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一声长笛,九龙岗车站到了。
列车稳稳地停靠在月台边上,一些为了抢占座位的乘客簇拥着挤在车厢门口,争先恐后地向上爬,下车的旅客只好人挨人地往前挤。我随着人群,走下列车,双脚还未站稳,突然窜出一伙人来,七手八脚将我打翻在地,齐声喝道:“看你往哪里逃?快把人交出来!”
当我们刚离险境时,祸种已经播入滋生万物的耕地;当我们庆幸时,它萌芽、生长,突然结出了我们必须采摘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