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芸姐走出病房。她一步三回头,走走停停,离情别绪使她举步不前。好不容易走到医院大门外,她突然停下,无限眷恋地回头望了望住了两年多的六O二病房。
在这间病房里,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接受过各种方法的治疗,忍受麻醉、手术、针刺的痛苦,吞下过数不清苦涩的药片、药丸及各种药物;也是在这间病房里,她认识了医院里的每一位医生、护士、清洁工,结识了一批又一批的病友,每一个病愈出院的人都送她一句美好的祝愿:“祝你早日康复!”善意的祈祷,上帝并不理睬;良好的祝愿,取代不了无奈的现实。她也曾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奇迹出现,然而,现实总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她沉吟良久,无力地扬起右手,摆动了几下,喃喃地说道:“好心的医生、护士们,永别了!”听了这话,我不禁黯然神伤。是呀,今生是不可能再来上海了。离开医院如鱼脱水,她将搭乘“黄泉路”上开往“丰都城”的班车,走向生命的尽头!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芸姐病入膏肓,已是药石罔效,春风不回,季节不饶,紧闭重门又怎能把春光留住?感慨红颜之薄命,叹息女人之命苦!斯人斯疾,我拿什么来挽救你呀--芸姐!
佛教经籍上说,释迦牟尼当初出家的目的,是为了寻求解脱生老病死等痛苦之道。假如佛祖真的能让我达到目的,我宁愿踏遍深山,寻寺找庙,求仙问道,为芸姐烧香拜佛。
军营的夜晚是那样寂静,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口令外,只能听到孩子均匀的呼吸声。芸姐毫无睡意,一遍又一遍不停地亲着女儿的小脸,搂搂她,拍拍她,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孩子。看她一副忘情、专注的样子,我心中颇感安慰。是啊,只有深深的母爱才能让她忘却痛苦、摆脱烦恼,忘记自己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为了能让芸姐住院治疗,我真可谓机关算尽,绞尽脑汁,最终实现了多年的宿愿;上海第一人民医院虽有先进的医疗设备、名医、专家、教授、国产或进口良药,然而,这一切对于芸姐的病却毫无用处!
我从满怀信心到灰心,从灰心到伤心,从伤心到死心!希望、盼望,直到最后绝望!面对可怜的芸姐,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而她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显得十分轻松,反过来开导我:“发什么愁呀?人总是要死的嘛!或早或迟,谁也躲不开、逃不掉!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过于悲伤。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能够和孩子们团聚,享受一下当母亲的欢乐,我不悲伤,反而感到欣慰。”
人在痛苦与欢乐之间常常选择欢乐。其实痛苦也是一座熔炉,对于具有人格力量的人来说,它可以锻铸出坚韧的承受力。芸姐能如此坦然面对死亡,是令人难忘的。
上大学的事,就好像逗孩子玩儿似的,一块口香糖放到嘴边,等你张嘴去接,又被拿走了。对于这转瞬即逝的美梦,我并不在意,关键是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回去后住哪儿?靠什么生活?衣食住行都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作为一家之主,我将如何挑起这副重担?越想越怕,真不敢想回家后路该怎么走?
我们的实际困难,引起了部队官兵们的同情,他们纷纷解囊相助。尽管这些“活雷锋”精神可嘉,可每月只能领取七元津贴费的义务兵又能捐赠多少?对于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庭来讲,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也该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有位老首长(据说是师级干部)下连队视察,慰问这一批援越归来的解放军战士,谈心时,弟弟的战友们纷纷向他反映了这一情况,宋指导员也把我们所面临的特殊困难做了具体汇报。这位慈祥的老首长亲自来到我们房间,当他看到病态中的芸姐、面黄肌瘦的孩子,一家人愁苦的样子,他的眼圈红了。他深情地说道:“我马上给你们地方政府联系,对特困的军人家属,一定要给予优抚照顾,不然我们的战士怎能安心服役?”
首长的关心通过电波,自上而下,一级又一级的转达到地方各级政府。
不久,公社“革委会”专门开了常委会,认真研究讨论并做了妥善的安排,让我担任十里黄大队“革委会”主任。大队干部的生活来源靠集体,每年可从各个生产队提取上缴粮、上缴款。这样,基本解决了全家人的生活问题;至于住房问题,按特困军属申报,县民政局批了一立方木材及两百元优抚款,调集全公社“四类分子”来做义务工,为我盖房子。
首长的关怀,使我们这个破碎的家绝处逢生;公社领导的破例照顾,让我和芸姐及孩子们走出了困境,这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水有源,树有根。尽管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建国以来各种“左倾”路线造成的劫难,饱尝了人间的辛酸苦辣,但我依然相信共产党,感谢共产党,因为这个党是由千千万万个正直的党员组成的,是千千万万个党员的灵魂与信仰的体现,代表的是全中国人民的利益,没有党的关怀,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命运之神如同幢幢鬼影,摇曳缠身,造化弄人,注定我这一生风起浪卷不停,事非多多不宁。一桩意想不到的“政治事件”演绎了一出《六月雪》的悲剧,将一位无辜者送进了冤狱!
来做义务工的“四类分子”,大多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们每天早来晚归,日出必到,日落才能收工回家。路近的还好些,有的人家离此十多公里,天不亮就得起床,实在太辛苦了,而且中午吃饭自带干粮,啃嚼着干硬的冷馍馍,我们只能烧点开水供应他们。
在“左倾”路线登峰造极、天天关注“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年代,只要划为“四类分子”,那就是敌我矛盾。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似乎他们来做义务工是理所当然的,我白用这些人干活也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为军属干活,更是个个小心谨慎,生怕出了点差错被上“纲”上“线”,扣上“顽固坚持反动立场,蓄谋搞阶级报复”的大帽子。因此,他们干起活来特别卖力和细心,不敢出任何偏差。
人家辛辛苦苦白白地为我干活,我既不能说感谢的话,又不能对他们客气,还要板着一副冷面孔。因为对“敌人”同情,就是对无产阶级的“背叛”。说句真心话,在他们面前,每天我都受着良心的谴责,恨不得快快完工,早点让他们离开。
芸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善良是她的人格,同情是她的本性。那天,她轻轻地对我说:“明天新房上梁,按风俗要放鞭炮请客,我们也没有条件讲排场,买几斤猪肉烧给这些干活的人吃吧?”
“万一传出去,我要犯错误的!”
“明天上午,你借故走开,我请人烧菜。”
“不行呀。”
“你装作不知道,有事我来担待。”我听后犹豫不决,半天不做声。芸姐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四类分子也是人哪!若不请他们吃点东西,就是住进新房我心也不安哪。”听了这话,我只好点头答应。
芸姐的善举,使他们感激涕零,这倒不是为了吃点红烧肉的缘故。这年月谁敢接近他们?谁又能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失去了人的尊严、失去了人身自由、更失去了做人的权力。芸姐的行为,无形中让他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待遇。
事后,他们干起活来更加卖命。眼看两间草房即将盖好,可就在这时出了件“玷污神像”的政治事件!
在我建房不远处,树立了一块木牌,上面贴了一张毛主席画像,这是专门为“四类分子”准备的。干活前,他们要“早请示”;收工后,他们要“晚汇报”。每天早晨,他们到齐后分成两排跪在老人家画像前,像朗诵诗歌一样齐声说道:“早上向毛主席请教,记住您老的教导,彻底认真改造……”然后是学习毛主席语录,我念一句,他们跟着学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晚上收工了,还要跪在“神像”前做晚汇报:“我们忠心向毛主席汇报,回家后认真学习对照,把自己反动思想连根拔掉,争取早日摘帽……”
房子盖好后,还有一道工序就是“泥墙”(用泥土加麦芒和成稀泥,把土墙抹平)。这天,日落西山,该收工了。我求成心切,恨不得马上建好新房,硬是将他们留下来加班加点。我说:“今天大家收工迟一点,把墙泥完,明天就别再来了。”陈某说道:“闫主任,我们多干一天不要紧,天黑看不清,泥墙又是技术活,稍有不慎就会直接影响到房子的外观。你看是不是……”不等他话说完,我就打断他说:“干吧,出点小差错也不怪你。”陈某平时干活就十分认真,从不多言多语,盖房施工他比较内行,见我如此执拗,也不好再说什么。
昏暗的马灯在风中闪烁,忽明忽暗,陈某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墙上,泥刀左右摆动,上下拉平。为了美观,他像裁缝熨衣服似的,抹了又抹,平了又平,生怕做得不好。泥刀上沾满了粘土,他轻轻一甩,不小心将一块泥巴溅到了毛主席画像上,恰巧糊住了“神像”的左眼。他吓得扑通跪在我的面前:“闫主任,我不是有意的。我罪该万死。”我当时一下子惊呆了,不知所措,一边用湿毛巾擦去泥巴,一边大声说:“跪我干什么?快向毛主席请罪!”他听后连忙跪在毛主席像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毛主席,我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向您老人家请罪……”一边说,一边磕头,磕破了皮,流出了血,仍然不敢停,其他人也都吓的面面相觑。
我沉思了一下,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会。
“今天,发生了一起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我感到很震惊。不过,你们表现都很好,不仅认真改造,加班苦干,还提前完成了任务。我会如实地向公社‘革委会’汇报。关于陈某的事,你们说一说,他是有意破坏呢,还是无意失手?”一连问了三遍,无人应声,我生气地说:“不说话就别想回家!不讲真话就是耍滑头。”还是没人吱声。知道他们害怕说错话,我把声音变得缓和些说道:“天太黑,看不清,他年纪大了手脚不便,依我看不像是有意破坏,你们说呢?”这些人也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随声附和道:“闫主任说得对,的确不像是有意的。”“好,既然大家都证明他不是故意破坏,今后不准你们胡说八道,现在散会。陈某留下写检查,其他人回家。”人走光了,陈某仍然跪在地上,我对他说:“快起来回家吧!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人问你,都说是无意的。”陈某连连说道:“闫主任,你真是个大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陈某走了,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今天,若不是我固执,也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但愿事情就此了结,不要节外生枝,否则我就太对不起陈某了。
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如果说陈某闯祸是因我性急疏忽所致,那么事后我能从表面的平静中想到存在隐患,及早采取补救措施,提高警惕,防微杜渐,一切就有可能避免;或者说,如果我能提前到公社主动说明前因后果并承担一定的责任,也不至于贻害他人。
由于我过于自信,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自认为这件事经我处理后,已是风平浪静。再说这帮“坏人”也不敢乱说乱动,难道还怕有谁敢与我作对?然而,我想错了。我忽略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五指尚有长短,人心又岂能一样?特殊的历史环境,必定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有位小学教师M某,有海外关系(其大伯随国民党军队逃到台湾),因一次在课堂上讲课不小心,出现“口误”,被人抓住“小辫子”,打成现行反革命,开除公职,押送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为了立功赎罪,他到公社检举了这桩“政治事件”。
接待他的是公社王委员,听完揭发后大吃一惊,深感事关重大。他沉思了一会儿,平静地合上记事本,淡淡地说道:“你能积极靠扰政府,大胆检举坏人、坏事,做得很好。不过,这件事,闫主任早就向我作了全面汇报,公社正在调查落实材料,查清后,一定会严肃处理!”M某点头哈腰,悻悻离去。
当晚,我接到紧急通知,连夜赶到公社。
王委员将我带到他的房间,关上房门。我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重要大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找我有事?”他一脸怒气,将笔记本猛地朝我面前一摔:“你自己拿去看!”
看完笔记我心中已明白了一切,刚想申辩,王委员把桌子一拍:“闫立秀,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件,你竟然敢擅自处理,事后也不向公社汇报。要是被上面知道,你能担当的了吗?”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小声地说:“王委员,我确实错了。工作缺乏经验,组织观念不强,你撤我的职吧!”
“撤你的职是小事,恐怕你要陪着他去坐牢!”
“王委员,你救救我吧!”他沉默良久,说道:“这不是小事,我们已请示县‘军管会’,要对他逮捕判刑。第一,你现在立即写份检举材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写好,揭发日期提前;第二,写份发言稿,你要在公捕大会上对他揭发批判,‘上纲上线’、旗帜鲜明,力争把坏事变成好事……”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在“红色恐怖”的年代里,稍有不慎就有坐牢、掉脑袋的危险。王委员暗中保我真是用心良苦,费尽心机。他承担着很大的风险,弄不好就会代人受过。我为遇到这样宽猛相济的领导而感到庆幸,既使自己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联想到为我盖房的陈某,如果不逼他加班,又怎会招此灾祸?如果能听他的劝告,又怎会害己害人?我要为他开脱求情,尽力减轻处罚。王委员的火气渐渐消了,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我轻声说:“其实这件事,他并不是有意的。”
“有意与无意能说清吗?”
“你还是想想办法救救他吧。”
“谁又能保得了他?是你,还是我?”
“当然是你呀。”
“如今事情已被捅了出去,你说谁敢站出来保他?更何况是诋毁毛主席画像这样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你我都承担不了。”
为了明哲保身,我也只有昧着良心写检举材料。洁白的稿纸,留下了污秽的笔墨。全文不过区区一千多字,可我写了整整一夜!
举笔容易落笔难哪!每写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针刺一下;每划一笔,就像我拿着一把杀人钢刀,举向陈某……公捕大会开得声势浩大,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人义愤填膺。
“反对毛主席就是反革命!”
“打倒反革命分子陈某……”
陈某脖子上挂着个沉重的大木牌,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陈X。两个民兵横眉竖眼,他们一手架着他的胳膊,一手按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头弯腰,这就是“文革”中发明的所谓“喷气式”。
见我上台发言,他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目光,分明是希望我能为他说话,证明他是无意的、无辜的,而我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滔滔不绝地揭发他的“罪恶”。我发言时虽是一脸严肃,一本正经,一身“正气”,可心里却充满空虚,不敢正眼看他。
没有正义感的发言是苍白无力的,是非颠倒的揭发是对无辜者的伤害,歇斯底里地喊叫掩盖不了自己的罪孽!我怀着内疚的心情写完这一章,不奢求能够得到原谅,只希望这种悲剧世世代代永远不再重演!
踩着他人的肩膀,我登上了鲜花簇拥的“讲台”;不惜落井下石,我成了对敌斗争的“英雄”;生拉硬套,死学活说,我被树为学习“《毛著》”标兵,披红戴花,出席了安徽省“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崇拜“神”,同时也被别人崇拜。这不仅是我的自画像,也是那一代狂热者的群像,我成了向左旋转的陀螺,不能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