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改变。”影佐祯昭果断地说,“我虽然是个小小的谋略课长,因为工作关系,接触到的上层人士却不少。从这些权威人士的言谈中可以看出,都希望贵国的蒋先生下台,汪先生上台。”
“不论谁上台、下台,最重要的是两国政府和人民抛弃前嫌,重新携起和平的手来。”今井武夫两眼盯着董道宁。
“对!事到如今,还要追究日中战争的责任所在,那等于还在给早已死去的孩子逐年计算年龄一样毫无意义。”影佐祯昭狡黠地一笑。
日本法西斯无端侵略中国,给中国人民带来如此深重灾难,不但不知悔改,放下屠刀,反而提出一系列严重丧失中国主权的诱降条件,要中国人不追究侵略者的责任,行吗?可是,中国的投降者却能宽容。董道宁奴颜婢膝地说:“影佐先生说得很对!让一切不幸的事都从我们的脑子里彻底消失吧!”
“贵国人民对汪精卫先生的看法怎样?”今井武夫问。
“看法截然不同。”董道宁沉吟一会,“拥护者认为汪先生是伟大人物,是爱国主义者;反对者认为他很渺小,是卖国贼。”
“这并不奇怪。”影佐祯昭陷于沉思中。“不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翻阅历史,都能够发现对许多对人物评价截然不同的先例。”今井武夫面向董道宁,“如果董先生认为方便的话,请转告汪先生,日本朝野许多有声望的人士对他十分景仰。”
“方便,方便,一定转告。”董道宁感到进一步投靠汪精卫,有了更好的敲门砖,高兴极了。
二十五日上午,董道宁在影佐祯昭、今井武夫、伊藤芳男和西义显陪同下,乘轮船秘密到了东京,住在小松旅馆。董道宁曾在东京度过愉快的三年中学生活,对这座东方最大的城市怀有深厚感情:东京雄伟而密集的高楼大厦;
布置别致、给人以神秘感的地下街道;东京都政府大厦门前那肩挎箭袋、双手操弓的古代武士塑像;风景秀丽迷人、每天接待游客数万人的上野公园;樱花盛开时为期一周的“樱花祭”;通宵艳歌不绝、仕女如云的夜总会和咖啡馆;设在几条繁华街道的男女混浴澡堂等等;如胶似漆,紧紧贴在他的心坎上,如诗似画,深深惹动他的情怀。
“我是在特殊情况下来到东京的,不能旧地重游,实在遗憾。”董道宁惋惜地对日本主人说。
“我们可以为董先生了却几桩心愿中的一桩。请问:你最留恋的是什么地方?”影佐祯昭笑眯眯地望着董道宁。
董道宁最留恋的是男女混浴澡堂。在东京那三年,他把父母和亲戚朋友给的零用钱,毫无保留地全部交给了澡堂老板。眼下,他转着弯子回答影佐祯昭说:“为了安全,再留恋的地方也不去了。我许久没有洗澡了,身上怪难受的,只想去澡堂洗个澡。”
当天下午两点,董道宁与影佐祯昭、伊藤芳男一同来到银座大街一家最大的澡堂。
董道宁是第一次光临这家澡堂,他举目四望,只见浴池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清澈的温水通过铁管从四面流进浴池,又通过小涵道从四面排出,使池子里的温水保持清洁。轻飘飘的水蒸汽如薄雾,玉色与荷花色两种灯光交替射向浴池,宛如人间仙境。正在浴池里洗澡的有三四十个中青年妇女和七八个老年男子。妇女们受千百年民族风俗习惯的熏陶,一个个赤身裸体面对异性毫无羞涩,愉快地在浴池里游来游去,不时地发出悦耳的欢笑声。董道宁光着身子在浴池里游了不上五分钟,他的右臂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眉清目秀、皮肤白晳、胖瘦适中的妇女,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还认识我吗?董君。”董道宁记起来了,这女人是他在名古屋读高等学校时的同学。“啊,是东山美子!”东山美子虽然年过四十,但是,先天的美态,受荷花色灯光的着色渲染,她却宛如出水芙蓉,对年龄相近的异性仍有几分魅力。此时此刻,如果是在没有第三者的房间里,董道宁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拥抱她。
“你不是早已回中国了吗?”东山美子时而蹲下水去,只把头部露出水面,时而站起,用毛巾蘸着水,擦洗着仍然保留着弹性的乳房,惹人情欲。
“说话的声音细点。”董道宁甜滋滋地望着东山美子,“回国仅两年多时间,十五年前又来日本定居,一直在北海道钏路高等学校任教。”
影佐祯昭见此情景,十分焦急。原来,影佐祯昭了解东山美子的底细,她是间谍,丈夫是宪兵营长。影佐与伊藤芳男耳语两句,轻轻游过去,与董道宁擦身而过,顺手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董道宁会意,与东山美子寒暄几句,准备离开澡堂。
“再好好地洗一会。”东山美子抓住董道宁一只胳膊,逗情地一笑,“我住在银座大街附三四五号,请到我家做客,等会坐我的轿车一道回去。我丈夫外出了,只有一个女儿在家,很安静,让我们好好地回味一番名古屋的三年同窗生活。”
“谢谢!下午三点半我要去文部省办点事,改日再去看望你。”董道宁显得很镇静。
“那么,请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晚上七点,我带女儿去看望你。”
董道宁对东京的街道很熟悉,顺口说:“住在涩谷街帝国旅馆三五六号,欢迎你和小姐驾临!”
东山美子转过头与同来的女伴说话,猛地,大腿火辣辣的一阵痛,她敏捷地扭过脸来,董道宁的手才缩回去。她眼睫毛抖动了一下,对董道宁报以甜蜜的一笑:“七点在旅馆等我,将会给你带来好消息。”
晚上六点五十分,东山美子带领八名男女间谍,把帝国旅馆搜查了一遍。间谍们知道上当以后,马上密报宪兵第一师团。宪兵们立即封锁了东京的车站码头和搜查各旅社饭馆。因为西义显的表哥伊藤佐资参与东山美子的活动,西义显从表哥那里获悉上述情况后,在宪兵到达小松旅馆五分钟前,将董道宁接到影佐祯昭家里,才得以脱险。从此,董道宁再不敢外出了。
五天以后,风平浪静了,影佐祯昭才陪同董道宁驱车来到大本营参谋本部。
参谋次长多田骏颠倒黑白,胡说中日战争越打规模越大,应该由中国负完全责任。董道宁虽然不完全同意多田骏的说法,但害怕惹怒这位日本中将,哑然无言。
“日本对蒋介石先生是仇恨的!”多田骏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不配合皇军打共产党,却配合共产党打皇军。你们等着看吧!总有一天,国民党会败在共产党手里!”
“蒋先生也是反共的,今天的国共合作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也是出于不得已。”董道宁沉静地说,“蒋先生表示过,只要日本停止进攻中国,他马上转过枪口对准共产党。”
“蒋先生的话是信不过的。”多田骏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冷漠的光,“正因为如此,日本政府才决定甩开他!”
“如果蒋先生拿出诚意来进行中日和谈,贵国政府是否仍以蒋先生为和谈对手?”董道宁说。
“为时已晚,为时已晚!”多田骏连连摇头。他沉思一会,说道:“我没有见过蒋先生,但我深知他的为人。对日中和谈停战,他绝不会拿出诚意来,过去如此,今后也会如此。这也是日本政府的判断。所以,我们才发表一月十六日的声明和十八日的补充声明,把希望寄托在汪精卫先生身上。”忽然,多田骏哈哈大笑,“如果有那么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蒋先生真的拿出诚意来进行日中和谈,那么,我愿意效犬马之劳,在日本官员中做点斡旋和说服工作,争取和谈仍以蒋先生为对手。”
“次长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语意深刻,也是对蒋先生的殷切期望。”董道宁恭维说,“相信蒋先生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抱着严肃的态度,来分析这句话的分量。”
多田骏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扭过脸问董道宁说:“你见过汪精卫先生吗?他愿意不愿意肩负起改善日中关系的历史责任?”
董道宁有难言之隐,沉吟了一会,说道:“我负责把多田将军的一片美意转告给汪先生。”
“好!”多田骏说,“那么,请董先生调查研究一下,其中包括汪先生出来主和会遇到什么困难?有哪些阻力?或者请你再来日本一次,或者通过适当的渠道,将情况告诉我。”
“一定,一定!”董道宁神情严肃,表示认真对待。
转眼到了三月八日。董道宁不敢外出,成天躲在影佐祯昭家里,心里闷得慌,决定回国。
“影佐先生,请你给蒋先生写封信,把你们的观点告诉他,我也好回国交差。”董道宁向影佐祯昭投去乞求的眼光。
“蒋先生在没有正式下台之前,还是中国的头号人物,我一个小小课长直接给他写信不恰当。”影佐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张群、何应钦二位与我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我就给他俩写封信吧!”
“也好,也好!”董道宁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微笑。
影佐拿来一张印有“陆军大本营参谋本部公用信笺”字样的红色直格信笼,手挥水笔写道:“要解决日中事变,不是用条件做交易所能解决的。无论日本和中国,都必须以赤诚相见。如果中国能有这样的态度,把过去的事情付之流水,披沥诚意,赤诚与日本相会,深信日本也会伸出赤诚的手来。”影佐祯昭写到这里,望了董道宁一眼,在信的最后写道:“董道宁先生为了中国和东亚的利益,冒险来到敌国这一勇敢行为,将与中国宋代王伦曾在历史上做过的努力相媲美。”
“影佐先生过誉了,我实在受之有愧。”董道宁看了影佐写的信,口吐谦词,心里却高兴得甜蜜蜜的。
三月十日,董道宁仍由伊藤芳男陪同,从日本神户乘轮船回国。一路上,董道宁琢磨着:回国后向蒋介石报告,是和盘托出,还是留有余地,甚至说几分假话?还有,是先向蒋介石报告,还是先向汪精卫报告?他暗暗提醒自己:这可马虎不得,需要认真权衡一下,看怎样办对自己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