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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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九江血案(1)

时令已过寒露,带有几分凉意的阵阵晓风,吹散了朦朦胧胧的夜色,停泊在九江码头的几十只大小船只,摆脱了模糊的背景,轮廓逐渐清楚地显现出来。

船夫们屈身弓背,一个个从蜗牛壳似的船篷里钻出来,站在船头上放松浑身骨架,张开嘴巴,发出因年龄、气血、性别不同的各种哈欠声,男人把尿屙在水里和女人往水里倒尿罐发出的响声,不知是饥饿还是尿片湿了不舒服发出的婴儿啼哭声,奏响了码头第一支刺耳的晨曲,打破了黎明时的寂静。

隔着咫尺水面,起床晚的男人还在撒尿,起床早的女人已在淘米洗菜了,似乎不懂得什么叫雅观,什么叫讲卫生。本来也是,他们从谙知世事起,就只知道在艰难困苦中求温饱,求生存,就像生长在岩石缝隙里的一蔸可怜的野草。自从九个月前成立“中日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起,缴纳的航道通行税比过去的航运营业税多二点五倍以来,船夫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几乎到了磨骨头养肠子的困境。

停泊在码头上的两艘轮船的气派就大不一样了,船舱里除了装有令人咂嘴的物资以外,还有休息间、办公室、会客室、餐厅、伙房和卫生间。饮用的水,虽然也是从长江河里打上来的,但经过明矾沉淀的作用,变得清澈了。这两艘轮船,一艘是上海振华航运公司的“淞沪号”,一艘是南京大华航运公司的“海鸥号”。天刚亮,淞沪号的船长贺成南就起床了。他二十岁那年毕业于陈嘉庚创办的集贤航运学校,在这艘船上已工作了二十年,以自己的为人诚实和工作踏实,受到振华航运公司老板的赏识。他一起床,就把船员们一一叫醒,起来做早航的准备,争取明天傍晚前,将上海实业洋行托运的货物运到汉口。

船员们纷纷起床了,随船押运的上海实业洋行的副总经理、洋行少老板尹晨光和洋行的账房先生刘清华也起床了,精力充沛地开始了新的一天。“尹先生!今天是个好天气,可以加快航速,明天下午抵达汉口码头没问题。”贺成南微笑着对尹晨光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尹晨光兴致勃勃,满面红光。他从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才四个月,一举一动还是大学生派头。“明天下午可以抵达汉口,太好了!”他欣喜地说。武汉,深深吸引着他,因为那里有他的未婚妻、同班同学唐文君。唐文君的父亲唐明德在汉口开设德望洋行,尹晨光押运的一船货物,就是应未来的泰山进货之邀,以特别优惠价送往汉口的。

突然,随着一阵急跑的脚步声,“中日第二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稽查处处长姜一雄,副处长田久吉山、一柳永明与和平军营长成时毓指挥一连士兵跑步来到码头。按照事先的安排,每只木船各派去两个士兵,他自己和田久吉山带领八个士兵上了淞沪号,成时毓和一柳永明带领八个士兵上了海鸥号。

一时间,不论是木船上的船夫,还是轮船上的船长、船员和货主,都不免吃惊,不约而同地检点自己的行为。这年头,航运中最容易惹祸上身的是船上装载有枪支弹药和其他违禁品,隐藏着南京政府通缉的共产党员、军统人物和抗日爱国人士。但他们很安分守己,从不干这种违反南京政府法令的事,也从不抗缴税收。他们分别从吴淞口、南通、江阴、镇江、马鞍山、芜湖、铜陵、安庆等码头启航,航道通行税早在起点码头就缴纳好了,尽管税收比过去高二点五倍,但不敢少缴半文。因此,船上的人虽然有几分不安,但都显得坦然自若。

贺成南和尹晨光赶忙从上舱来到下舱迎接姜一雄和田久等人。彼此交换名片时,他们才知道还有“中日第二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这么个机构。那么,这第二局是管什么的?他们不便问,很客气地把这些不速之客领到上舱,让一名船员陪同八个士兵去会客室,然后把姜一雄和田久领到船长办公室。

“请问贺先生和尹先生,你们的船从哪里来?计划开往哪里?船上装的什么货?”姜一雄从贺成南手中接过茶,吹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两口,淡淡地问。他原来是李士群的保镖,后来当了特工总部的侦破科长,现由李士群介绍来九江担任稽查处长。大概是长期工心计的缘故,年方三十,都像进了不惑之年。

“报告姜先生和田久先生!淞沪号从上海来,帮尹先生的实业洋行运一批货物去汉口。”贺成南恭顺地回答。

“请贺先生将承运货单给我们看看。”田久的脸色不晴不阴,语气淡如清水。他原是日本帝国大学经济系的学生,刚入学一年就应征入伍,在第二次长沙战役中,左腿肚子上挨了一枪,伤愈后肌筋萎缩,左脚短了一点,用鞋垫弥补这一缺陷,以蒙蔽粗心人的眼睛。因畑俊六是他的表姐夫,就让他离开部队担任现在的职务。他从贺成南手中接过承运货单连看两遍,见船上装着实业洋行的一千二百多匹绸缎布匹、一批搪瓷器皿、高档和中档男女服装、自行车和当时比较稀有的五十多台收音机,以及一批纯羊毛绳子和针织品,不禁喜上头,欢笑着说:“列在这承运货单上的物资,真是洋洋大观!”他把承运货单递给姜一雄,“请姜先生看看。”

“仅从这承运货单看,尹先生也是上海一大富商。”姜一雄感到有利可图,也兴奋不已。他接着慢条斯理地说:“请贺先生按所得承运费的百分之十五缴纳航道通行税,尹先生应缴纳的航道通行税,是这批货物总价值的百分之二十。”

“我们进入吴松口码头时,已经按这个标准缴纳了航道通行税,怎么还要缴纳?”贺成南和尹晨光同时吃惊地拿出缴纳税款的收据递给姜一雄。“税款收据没有必要看。”姜一雄摇摇手,“我们知道你们在吴淞口码头已缴纳了税款,但你们的船进入九江码头还得再缴纳。”“为什么?”贺成南和尹晨光大惑不解。姜一雄干咳两声,用蹩脚演员似的庄重,一口气说了一段准备好的独白:

“从今天,也就是十月十八日凌晨一点开始,设在吴淞口的中日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改为第一局,他们管辖的范围从吴淞口码头起到九江码头止。与此同时,成立了中日第二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简称第二局,在九江烟水亭办公。我们管辖的范围从九江码头起到宜昌码头止,凡是船只经过我们管辖的长江河段,同样得缴纳航道通行税。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推翻了重庆政府,还要成立第三局,负责管辖长江上游河段。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暂且不说。现在,请二位按章缴纳税款吧!”

“我的天啦!”尹晨光喟然长叹,“如果我们沿途缴纳了货物总价值百分之四十的税收,不仅无利可得,而且连本都保不住呢!”他眼睁睁地望着姜一雄和田久,“请问二位先生!这是哪里的章法?”

祸根子在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汪精卫和阿部信行签署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的《第五号附件》上。日本政府为了控制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在《附件》上规定:

“为了进一步开发利用黄河、长江、珠江和南北运河的航运事业,由中日双方的有关部门分别成立航运联营管理局共同管理。各联营管理局设局长一人,副局长三人,正职为中国人,副职为日本人。下设处的正副处长和各码头管理站的正副站长的安排同上。从中日和平运动的不断巩固和发展着想,从早日实现日本政府彻底推翻重庆政府的愿望着想,所得收入三七分成,即南京国民政府得百分之三十,日本政府得百分之七十。”

依照这个规定,南京政府交通部和日本政府运输省于去年十二月底,在塘沽口、吴淞口、虎门、扬州建立黄河、长江、珠江、运河航运联营管理局,除上述四个起点码头以外,其他码头也设立了管理站。九个多月来,日本不仅从中获得大笔钱财,而且为所欲为地强行以廉价从过往船上得到一大批日本国内紧缺的物资,甚至丧尽天良制造冤案而置人于死地。

贪婪者永不知足,得寸进尺。四天前,日本运输省次官越智三郎持近卫首相写给汪精卫的亲笔信来南京,向汪精卫提出在黄河、长江、运河设立航运联营第二局,在广东的东江和西江、浙江的富春江、福建的闽江、湖北的汉水、江西的赣江也建立航运联营管理局,进一步控制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

近卫在信中提出上述要求之后,用不容推却的、强词夺理的语言写道:

帝国政府与贵国政府的合作历来是互惠的,平等的,远的不说,仅以最近阁下之特使、二夫人徐珍女士访日时,我与杉山元元帅签署的,日方无偿提供十个陆军师和一个空军大队的武器装备一事为例,就足以说明两国合作之赤诚,也足以说明帝国对贵国援助之慷慨。因此,相信阁下定会以同样之态度,考虑我在信中提出之航运联营计划。

汪精卫看了近卫的信,心里十分沉重。但是,他一想起这一大批武器装备,想起有了枪杆子就有了一切,好像嘴里含着一颗橄榄果,一颗话梅皇,每每咀嚼一下,就回味无穷。至于日本的掠夺和提供武器利用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以华制华”,他可以一概不想。近几年来,汪精卫学会了以观今鉴古的比较方式,为自己解决心理上的不平衡。他想,翻开中国的近代史,以国家主权换取个人的苟延残喘,进而获得荣华富贵的事还少么,若与清政府于一八〇一年九月与英国政府签订的《南京条约》割让香港给英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比较;与一八九五年三月与日本政府签订的《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澎湖给日本,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比较,眼下的日本航运联营又算得了什么!

一切都在重复,一切都是在形式上带有某种变化而实质不变的重复。该变化的总是变化不了,不该重复的总是在重复,而且显得那么倔强。历史是如此顽固,中国人是如此不幸!

汪精卫经过一番观今鉴古,心安理得了。于是,他欣然命笔,在近卫的信上批道:“同意近卫首相的意见,请交通部长诸青来先生与越智三郎先生具体签订有关协议。注兆铭。十月十四日。”

“尹先生问是哪里的章法?坦率告诉你,帝国政府运输省与南京政府交通部有协议!”田久板着面孔说,“凡是经过长江中游的船只,都必须按规定缴纳航道通行税。”

“好吧!我缴纳。”尹晨光无可奈何,“只是我原来不知道已成立了航运联营第二局,手头没有这笔航道通行税现款,我写个欠条,去汉口卸了货返回九江时如数缴纳。”

“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写个欠条,从汉口回来时再缴纳。”贺成南紧接着说。

姜一雄用眼色与田久交换了意见,语气强硬地说:“我们不要欠条!没有现款,可以用船上的东西折成现金抵缴税款。”他把脸转向贺成南,“振华公司欠你们淞沪号的运输费,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以实物相抵,你再将实物转交给我们。”

船上的物资连着未婚妻的心,少一分物资就少一分恋情,尹晨光怎能同意!他想到何佩瑢的二姨太金锦秀是唐明德的妻妹,就壮着胆子说:“不能用船上的物资抵缴税款,因为这些物资是汉口德望洋行定购的,我们得讲信用。”

“若尹先生不同意以物资抵缴税款,其后果由你自负!”田久吉山要挟说。

“湖北省主席何佩瑢先生与德望洋行经理唐明德先生是连襟,若你们强行以物资抵缴税款,其后果也由你们自负!”尹晨光以同样的语气回敬一句。

“省主席又怎么样?何先生也得听汪先生的!”田久没有把何佩瑢看在眼里,抓起桌上的算盘往姜一雄面前一推,“两笔税款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以收音机相抵,百分之三十以自行车相抵,其余的以西服和旗袍相抵。请姜先生计算一下,按照帝国的时价,看需要多少台收音机,多少辆自行车,多少套西服和多少件旗袍?”

姜一雄会意地点点头,劈劈啪啪敲了一阵算盘,说道:“需要三十二台收音机、二十五辆自行车、四十套呢料西服和四十件绸料旗袍才能抵缴两笔税。”

“就是按中国时价折算我都不会同意,你们把价格压低百分之八十以上,我更不能同意了!”尹晨光很气愤,“至于这是你们有意压价还是日本时价,没有必要与你们争辩,反正我绝不会同意以物资抵缴税款。”

“你更不能同意?这能由得你吗?”田久横蛮地在桌子上一拍,“这船上的物资,除了折价抵缴税款以外,其余的我们统统以帝国时价收购过来,看你同意不同意!”他不由分说,从皮包里掏出一叠南京政府发行的中央储备银行票券放在尹晨光面前,“请点点数,先付一半货款,半个小时之后全部交齐。”他想到稽查处四个正副处长和成时毓五人,可以得到物资压价部分的三成收入,心里喜滋滋的。

船上装的东西都是日本国内紧缺物资,由于各航运联营管理局以廉价强行购买这些东西,近三个月来再没有人敢于冒这种风险,而唐明德之所以敢于让尹晨光这样做,因为他通过何佩瑢以金钱疏通了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即现在的第一局正副局长的关系,并以管理局的名义出具证明,确保这批物资安全运往汉口码头。

“你们别异想天开!”尹晨光从西服里口袋拿出那张证明递给田久。

田久将证明看了看,冷笑一声,说道:“在第一局管辖范围,这证明是尚方宝剑,但到了我们第二局,成了废纸一张!”

“没有必要跟他啰嗦!”姜一雄助纣为虐,把一个士兵叫到跟前,吩咐说:“去海鸥号向成营长报告,就说我要他马上派两连弟兄来淞沪号搬运货物!”

“你们简直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尹晨光怒火中烧,抓起那叠中储券摔在地上,愤慨地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