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次栉比的高楼,往来如梭的车辆,衣饰华丽的男女,琳琅满目的橱窗,五光十色的广告,把南京组成一个彩色的世界,流动的世界。
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唯独颐和路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没有店铺,没有摊贩,没有行人,只有虎视眈眈的哨兵,来去巡逻的宪兵,偶尔由几辆摩托车夹着一辆小轿车,开进来或开出去,使这里成为一个神秘的世界,恐怖的世界。
抗战前,汪精卫看中这里是颐养天性,尽其天年的好地方,在这里的三十四号修建了结构精巧的官邸。近半年来,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林柏生、梅思平和何世祯等中央常务委员,以及黄大伟、鲍文樾、罗君强、叶蓬等少数中央执行委员在这里修建公馆。不知是修建这批公馆需要由周佛海主管的财政部开支,还是周佛海懂点建筑学,由他统一规划。他为了体现汪精卫为一国之尊,提出一个原则,不论任何人的公馆,其规格都必须略低于汪精卫的官邸。对此,陈公博心怀不满,背后讽刺周佛海具有贾桂精神;而汪精卫却感到很满意,他对陈璧君和徐珍说:“佛海不错,他处处尊重我的领袖地位。”
十月五日上午八点,前面由八辆摩托开道,后面由八辆摩托压阵,行驶在中间的轿车与轿车之间,又有二辆摩托警卫,护送住在颐和路除汪精卫以外的中央要员们,一路浩浩荡荡,去鸡鸣寺东侧的“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办公。这种集体行动,是壮声势还是抖威风?都不是。大概是壮胆吧!
原来,九月二十九日早饭后,周佛海乘坐小轿车去成贤街,八点二十分轿车行驶到半途,突然从左边金陵旅馆二楼飞过来两颗手榴弹,在他的小轿车前后爆炸,炸死前后各一个驾驶摩托的卫士,轿车驾驶员和坐在驾驶室的另一个卫士负了重伤,而周佛海命大,安全无恙。正在巡逻的十多个宪兵救出了周佛海,扔手榴弹的牛世雄和金陵旅馆老板被捕。牛世雄年近二十,是金陵大学学生,四年前,日寇在南京实行大屠杀时,父母兄弟姐妹六人被杀害,如今孑然一身,对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集团有着刻骨的仇恨,他为了炸死认贼作父的汪精卫,冒着生命危险从一个和平军士兵手中夺来两个手榴弹。他被捕的当天晚上对审讯他的南京高级法院的法官说:“我很遗憾,看错了轿车号码,没有炸死头号汉奸汪精卫。我这两颗手榴弹来之不易,即使炸死了周佛海也不合算!”从此,从颐和路到成贤街,增派一个宪兵团和两百个便衣武装特务加强警戒,每天早中晚进行三次搜查,从此,这些要员们上班下班采取集体行动,从此,汪精卫除了特殊情况不去成贤街。十月一日上海出版的《大美晚报》《夜光》副刊上刊登一首打油诗讽刺说:“国府要员上办公,摩托轿车一条龙,卖国有罪胆如鼠,害怕再出牛世雄。”
陈公博、周佛海等人的轿车离开颐和路不久,李士群乘的轿车由前后各两辆摩托护送进入汪精卫官邸。汪精卫听完了李士群关于逮捕吴开先的情况汇报,感到浑身轻松愉快。他的心甜蜜极了,比在天宫里享受了蟠桃宴以后,又被王母娘娘亲吻了一口还舒服。汪精卫集团形成以来,逮捕了蒋介石的军政官员成千上万,论地位和影响要数吴开先最高最大。如果把他诱降过来,不仅可以瓦解江苏、安徽、浙江、湖北和南京、上海六省市的国民党地下党部,而且可以利用他说服蒋介石派往上述四省抗战的军队归顺他汪精卫。如果这一计划能够实现,他最讨厌的这四个省犬牙交错的插花地,也就是他的和平军与日军占领五分之二弱,蒋介石军队占领五分之二强,新四军约占五分之一的插花地,很快会成为他汪精卫的统一天下,至于新四军,人数不多,武器也不好,到时候和平军与日军联合行动,可以一举歼灭之。如果再逮捕五六个类似吴开先,甚至地位和影响超过吴开先的人物,那么,无需日本人在战场上卖命,重庆政府就会土崩瓦解。他越想越美,仿佛自己顿时成为神话中那顶天立地的巨人,仿佛自己胸怀宽阔得能够装下整个世界,包括既扶植他又欺侮他的那个东洋岛国在内。他真想高呼三声:“天下舍我其谁乎!”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汪精卫迈着轻松的步履走到电话机旁,用异常兴奋的语气给周佛海打电话:“佛海吗?对,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吴开先被我们抓来了。喂,你将这个消息告诉中央党部、政府各院部委诸同志,让他们高兴高兴!喂,然后你去特工总部,做吴开先的说服工作。不必由公博出面,还是由你出面好,因为你过去与吴开先有过较多的交往。对,嗯,只要吴开先诚心诚意过来,可以让他当中央执行委员,甚至中央常务委员。对,理所当然应该有条件,我看条件不宜过高,也不宜过低,要他把六省市的地下党部全体人员拉过来,把老蒋派去四省打仗的军队拉过来。可以刚柔结合,软硬兼施,不过,以柔克刚,以软攻硬为好。好,等候你的报告。”
“军统上海区设在海格路的那个秘密行动组破获了没有?”汪精卫离开电话机,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望着李士群问。“报告委座!已经破获了,组长杨成基和七个组员全部落网。”李士群也很兴奋。十月一日,林柏生以中央宣传部的名义发了个文件,规定从今以后,对汪精卫既称汪主席,又称汪委员长,文件和报刊出现这种称呼时,称呼之上必须空一格,或另起一行抬头表示尊敬;在集会上说汪主席或汪委员长时,应全体立正。过去,每当人们这样称呼和尊敬蒋介石时,汪精卫十分嫉妒,如今,这些称呼和尊敬与自己的姓氏联系在一起时,独占鳌头第一人的豪迈感涌上心头。
“好!耿惠惠和廖曼丽那个潜伏在特工总部的特别小组也破获了,唐惠民提供的情况都落实了,你们把他放了。”汪精卫面对李土群吩咐说。然后兴冲冲地给中央组织部长梅思平打电话,“我说祖芬呀!唐惠民功大于过,我的意见,可保留他的中央委员职务。对,好,考虑到报纸和电台都说唐惠民已被我们‘枪决’了,你要他改名换姓。具体工作怎么安排,你考虑好了向我报告一声。你问遵循什么原则?我想,原则,就是职务不要低于专员级,又不要让他在要害部门揽实权。”
李士群走后不久,名为中央党部副秘书长,实为汪精卫的私人秘书的陈春圃来到汪精卫面前,他见没有外人在场,就以姻亲关系相称汪精卫。“六姑爷,丁默邨先生从重庆回来了,他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向您报告他们去重庆营救舟桥刚淳先生的情况,请您定个时间。”
“要他马上来。”汪精卫的右手在空间一招。
上月二十七日下午,汪精卫接到近卫关于请特工总部营救舟桥的电报,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派丁默邨和李玉英经香港潜入重庆。汪精卫让李玉英协助丁默邨,是想利用她与王顺民的姘居关系,打听舟桥被绑架的原因和他现在的下落,因为重庆政府满以为李玉英是深夜被流氓绑架走了,对他妄图毒死影佐没有任何怀疑,连影佐本人也是如此。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丁默邨来了。汪精卫不见李玉英来,问道:“李玉英呢?”
“报告委座!”丁默邨一回到家里就看到中央宣传部那个通知,也这么称呼,“李玉英可真有本领,她几句话就赚得了王顺民的信任,他要李玉英改名换姓,主动向甘乃光先生推荐,让她在行政院当机要员。我和甘先生、彭学沛先生商量,认为这对我们的工作有利,就让她留在重庆了。”
“李玉英是怎样赚得王顺民信任的?”汪精卫饶有兴味地问。
“李玉英与王顺民在一家旅馆见而后,说她那天晚上被我们的特工总部派人绑架,押送到南京关押了一个多月,二十天前她买通监狱的一个看守人员,深夜越狱逃跑,在上海表姐家休养半个月,因日夜思念王顺民,又来到了重庆。”丁默邨笑着说,“王顺民见了情人,处于感情冲动之中,哪里还顾得分析判断,一概信以为真。”
“让李玉英留在重庆,只怕周先生不同意呢!”汪精卫设身处地的为周佛海着想。
上次,李玉英从重庆回来,汪精卫认为她立了功,提升她为特工总部上海特区副区长,但周佛海看中了她的年轻和千娇百媚,为了便于长期与她通好,把她留在财政部办公室当行政秘书,享受处级待遇。此事汪精卫是清楚的。他有个不便明说,但大家都心领神会的原则:手下的官员只要不影响工作,玩玩女人无妨。因此,汪精卫集团男女之间拈花惹草的事千奇百怪,乌七八糟,成为无耻、邪恶和罪恶的渊薮。
“这事我想到了。”丁默邨理解地点点头,“武汉特工人员训练班新近招收了一批学员,其中有一批美女,我要训练班女指导员带几个来让周部长看看。”
丁默邨见汪精卫不置可否,知道已获得他的默认,就汇报营救舟桥的事,他说:“据王顺民告诉李玉英,舟桥被关押在上海,具体地址他不清楚。老蒋绑架舟桥,是根据英国驻华大使馆的意见,对汉德威在东京失踪而至今杳无音信的报复,也是为了争取英国政府重新开放滇缅公路的一种手段。”他望着汪精卫,“很明显,要想把舟桥营救出来,除非我们用汉德威做交换人质。”
汪精卫的心猛地下沉,胃口收得很紧。如果英国重新开放滇缅公路,这对日本早日结束中日战争不利,对彻底摧毁重庆政府不利,也对南京政府的巩固和发展不利。放不放汉德威,事关大局。
“下午召开常委会讨论一下,把汉德威交还日本。”汪精卫权衡利弊,果断地说,“请丁先生列席下午的常委会。”
下午三点,经常委会讨论,一致同意汪精卫的意见。办法仍然是跟处置章友三一样,以所谓日本反蒋拥汪组织将汉德威送交汪精卫集团处置为由,蒙蔽日本政府,并要褚民谊以外交部名义通知日本外务省派人来南京将汉德威领走。
但是,天有晴阴,月有圆缺,生活时而顺风,时而逆风。
正当。民谊起身给日本外务省拍电报时,日本驻南京特使阿部信行给汪精卫打来电话说:
“特工总部逮捕了吴开先是吗?近卫首相阁下同意重庆政府的意见,将吴开先作为与舟桥刚淳先生的交换人质。好,请汪主席阁下与诸常委先生研究一下,一个小时之内答复我。好,好,谢谢。”
汪精卫放下话筒,凉了半截。在座的常委们听了汪精卫接电话的内容传达,好像触动了一根集体神经,又像在滚开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一下子爆炸开了。
“一个小小的副领事官员,能用一个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做交换人质?相称吗?”陈公博火冒三丈,“不管是近卫阁下的意见,还是远卫阁下的意见,一概拒绝!”
“对人质交换与一切其他交换一样,应该相等!”周佛海太阳穴边的青筋在抖动,“对这种无原则的交换,不平等的交换,我们应该坚决抵制!”他顿了一会,“我正准备向委座与诸常委先生汇报哩!上午,遵照委座的旨意对吴开先做了一番劝说工作,我们提出要他把管辖的四省两市的地下省党部人员拉过来,把老蒋派去上述四省作战的军队拉过来,他犹疑了一阵,要求允许他考虑几天。如果能够如愿以偿,其代价,就是一万个副领事也无法相抵呢!”
房间里出现一阵骚动,掺和着狂热、振奋、执着、倨傲、鄙视等各种因素。
“老蒋把舟桥一抓,近卫首相又是托我们营救,又是说服我们拿吴开先做交换人质,真不知在中国战场上的一百多万日军干什么来着!”林柏生的语气里充满着鄙薄情绪,“要是我,集中十个师团向中国的大西南进逼,老蒋敢不把舟桥放出来!”
“能够有这样的气概,西尾总司令不会老是向裕仁天皇写检讨书了!”何世祯讽刺一句。
“能够有这样的本领,重庆政府早就不存在了!也就不存在营救舟桥的问题,不存在我们劳心费力逮捕吴开先的问题了。”梅思平的话也很尖锐辛辣。
世界上的水太清养不了鱼,水太浊也养不了鱼,在绝对黑暗中看不见东西,在绝对的光明里也看不见东西。先生们如此强烈反对,如此淋漓尽致的讽刺、挖苦与自己唇齿相依的日本主子,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未发言的汪精卫、陈璧君和褚民谊也是一肚子怨气和牢骚。陈璧君见自己想说的别人已经说了,不愿意拾人牙慧。褚民谊素来顺从他这位襟弟的用意行事,见汪精卫没有说话,他没有依循,不知怎么说好。列席会议的丁默邨和陈春圃没有发言权,他们只能静静地看,默默地听,心里若有所感,若有所悟。现在,大家看汪精卫怎么说了。
“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汪精卫开口了,“日本有日本的难处。平心而论,日本政府巴不得让我们南京政府在中国一统天下。但是,难啊!”他毕竟身分不同,得维护日本政府的声威,“本来,日本政府采纳了我们的建设,已将我们的一百万和平军开赴前线配合日军对付八路军和新四军,西尾总司令正准备腾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兵力进攻大西南地区时,共产党捣蛋了!”他说一句,牙根咬一下,嘴角的肌肉往两边一挤,可见痛恨至极,“共产党提出保卫大重庆,保卫大昆明,保卫大西北的口号!近一向,八路军和新四军越打越威风,尤其是八路军,从八月二十日开始到现在,打得日军措手不及,几乎招架不住!面临这种局面,叫日军怎能拿出主力进攻大西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