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总部的临时监狱,设在南京中华门附近的一个巷弄里。监狱的地面比四周的地势低很多,因而十分潮湿。唐惠民被关押在一间八尺见方的房间里。这房间只在铁门顶端靠近屋檐处,开了个饭碗大的圆窗口透光透气。因窗口又高又小,透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到了一人多高以下的地方,即使是晴天的中午,也是一片黑暗。唐惠民身居其中,不见天,不见地,也不见自己。他不论躺着,坐着,站着,总有老鼠、壁虎和蜈蚣往身上爬,吓得他毛骨悚然,魂不守舍,浑身哆嗦,真是叫苦连天。现在,他感到自由是那么伟大,那么神圣,那么珍贵!感到失去自由是这么渺小,这么卑贱,这么痛苦!
每天,他盼望看守打开铁门送进两餐饭菜来,盼望两次放风上厕所,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见到光明,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摆脱那些小动物的骚扰。
这天上午,早饭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心里一紧,神经质地想到提审他的可怕。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铁门打开以后,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的姨太太闵秀娟。她手上抱着一岁半的小孩,手腕里还挂着个蓝布包裹。闵秀娟真不敢相信,这个赶忙下床向她走过来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他才被关押一个月,就变得面黄肌瘦,头发像一堆杂草,胡须蓄得老长,两只深陷的眼睛暗淡无光,一股刺鼻的汗臭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这与往日风度翩翩,威风凛凛的中央委员,南京特区区长相比较,判若两人。
“给!”闵秀娟无限悲痛地将包裹递给丈夫,“里面有你爱吃的火腿和五香牛肉干。”
唐惠民伸出两只微微颤抖的手,但他没有接包裹,而是从姨太太手里把孩子抱过来,在小宝贝脸上亲了两口。孩子望着乞丐似的父亲,吓得哇哇大哭,挣扎着要回到母亲怀抱。唐惠民哭了,闵秀娟也哭了。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一种什么情愫,只有夫妇俩自己清楚。
“我早就想来看你。”闵秀娟哽咽着说。孩子回到母亲手中,哭着把脸紧贴在母亲胸脯上的动作,说明他仍然处于恐怖状态。母亲嘴里哼着:“别怕,别哭,是宝宝的爸爸啦,宝宝怎么不认识爸爸了。”一边用手在孩子头上轻轻地抚摩着为他压惊。她见孩子停止了哭泣,又抹着眼泪对丈夫说,“今天早晨起来,李士群部长才打电话同意我来看你,他关心着你,要你坦坦白白把问题说清楚。”唐惠民扯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望着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叹息一声,喃喃地说道:“需要说的我什么都说了啊!”“李部长说,你要争取立功,求得汪主席的谅解。”闵秀娟还在哭泣,“你可怜可怜我们母子俩吧,你争取立功吧!”立功?唐惠民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汪精卫集团的宠信,立功又有什么用?他为了安慰姨太太,望着她沉重地点了两下头。
与姨太太十分钟的见面结束,无情的铁门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唐惠民呆呆地站在黑暗里,“立功”两个字在脑子飘飘忽忽。要立功,就得出卖朋友,出卖良心。忽然,三个月前,当他暗中倒向重庆政府时,戴笠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希望你讲究策略,既要完成任务,又要立于不败之地。你好好干,蒋委员长绝不会亏待你。当然,你在汪兆铭集团的眼皮底下做情报工作,也要从坏处着想,万一出问题,我们会想方设法营救你。”如果戴笠正在营救自己,甚至在营救即将成功时,干出不利于重庆而利于南京的事,若汪精卫仍不相信自己,岂不两头无靠!
一阵吱吱的老鼠吵闹声,打乱了唐惠民的沉思,这才想到老鼠在争着抢吃姨太太带来的火腿和五香牛肉干。他摸索着来到床前赶走老鼠。蓝布包已被老鼠咬破,足有两斤重的一块火腿已被老鼠啃去了半斤,牛肉干也被吃了不少。要是在过去,不论任何好的食品经老鼠啃过就扔掉了,可一月不知肉味的如今,连老鼠的尖嘴巴和牙齿接触过的地方,他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舍不得用手指甲刮掉,自言自语说:“是我吃掉你,不是你吃掉我。”他张开嘴巴,正好从老鼠啃过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块火腿一下子吃得精光,枯荒了的肚肠有了油水,顿时感到肚子舒服了,精神也抖擞了。牛肉干少则有四斤,他只尝了一点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出狱,也不知姨太太能否会批准再来,得做长远打算,舍不得多吃。他把牛肉干包好,从床头上摸到洗澡巾,将包裹捆在腹部,然后躺在床上,又想起是否立功的问题来。
可是,他躺下去十分钟,铁门又打开了,走进来两个宪兵,说是押送他去接受第五次审讯。“怎么?唐先生怀孕啦?”一个宪兵好奇地拍了拍唐惠民那脏臭的中山服下面胀鼓鼓的东西,“藏着什么宝贝?”
“老婆送来的牛肉干,怕老鼠吃了。”唐惠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滋味。
“你这副样子接受审讯,成什么体统!”另一个宪兵把手伸向唐惠民,“解下来,我们给你保管。”唐惠民想到宪兵们好酒贪杯,担心牛肉干成了他们的下酒美味,说道:“犯人就是犯人样,还讲究什么体统不体统!”
“你到底解不解下来!”那宪兵冒着火说。开头说话的那个宪兵想到今天的审讯与往日有所不同,劝阻说:“算了,算了,让他出洋相去!”
只要肚子舒服,出出洋相算得什么!唐惠民心中暗暗叫好,阿弥陀佛!
南京高级法院与临时监狱只一墙之隔。为了使受审者不从两个单位的大门出出进进,临时在隔墙的北头开了重门。为了表示庄严,也为了表明是两个专政机关,五寸厚的木门槛两旁,各站着两个持枪的哨兵。
唐惠民被指控为犯有叛变党国罪和窃取重大机密罪,既是间谍又是内奸。这里说的党国,自然是汪精卫集团的那片小天地。至于说他窃取重大机密,倒也是事实。近三个月来,他将汪精卫集团与日本侵略者的交往情况,特工总部派遣一批特务潜入重庆,潜入李宗仁指挥的第五战区所属部队,妄图窃取军事情报,破坏抗战等情况,一一密报给戴笠,致使陆连奎、张国震、顾宝林、傅胜兰和朱顺林等五个处级骨干特务和二十多个一般特务成员落入军统手里。因此,尽管唐惠民如实交代了,汪精卫仍然感到不可原谅。
现在,唐惠民忧心忡忡地走在两个押送者前面,向法庭走去。他虽然受到李士群的保护,没有遭到过拷打,但仍然惶恐不安。他曾经在军统和特工总部多次私设公堂,审讯过许许多多的人。凡是喜欢审讯别人的人,最懂得维护自己尊严的重要。他想到法官那冷漠如石头的面孔,那竖立如利剑的眉毛,那敌视、鄙视、仇视的目光,那击人如子弹的言语,以及法官手中那威严的惊堂木,感到自己的人格丧失殆尽,仿佛已成为一只偷吃了主人珍贵食品的残狗。他害怕走向法庭,又不得不向那里走去,而且跨过了那重新开的门,脚步本能地加快了。
“向左转!”一个宪兵对唐惠民吆喝一声。唐惠民一惊,站住了,回过头来怔怔地问。“你们不是说提我去接受第五次审讯吗!”他感到自己并没有走错方向。“有些话,法院李院长要单独对你说,你先去见李院长吧。”另一个宪兵说。唐惠民愣怔了片刻,一边揣摩这话的分量,一边被押到院长办公室门口。“进去吧!”那个喊他向左转的宪兵说。
院长办公室占有一进两间房子。唐惠民走进前面那间房子一看,里面没有人。他从摆在书案上那贵重的文房四宝和一尊烫金的孙中山半身塑像,挂在衣架上的米黄色马裤呢长大衣和深灰色呢料礼帽,以及闪闪发亮的书案、围椅和皮沙发,看出主人的高贵和气派。
“噢!唐学长来了,请坐。”一个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中年人,微笑着从里面房间走出来。
“称我为学长?”唐惠民疑惑地望着中年人,在记忆里搜索着。
“唐学长不认识我了?我是李楚人呀!”李楚人主动与唐惠民握手,当他的眼光接触到唐惠民那鼓胀的腹部时,担心唐惠民当亡命之徒与自己同归于尽,吓得倒退两步,“怀里揣着炸药包?”
唐惠民心里暗暗好笑,也不吭声,想到这里没有老鼠,李楚人也不会嘴馋,便从腹部处解下蓝布包裹往书案上一放。
“对了,嫂夫人给你送来了好吃的东西。”李楚人嗅觉很灵,如释重负地笑着,“好香,是五香牛肉干。怎么把它捆在肚子上?”他见唐惠民仍然不吭声,也不再问,就继续叙述他们的同学关系,“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三年,我们是苏州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那时学长的名字叫唐瑞麟,而学弟一直以字行名叫李楚人。记得毕业那个学期,我是学生自治会学术股长,学长是文体股长,我们在一起开过几次会。”他望着唐惠民那阴沉沉的面孔继续说,“毕业以后,各奔前程。一晃十七年没有见过面,想不到在这种场合里相会,不免令人遗憾。”他手指早已放在围椅对面的一张木靠背椅上,“坐,坐,请坐!今天不让学长上法庭了,我们两个老同学来次促膝恳谈。的确是推心置腹的恳谈,绝不是法院院长对犯人的审讯,请不必拘板。”
“法院院长与犯人”?这七个字先刺耳,后刺心,唐惠民黯然神伤,但还是默默地隔着书案,面对李楚人坐下去了。李楚人原是国民党江苏省高级法院主任秘书,半个月前通过堂表姐夫叶蓬穿针引线,投靠了汪精卫,被任命为现在的院长职务。
“万万没有想到学弟担任南京高级法院院长之后的第一桩案件,竟是……唉!实在令人痛心。”李楚人真挚的声音听不出一点虚伪,“我和你是同学,现在竟然由我来主持审理你的案件,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时代在开玩笑。”
唐惠民觉得李楚人后面的一句话里带刺,反感地说:“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李楚人发现唐惠民的对立情绪,笑着说:“还是唐学长对问题理解透彻!你在重庆与南京之间摇摆不定,的确是命运在捉弄你。从某种意义上说,中日战争的爆发是开了个天大的时代玩笑,从而造成重庆与南京水火不相容的对峙,致使同学、朋友、亲戚,乃至兄弟、姐妹和父母,也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呜呼!”
有着八年特务生涯的唐惠民,政治上是老练的。他静静地听着,琢磨着李楚人每句话的用意。他面部的表情与其说是懊悔,毋宁说是一副流氓相,与其说显示出一种坚强性格,毋宁说具有机敏和狡猾的气质。
“好吧!我们恳谈恳谈。”李楚人掏出手帕捂着嘴巴,很有修养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昨晚他带着妻子与临时监狱典狱长夫妇打麻将,打到今天凌晨两点才上床,因而睡眠不足。
“恳谈什么呢?”唐惠民淡淡地问。
“学弟我把你的案卷连看了两遍,问题够严重的了!”李楚人显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你认为,法院将对你怎样判刑?”
“生杀予夺大权掌握在法院手里,我怎么知道?”唐惠民哭丧着脸说。一接触到这可怕的问题,他的心情就紧张起来。
“南京中央政府制订的法律条文已公布四个多月了,学长一定看过,你的所作所为触犯刑法哪一条哪一款,应该说是清清楚楚,怎么能说不知道?”李楚人不满意地瞟了唐惠民一眼,但脸上却挂着几丝笑意。
“李学……李院长,你从事司法工作多年,比我更清楚。”唐惠民伤感地说,“自古以来,真正依法办事的有几人?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利用各种文学艺术形式大力宣扬铁面无私的包公。”他喟然长叹一声,“所以,对我,可以判死刑,可以判无期徒刑,可以判有期徒刑,无罪释放同样可以。”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李楚人感到自己的职业受到侮辱,很生气,只是外表上没有流露出来,“当然,法律有严与宽的两面,但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坦白,二是立功。”他停了停又说,“作为老同学,希望你坦白之后,争取立功,到时候,我也好为你说话。”
一阵沉默,一阵做出抉择前的特有的沉默。唐惠民坚信戴笠正在营救自己,淡淡地说:“实在辜负了李院长的一片好意,我实在无功可立。”“你真的愿意就此告别人生?”李楚人说,“我为你惋惜,实在太惋惜了,学长你年富力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怎么愿意死!”
生命诚可贵,天生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问题在于如何对待死。为了祖国,为了正义,慷慨捐躯者不乏其人,但视生命高于一切,因而不顾一切贪生怕死者比比皆是。
唐惠民的灵魂在爆炸,仿佛正置身在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中。他本能地摸摸自己的大腿,意识到现在的血肉之躯,很快会变成血迹斑斑的僵尸,将永远漂泊在无限凄凉的幽冥里。他感到一切都丧失了,过去的地位和享受,明天的显赫声势和巨大财富,年轻温存的姨太太和可爱的小宝宝,以及属于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丧失了。他用绝望的目光望着李楚人,浑身颤抖着,满身是突然生起的鸡皮疙瘩。他咬紧牙关,免得自己发出哀鸣似的叫唤,心里想狠狠地砸破点什么,甚至想咬人,想杀人,想捣毁整个世界。
“万一出了问题,我们会想方设法营救你!”这声音是唐惠民生命的保证。
“你可怜可怜我们母子俩吧,你争取立功吧!”这声音同样是他生命的保证。
两种声音,两种抉择,两种立场,两个世界。这两种声音把唐惠民拴在生与死和荣与辱的交叉路口,向左?向右?他都不能轻易越雷池一步,得慎之又慎啊!
“也许,唐学长还痴心妄想着什么吧!”李楚人正经地说,“说实在话,戴笠的确为了把你救出去做过种种努力,其中包括用因你泄密而被军统逮捕的陆连奎、张国震等五人作为交换人质,把你交换出去。但是,被汪主席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