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六日,近卫首相发表声明,明确表示中日停战和谈‘不以(老蒋的)国民政府为对手’,为何两年又七个月以后的今天,日军几乎控制了大半个中国,重庆政府已被打得焦头烂额,危机四伏,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却自食其言,又要以老蒋为停战和谈对手呢?实在令人费解!”汪精卫说完,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然而又是一副冷峻的表情。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汪精卫的话,还有褚民谊的几句补充,在一贯支持汪精卫在中国主政的阿部听来,感到极大的委屈;作为堪称与当今德意志大帝国齐肩的日本大帝国的特别使节,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想到汪精卫集团在日本面前的驯服和顺从,竟然出现既瞒着他这位特使,也瞒着汪精卫他们,而派影佐赴重庆这种秘密做法,又使他感到不满,也感到有愧于朋友的理亏。他几次情不自禁地把胸脯挺起,很想说几句责备的话,乃至怒骂的话,挽回自己的尊严,但担心刺痛对方的隐处,话到嘴边便噎住了。他也几次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很想说几句劝慰的话,或请他们谅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直陷于复杂的矛盾之中。一会儿,他想到汪精卫他们太狂妄,心中一阵恼怒;一会儿,他感到他们处境的艰难,心中又一阵怜悯;一会儿,他想到他们太不自重,感到很可鄙;一会儿,他想到他们在一系列重大原则问题上与日本心心相印,又感到很可亲。
总之,阿部的心是半边踏实半边空白,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两股几乎相等的矛盾力量,在他心中乱撞乱碰,搅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我准备在明天派人回东京,将主席阁下和外长阁下的意见,如实向近卫首相报告。”阿部不亢不卑,似笑非笑,“是的,敝国政府应当从影佐先生在重庆先遇险后又遇难这件事中,吸取应有的教训。”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曾经在日本朝野多次大声疾呼过中国朋友有所闻、日本臣民几乎尽人皆知的一个论点,那就是‘以日人制华人代价太高,以华人制华人一本万利。’请原谅我在这里使用了‘制服’的‘制’字,这在中国朋友听来,的确有些刺耳。我们不必咬文嚼字,姑且不去讨论用词得当与否。平心而论,我的本意,以及拥护我这个论点的许许多多日本人的本意,都是极力拥护汪主席在中国的领袖地位,诚心希望汪先生以强大的政治力量和军事力量去制服蒋先生,从而彻底摧毁重庆政府。”他见汪精卫和褚民谊陷于沉思,为了获得他所希望的反映,于是说,“这可以从我出任敝国首相期间所发表的一系列言论,所签署的一系列文件中可以得到证实!相信主席阁下和外长阁下不会认为我在撒谎吧!”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绝对相信!”汪精卫情真意切地说。
“对特使阁下给予我们一贯的、坚定不移的支持,我们表示衷心感谢!”褚民谊感情真挚,语调恳切。
“如同世界上没有坦直的道路,没有平静的江河一样,日华和平运动也不可一帆风顺。”谷荻顺着阿部的话题说下去,“这次影佐先生秘密赴重庆一事,只能看成是日华和平运动中的一段小的曲折。事物的发展规律告诉我们,曲折的尽头是坦途。”
“对,这是我们所殷切期望的。”汪精卫爽然一笑。
双方的感情终于得到了沟通,难堪的局面终于被扭转过来,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协调而融洽了。
“刚才说到汪主席阁下制服蒋先生的问题,我认为,这绝不是幻想。”阿部说,“贵国政府曾于两个月前,向西尾总司令他们所提的四项彻底摧毁重庆政府的措施,是切实可行的,关键在于如何付诸实现。据我所知,西尾总司令已就这一问题如实向近卫首相写了报告。为了获得首相阁下的采纳、支持和密切配合,我提议贵国政府立即派得力的人赴东京一趟。也就是说,从当前的世界局势这个大前提着眼,直接向近卫首相做一次详细的、有说服力的说明。”
“我们真是不谋而合啊!”汪精卫高兴地说,“我们已与贵国外务省联系好了,明天准备派二夫人作为我的特使访问东京。”“好!”阿部面向谷荻,“那就请谷荻先生明天与二夫人同机回东京,向近卫首相和松冈外相转告刚才汪主席和褚外长所提的意见。”谷荻迟疑了一会,沉吟着说:“二夫人赴日,必然会向近卫首相他们谈及这些问题,我回东京还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汪精卫想到徐珍上次赴东京,有影佐同行,正想为她找个适当的日本人陪伴,见谷荻是海军大佐,是影佐的辅助官,又是阿部的临时助手,认为是个理想人选,忙说,“谷荻先生代表特使阁下,二夫人代表鄙人,两人的身份不一样,所起的作用也不一样,我看还是请阁下回国一趟。如果能劳大驾,就多了一份说服近卫首相的力量啊!”
“感谢主席阁下对我的信任。”谷荻见汪精卫说得这么动听,同意了。
“二夫人这次赴日,一路上还得请谷荻先生多多关照。”褚民谊说。
“一定,一定,请放心。”谷荻悦然回答。
第二天早餐后,徐珍双手勾着汪精卫的脖子,脸在他的胸脯上柔情地摩擦几下,显得恋恋不舍,然后娇声娇气地说:“今天是二十七日,先生你可以提前五天与君姐同居。如果我下月上半个月从东京回来,您要她还我五天!”她新烫的发型和秀美的脸型十分和谐,翠绿色的碎花旗袍上罩件浅荷色的西装,更加衬托出少妇的娇态。
“好,好,要她还你五天,还你五天!”他在她嫩白的脸颊上狂吻几下,“我可爱的好骚婆子!”
“先生过她那边去,要记着把要服的药品带过去,一定要按时服用。”她显得深情地说,“对先生的健康,我总是放心不下。哦,我该走了,先生你还有什么嘱咐吗?”
“你放心去吧!”他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摩着,“至于嘱咐,昨天晚上已经对你说了许多。总之,要学会刚柔相济,学会随机应变,该做主的你做主,我一概认可。当然,你是我的二夫人,又是我的特使,一切言行要不失自己的身份。”
他说得很认真,好比教练向运动员传授机宜。
“二夫人!快八点二十分了,请你启程。”从门外传来了桂连轩的声音。
“我就来!”她应了一声,把丈夫的脸往下一扳,两人亲了一会脸。
“姐夫和舜姐,你君姐,还有外交部周次长为你送行,你去吧!”他又在她脸上吻了吻,“好!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八点五十分,徐珍一行携带一批黄金和日元,登上“海鶼号”专机启程了。这架飞机是半月前近卫赠送给汪精卫夫妇的。
“海鶼号”的名字也是近卫取的。一路上,比喻比翼鸟的“鶼鶼”、比喻夫妻感情融洽的“鶼鲽”两个词,不时地在徐珍的脑子里甜蜜地闪烁,使她感到无比幸福。她默默地念着谢灵运《游南亭》里的诗句:“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尽管近卫还没有正式从外交上承认南京政府,但从他对她夫妇的感情祝愿看,不愧为良知。于是,又为自己即将见到这位良知而亮其志感到高兴。十一点左右,飞机在广州的日军海军机场着陆。午饭后继续起飞,于下午四点飞抵东京。她们受到日本外务相松冈和他的女秘书美静子等十余个日本外交官员的欢迎,并由前后各十辆武装摩托车护送到一年前汪精卫住过的泷川古河崇舜公爵的别墅下榻。
徐珍受到如此之高的礼遇,第一次感到自己的高贵,也是第一次感到丈夫比自己大三十一岁的特殊价值。她左边挨着松冈,右边挨着美静子,神气地走进古河别墅,脸上不时地泛起幸福和自豪的微笑。
“这是一年前汪主席住过的房间,现在安排给徐特使住,相信你会如同住在家里一样舒适。”松冈和美静子把徐珍领进房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谢谢,谢谢外相阁下这种富有人情味,而又耐人寻味的安排。”徐珍是个有文化素养的女性,回答得很得体。接着,松冈和美静子在会客室接见徐珍、张冰洁和谷荻,以及两个随身女卫士,也就是负责处死严珍妮的刘淑珊和李玉兰。
“特使访日期间,外务省让美静子女士住在这里,谷荻先生也住在这里,你们的生活由他们照顾,有什么事要办,可以随时通过他们转告外务省。”松冈热情而又亲切,“徐特使这回来有哪些行动,如计划会见哪些人,计划参观或游览哪些地方,请事先告诉我们,以便妥善安排。”
“谢谢外相阁下的关心。”徐珍说,“我们这回来,主要目的是就如何早日结束中日战争,或者说如何早日摧毁重庆政府,说说南京政府的设想,听取贵国政界和军界的首脑人物的意见。因此,除了理所当然要拜会外相阁下之外,还想拜会近卫相、平沼议长、东条陆相、吉田海相和杉山元参谋长诸位阁下。”
“我相信,他们也一定与我一样,将会很有兴致地与徐特使交换意见。”松冈笑了笑。
“谢谢!”徐珍悦然一笑,“至于其他活动,像参观呀,游览呀,目前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趣,等到中日战争结束之后,我陪同汪先生来,再痛痛快快地参观游览一番!”
“到时候,我与美静子女士奉陪。”松冈望着论年轻美貌,足以与徐珍媲美的女秘书欣然一笑。“好!我和外相阁下殷切地等待着这一天。”美静子温存地接腔。“希望这一愿望能早日实现。”徐珍顿了一会,显得悲哀地说,“但有个活动必须参加,就是计划代表汪主席、陈院长、周部长和褚外长参加影佐先生的追悼会,不知他的追悼会定在哪天召开?”“追悼会?影佐先生并没有死呀!”松冈一怔,“他在重庆中毒,因发现得比较早,经过急救已经脱险,目前正在东京大医院治疗哩!”“这是真的?”徐珍像被电流打了一下似的,惊疑地望着松冈。“他还活着?”谷荻也感到惊疑。
两人都感到意外,但思想感情迥然不同,徐珍是无穷的忧虑,谷荻是无比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