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谁在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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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沉默的羔羊(2)

那次老原掉泪了,对他的定论什么也没说,只说机关的气氛变了,变得他都不适应了。人与人之间视若仇人,关系隔山隔海,很多人不再说真话。血性男儿都学得唯唯诺诺,瞻前顾后,心眼深如一口黑井。真应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莫可全抛一片心”的俗语。个个都变得那么虚伪奸诈,世故圆滑,对领导卑躬屈膝,察言观色,只要是坐在领导位置上的人,所有的言行都成了党的言行,对不对都不再较真。

裴庆生对老原再次下放感到难过,证明“右派”这顶帽子彻底戴上了,他成了“地、富、反、坏、右”行列中的一分子,距离他们共同向往的结果又远了一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对党的信仰是盲目的,不成熟的。老原的可敬之处是任何时候心中的曙光不灭!回乡改造他也不失望,失望的是人心的变态。

那时候最时兴“螺丝钉”和“砖瓦”精神,而且人人乐于充当这样的角色。睡觉、走路、说话全是制度化了的,用不着谁费劲自己去想,自己一想总犯错误。嘴、耳、眼、脑全属器官配置,一言堂,家长制应运而生。也许共产党的真假之分也只是老原一个人心中的理论,人们都在不同程度地混淆。

裴庆生对原玉兰的“照看”责无旁贷了。

原玉兰师范毕业分配到向阳店小学任教,而向阳小学就成了裴庆生常跑的地方。当时可谓志同道合,原玉兰也是个要强的女性,在工作中不甘落伍。裴庆生想要约她出去玩,原玉兰常常是先阅完学生的作业才肯出去,裴庆生想要帮她,不行,她怕错过对每个学生的了解。裴庆生对原玉兰这种工作态度很欣赏。他们常常以革命的道理互相鼓励对方,那时候最盛行“革命伴侣”,裴庆生常指三说四地点到这个,原玉兰心知肚明却故意装傻。

1961年“六一”儿童节党史教育,纪念共产党成立40周年活动,裴庆生帮原玉兰以漫画的形式,画出了二十幅党史大事件并配了词,理性与感性交融,图文并茂,又适合儿童的趣味。一举获得了太原市一等奖。原玉兰对裴庆生有了新的认识,那时的裴庆生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已使原玉兰倾慕。可原玉兰因养母病情加重,哥哥没有工资,她只好替哥哥尽孝,婚姻的事还顾不上考虑。

有人提醒原玉兰,裴庆生对她有意思,认为裴庆生是个可靠的人,可以托付终身,要她不要错过好事。

原玉兰对裴庆生胸有成竹,但对婚姻又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因为她有了被母亲遗弃的历史,她就怀疑是不是当了母亲的人都会变得心狠?这些念头常常困扰她,所以对结婚生子充满了恐惧。可她又明明感到,若裴庆生有一段时间不来看她呢,她就会隐隐生出惆怅、思念之感……可裴庆生若隐若现地向她表示爱慕,她又把心扉紧紧地关闭了。

这个时期裴庆生的家中不断捎口信要他回家成亲,裴庆生说他要先立业后成家,找各种托词延缓父母的旨意,其实他心里已经确定了对象,原玉兰就是他最理想的伴侣,只是一直无法进一步深入。

有一天二弟亲自来省城催他回家协商婚事。正好他和原玉兰在一起,二弟心中有数了,觉得大哥已经心有所属。问大哥是不是和这女的好上了,彩礼过多咱爸肯定不同意,家里那个不要彩礼,咱是什么家庭,有个女的白给就行了。

裴庆生也在考虑这个,没有钱求婚没底气,万一人家彩礼要多了拿不出来,为此分手太丢面子了。可他即便和家里的女子结婚了,也忘不了原玉兰,这身在曹营心在汉又算什么,对自己不尊重,也对人家女子不够意思。

二弟说,我去问问她,愿意了快结婚,不愿意就快刀斩乱麻:断!

裴庆生说没那么简单吧,这太伤人了。

伤什么伤,先紧她,她不愿意咱还不兴回头?咱有白给的女人,空手套白狼,有便宜不占,自讨苦吃?有毛病吧你。

裴庆生说,只是婚姻好说,关键是爱……二弟对大哥的说法完全不屑,说要不怎么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婚姻不叫爱?我孩子都一岁多了我还不知道,一关门一上炕甚也有了,哪还分那么清楚。

裴庆生揺摇头,说两回事。

二弟说那你快给个准信,要不我交代不了咱爸,他要亲自来你可没好果子吃啊。

裴庆生苦思后就生出了欲擒故纵的伎俩去试探原玉兰,对原玉兰说,父母给他找对象了,让他回家成亲,问原玉兰,他要不要回去。

原玉兰说那是你的事,我怎能决定你回不回去。

裴庆生说那好吧,我大概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你自己保护好自己,我先走了。

原玉兰急了,说你愿意家里的?

裴庆生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愿意也不行。

原玉兰说,封建!

裴庆生说不封建也不行啊,我又不会自己找对象。再说城里的女人彩礼多了咱也找不起。你也该找了,找个条件好点的将来少受苦,二弟还等着,我走了。

原玉兰看裴庆生如此坚决,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感觉,眼泪倏然涌了上来:说我哥让你照看我……裴庆生发现了原玉兰的泪,已知有门,但故意像没事人似的,说只要你需要我,我随时会照看你。

你都有老婆了还照看我做什么。

老婆是夫妻,你是同志咋不能照看。

二弟见缝插针:大哥,快走哇不早了。

原玉兰掩面哭了……裴庆生偷笑了,用眼色支走二弟,走近原玉兰说,如果你愿意,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可我家里困难,兄弟们多,我还得帮助养家,我怕对不住你,怕你跟了我受苦。所以我才征求你的意见要不要回去。

我嫌你困难了吗?我怕受苦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你了解不了解我啊?

裴庆生探明情况,心里乐开了一朵花,感动地看了一眼原玉兰,可是我怕呀,我没钱不敢开口……哼,钱比人还重要吗?

裴庆生的心顿如春天的小河,冰融河开听到了淙淙流淌的声音。因为穷,他迟迟不敢向爱情的方向进展;因为穷,他羞于向心爱的人开口求婚。是的,穷,对于人的制约太大了。他很感谢原玉兰的深明大义,他对原玉兰说,他以后一定让她幸福,忠贞不渝地爱她,他没有财富让她享受,但他有心,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能体会到。如果不是她的大度,他恐怕只得放弃爱情,去要一桩婚姻……1962年冬天他们结婚了。

原玉兰知道裴庆生家里困难,但没有想到困难到连床新被子也做不起。裴庆生只给原玉兰扯了一块红格子布,灰里料,做了一件小棉袄。

1960年6月省委提出了要培养一批新时代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设想。

省委领导陶鲁笳、王谦决定在机关干部中选拔翻身子弟的积极分子进党校学习,夯实阶级立场,进修思想觉悟和工作修为,进一步纯化心灵。

裴庆生就是这次选拔的其中之一,和原玉兰成婚时他正在党校学习,所以没有新房,趁学校放寒假,裴庆生的同学们用两张单人床并起来,在校舍墙上贴了个大红喜字做了新婚之夜的住处。

结婚那天,一个好友看裴庆生仍然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补丁裤子,急忙把裴庆生拉回宿舍,把自己好一点的裤子换给他,另一个同学则把自己新一点的制服送给他穿上。远看近看了一番后说,初步像个新郎了。

另一个女同学把宣传队用的红绸子挽了个大红花给新郎斜戴在胸前。

裴庆生说易风移俗,不用这么复杂。

大家说不复杂,够简易啦。

一群同学簇拥着裴庆生前去向阳店娶新娘,“轿子”是借来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坐、车把上都捆了红条子表示喜庆。同学老师送了若干笔记本、钢笔、毛笔等作为礼物,也有人送一个脸盆,一对枕巾的。

女同学把枕巾蒙在裴庆生的被子上,用毛线在墙上用大头针扯出个红喜字,看上去像回事了。迎亲队伍就出发了。到了向阳店小学早有人迎接在先。

原玉兰本还高高兴兴,买了一斤糖给同事散发。可临走时裴庆生悄悄告原玉兰,让她带上被子。

原玉兰说咋还带被子?

裴庆生说,不拿被子盖甚呀。

原玉兰不高兴了,说我什么要求也没有,你们家连被子也不给做一床,这哪叫结婚呀。

结了婚再置办嘛。结了婚我不吃不喝也给置床被。

我要的就是结婚这一天用,结了婚睡光炕谁知道。我还怕人笑活哩,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原玉兰关着门不跟裴庆生走,觉得没面子。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谁说也不行。

向阳小学的校长得知内情就出面去劝原玉兰。

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姓公,一旦成了公职人员,大小事情都由组织出面解决。校长说,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才知道要被子,早做甚了,事到如今甚也不能说了,走吧,不然咱们向阳小学显得没风度了。我可告你啊,今天去不去我都证明你结婚了。

原玉兰说,你这是以权压人。

校长说我就压了,怎么着吧,小裴帮咱学校做了多少工作,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她给学校做工作,和被子有什么关系。

有,我以学校的名义命令你跟小裴走。

是我跟他结婚,还是学校跟他结婚?

都一样,你是向阳小学的人,向阳小学是你的娘家,你就代表向阳小学的觉悟,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子弟,有一颗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心就行了,被子有什么要紧?

校长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板着脸,想吓唬原玉兰,原玉兰哪是能吓得住的人,仍是不答应。

有一个女同事在她耳边小声说,有这么好的一个人陪着你,被子算什么,小事情,不用为难小裴了,你看小裴脸都红成啥样了,他也怪难的,他要但凡有点办法能让自己这么尴尬?你以为这是丢你的人哩?他自己比你更难堪。拿被子就拿呗,迟早得往过拿,这有甚,谁也不会笑话你的啊。小裴可怜见的,就快把心掏出来给你吃了还不知足,让客人等不好看,你的被子全当是陪嫁行吧。

眼看时间不早了,裴庆生那边的人左一个嫂子右一个弟妹叫着,哄着,两边的人都替裴庆生说话。原玉兰进退两难,想想也是,逼死他今天也做不了被子了,难道还为这不嫁了?再闹下去都难看。原玉兰就这样深明大义,为这个“穷”字又让了一步,带着自己的被子跟着迎亲队伍走了。

请党校老师当了证婚人,在老师办公室举行了婚礼,到集体食堂吃了顿饭,给同事们散了一斤糖,两人的被子搬到一起就算是结婚了。

更可怜的是,裴庆生的被子又脏又破,还到处露棉花,晚上一抖,黑不溜秋的棉花蛋子纷纷跌落。

裴庆生不好意思地说:兰儿,让你受委屈了。

原玉兰的眼睛潮湿了,说你咋不提前说,要提前说了,我好拆洗一下,再怎么着新婚之夜干净点儿也好吧,臭烘烘的。我的被子提前拿过来别人也不知道,省得丢人现眼。

裴庆生为逗原玉兰高兴就唱起她自创的歌:

起来,起来,孤立无援的人,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裴庆生加了个“们”字,原玉兰破涕为笑了。

原玉兰新婚第二天就开始拆洗缝补被子,两个苦人儿就这样结为伉俪,从此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裴庆生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最自豪的还数父亲,他一向认为,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娶亲这码事,而没花钱就能让媳妇坐在炕上是一等男人,而且还找了个挣钱的媳妇,他对老大为自己操办的这码事是颇为满意的。

裴庆生从1957年之后没再受到运动的冲击,1958年“大炼钢铁”,他冲到一线,夜以继日地战斗在小钢炉旁,不知疲倦,一天干十四小时只休息两三个小时不等。由于表现一向出色,他被省委选为后备培养的干部力量。据1964年的自传中记载:

在党校的培养下,从为谋生而工作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锻炼成一个有较高觉悟的无产阶级战士,确立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坚定了一生为人民服务的人生观??

但还存在着严重的缺点:比如情绪上骄傲自满,思想上主观片面,生活中不拘小节。这些缺点想要彻底根除,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笔者阅览了裴庆生在1964年8月写完的自传,从上小学至28岁这个阶段的情况看出,进入青年时代,裴庆生每一天都在自我思想改造,而每一次改造的关键词就是:“个人名利思想和骄傲自满情绪。”小资产阶级是有小部分资产积累,裴庆生个人成分是个学生,上学还是公费资助,工作后挣21块钱,毫无资产积累,却把自己列为小资产阶级的行列里大改特改,改造得近乎自虐。也许在当时小资产阶级只是个现成的名词,这一概念连他也未必搞得十分清楚,但他自动给自己戴了一顶帽子,并且一直在改造它。当然,按其家庭成分来说,农民只要有一亩土地也属小资产阶级,只有工人阶级一无所有才可称之为无产阶级。而小资产阶级也正是当时革命的动力,但立场不够坚定,需要认真改造,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才能坚定。从这点上讲,裴庆生在28岁时自认为完成了这一命题。而“改造”又是这个时期所有知识分子、党政职员的宿命。但对于很多很多人不过是“雨来地皮湿,日出地皮干”的一段必需的经历,可对裴庆生来说成了他生命的刻度和印记。因为他以自己毕生的修为作出了证明。

人人都为自己制度化了的头脑深感痛苦,感到失去了自由,可裴庆生却更加证明了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标准。他认为自由必是制度下的自由,而不是无政府自由主义。自由和民主并非不要制度。

就像一次造山运动,无论精卫填海,女娲补天付出了怎样修天补地的改造,大地的结构还是有山峰有沟谷。这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安排,盘古在混沌中沉睡数千年,睁开眼睛最厌恶的是混沌,所以他立志要光明与黑暗分开,只要有分工就得有制度。所以,对一个政党的优秀纲领始终如一的坚守而不歪曲,就会显出山峰般的峥嵘,江河般的清澈,翠竹般的挺拔。

有的人因为真诚受到欺骗就变得虚伪,有的人因为正直受到打击就变得圆滑,有的人因为天真受到嘲弄就变得世故,可裴庆生始终保持了本真的自己……因为他始终明白善恶两边分的道理,党内不是“香格里拉”,也有恶势力存在,就看自己立足于哪一边。

1964年裴庆生党校毕业后分配到省委组织部工作,1965年八月省委选拔30个政治可靠、历史清白、写作能力强的人员当秘书,裴庆生便是其中之一,他成为省委书记处书记朱卫华的秘书。

这个消息传回家乡,父亲和母亲均不知道秘书是何角色,比县太爷大还是比县太爷小?问其舅舅,舅舅说就是给领导当文书,写写杂杂的事。父母仍不明白,舅舅想了想说,就像在皇上身边,给皇上起草文件,把皇上的意思写出来,念给大臣们听。

啊,父母在惊讶中若有所思,在龙柱上爬的人了,那么说比县太爷也不差了?

舅舅莞尔笑了,对裴父说先别激动,离皇上的文书还好长一截哩,怕是挣破肚脐眼也挣不到那份上。比县一级还高两个台阶。我高兴的不是级别问题,是咱金锁的文采好啊,文武,文武,一文一武。战争年代是武官吃香,和平年代就耍文官了。姐夫,你一扁担打出一个秘书来。

父亲说,你这是损我哩哇,他是你供养出来的,我可不敢撑你的功。

可他还姓裴呀,难道会姓郭?

我算这辈子在你跟前直不起腰来了。

谁说,展展挂挂当裴秘书的爹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