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谁在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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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沉默的羔羊(1)

这是一个争吵不休的年代,但却淹没了真理的声音;这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但有很多灵魂饱受孤独。你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进步,但你怀揣着信仰,睁着困惑的眼睛沉默了。你没有把劳动当做惩罚,而是当做一种永恒的善行!

——题记

裴庆生的“太平”思想很严重,也许是由于年轻,一个运动过去,一旦风声减弱他就放松了警惕。可这个时代的运动就像是夏天的暴雨风云,一个响雷掠过天际,就出台一个运动。人人都得在运动中磨炼自己,稍不小心就成了运动的对象。人们对运动有些厌倦了。

1957年又出台了一个“反右派斗争”,裴庆生头脑不太清醒,在他的经历中“镇反”、“三反、五反”、“肃反”他都弄懂了核心意义,可是“右派”又是个什么货色呢?他一时弄不清楚。运动开始,领导望山观景不表态,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一个叫储安平的人发表了一篇文章后,接着是大鸣大放,人人有发言权,在这个时期有很多对党不满的情绪,还有辱骂社会主义,怀疑党的言论出来了。裴庆生是个牢牢打上阶级烙印的人,认为共产党是为解放劳苦大众而奋斗而执政的,怎么允许怀疑、辱骂呢?那些刚打倒的富人坏人在暗处磨刀霍霍,企图卷土重来反攻倒算,一部分人居然不失时机地煽动,还有人组织唱反革命歌曲,编了许多谩骂共产党的山歌。他作为翻身子弟义愤填膺了,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坚决地投入到反右派斗争中去,在大会上站起来据理力争地进行辩论反驳。(根据自传整理)在他看来谁反对党谁就是应该警惕的对象,21岁的裴庆生只能认识到这个层面上。

现在看来这场辩论的核心其实是“主权”与“人权”之争。左派认为:清理阶级队伍,和党同心同德,纯化党政队伍,只要稳定政权,人民才有人权,当然人权不是指所有的人。“地、富、反、坏”除外,他们是被监督被改造的人,人权,只有劳苦大众才配拥有,想当初他们为富不仁,资本家剥削工人,地主压迫农民,劳苦大众的人权何在?而这些劳苦大众就叫:“人民”。共产党就是革富人的命,为穷苦人民服务的!

至于“地、富、反、坏”只能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当然,唯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表现好也是党依靠的对象。但从整体上看党重在依靠劳苦大众,党的政权才稳定。以阶级划分身份,消灭阶级,消灭等级。所以后来农民当总理了,工人当“中委”了。

可“右派”认为只要拥护党,对国家有贡献,愿意执行党的政策,是人都应该平等,都应该参政议政,这才体现了民主的气氛。

谁是谁非需要辩论。两种观点心向的都是党和社会的发展。可是这么严肃的主题后来却变味了,右派成了反党势力,无限扩大,凡是有一点语调不一致的全成了右派。再后来基层借反右运动开始了人整人,互相暗算,互相捅黑刀,谁得罪权力人士谁就成了右派。

裴庆生在这场运动的后期沉默了。

裴庆生的一个同乡,姓原,人们都叫他老原,老原十六岁在长治一个山村教书,很早就接触八路军,属于进步人士,教书时常常给学生讲革命的道理,说起共产党八路军眉飞色舞,佩服得五体投地。解放后调到工业学校,再后来工业厅接管了工业学校移址太原,他又分配到工业厅劳资科就职。由于出身贫下中农,敢说话,敢提意见,在工业厅劳资科就职后,开始让他负责“鸣放”工作,他给劳资科长提了一条意见:

群众找他办事,他关着门拒之门外,总是摆架子,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以权压人,这是官僚主义习气,不符合共产党员的要求,这样的工作态度会降低党的威信,失信于民。

裴庆生认为这条意见提得对,作为基层领导应该引为借鉴,不然会给党脸上抹黑,给谩骂党的人以话柄,打击了群众信任党的热情。

可是不久,这条诚恳的意见成了“反党”言论,劳资科长好像成了“党”

的替身,稳坐交椅不说,还把老原打成了右派,并遣送他到晋南下放劳动。

这件正反颠倒的事对裴庆生震动很大,本来是给个人工作中的问题提出的意见,目的是促进工作态度的改善,到后来成了对党有意见。

到底谁是党?

难道“党”是一个人?

对一个党员有意见并不代表对党组织有意见啊。只有党组织才是党啊!

可是组织又是靠每一个党员组成的,个别党员不纯洁,党组织就不纯洁。“鸣放”不就是解决党内的问题吗?怎么后来成了谁说真话谁就是右派了呢?

裴庆生开始彷徨了!

他找老原交心,说出他的苦闷。

老原看裴庆生是个有组织有纪律,是非分明,很有正气的青年,又是同乡,就视为知己。私下说共产党迟早会被这号人弄垮,他们自以为走上领导岗位就是代表党,可他们的行为作风不符合党的标准和要求,这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真正的共产党是襟怀坦荡,光明磊落的,敢于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可他们搞小动作,搞阴谋诡计,表面上让人“鸣放”,实际上是故意让与他们不同观点的人暴露,然后下手铲除,这种手段太阴损太卑鄙了。小裴,这一段我想清楚一个问题,战争年代投敌就是叛党,很容易辨清,辨清楚就可以惩处。而和平时期不按党的要求办事就是叛党,但不容易辨别,因为这是思想的叛变,是个软证据,无法很快惩治,看来这是党内长期的斗争。社会主义并不平坦,没那么好走哩。

裴庆生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很赞同老原的说法。老原的话解决了他一段时期的困惑。真党员和假党员这个分水岭从这一刻在裴庆生的心里经纬分明了。

可是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任其下去?

老原说,党迟早会认清他们。咱们都是解放区的人,咱们很清楚真正的共产党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变质。真话说不得,假话不能说,沉默总可以吧。他告诉裴庆生:保存自己,不要冒失,关键时候一定要持正义之剑,是正义迟早党会发现,迟早会获胜,任何时候为人民服务,就是为党站岗放哨。

初涉尘门的裴庆生和老原一样,坚信背叛党的人迟早会受到惩治。

同时他记牢了一句话:为人民服务就是为党站岗放哨。

老原蕴藏着坚定的信念走了。

他临下乡之前把自己的一个妹妹托付给裴庆生照顾,说她叫玉兰,在太原师范读书,大姑娘家家的孤身一人,亲人都在长治老家,需要有人照看点,他不能管她了,希望裴庆生帮他照看。但为了保护裴庆生起见,告诉他不能公开,因为他现在是右派,谨防有人给他扣上地方主义和本位主义之类的帽子连累他,对年轻的裴庆生不利。老原给了他一张妹妹的照片,要他去找。

裴庆生让他放心走,他一定尽心照顾。

那是个下午,夕阳西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孤零零地坐在操场边的石头上,两手托着腮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两眼正瓷瓷地盯着远处出神。

裴庆生看了看手中的照片对照了一下,走过去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叫原玉兰吧?

原玉兰被传来的声音猛丁儿吓了一跳!说你是谁?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同乡啊,听不出来?

原玉兰警觉地站起来,说你要干什么?

裴庆生看着她像受惊的羔羊,好像他是个坏人一样被她审视着,不觉有些好笑,说我不干什么,我和你哥哥老原在一个单位,又是同乡,他让我照看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大灰狼不会吃人,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原玉兰的眼睛倏然涌上了泪水,说我哥哥是右派,你找我干什么,我不会连累别人的,我会照顾自己,我很好,你走吧。

裴庆生说我不怕连累,我了解你哥哥,他在单位就是有骄傲自满的毛病,但他对党绝对没问题。把他划成右派是暂时的,是错误的,他是为群众说话的,组织上迟早会认可他的。

你说了算吗?你是党吗?

我说了当然不算,我不能代表组织,可我是党员,如果我说话顶用我一定会说的。

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只要是正确的我就敢。

原玉兰认真地看了一眼下巴长了几缕嫩须的裴庆生,觉得这种豪气微微震动了她一下!她放松了警惕,像突然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哭得越发没了章法。说班里有人知道哥哥是右派都开始冷落她了,连说话聊天、吃饭聚堆都不和她在一起,宿舍议论啥话题,只要她一出现立即万马齐喑,好像她是特务内奸一样。她说她很孤独,很苦闷,很想哥哥……原玉兰边哭边说,裴庆生不知该怎么办,初次接触女孩子,他很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可又不敢,男女授受不亲,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偷眼看了她一眼,此女子眉清目秀,身躯虽然瘦弱,但很匀称,两根粗黑的辫子搭在胸前,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就像一朵带露的芙蓉花。他猛然间生出了一缕儿怜爱,脸微微泛红了……原玉兰瞥了一眼裴庆生,说你也怕了吧,牢狱里的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可他们没有自由,他们的名字就叫:犯人!

裴庆生很郑重地看了一眼原玉兰,觉得这女子说话够尖锐的,到底是喝墨水的女子,与乡下没文化的女子就是不同。他说,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越是苦涩的环境越能锻炼人,你要坚强些,相信你哥是真共产党心里就有数了,让我们共同等待这一天,好吧。

原玉兰撇撇嘴,隔岸观火的人都会说好听话,让你跳进苦海里呛几口水试试,那时候再说坚强怕就没那么顺溜了。原玉兰转身走了,说以后别来找我,好好看管好自己的前程,别因为我受损后悔也来不及了。

裴庆生紧赶几步,说你有困难吗?

没有!

有困难找我。

用不着。

裴庆生觉得这女孩子好特别呀,柔弱中有一种倔强,这种倔强不是来自性格,而是来自主见。

此后,裴庆生应老原的嘱托经常来照看原玉兰,原玉兰因为有裴庆生不离不弃的照顾,觉得裴庆生是个实受人,他和哥哥在时也差不多,裴庆生在这个时期是她的依靠。而裴庆生很感谢老原留给他的这个“照看”,照看惯了,几天不照看心里就空落落的,那女孩性格干脆利索,对话反唇相讥很让他心动!裴庆生发现原玉兰节假期很少回家,问起缘由,原玉兰说她没有家,她唯一的亲人就是哥哥。

时间久了,裴庆生才知道原玉兰也是个经历坎坷的女孩子,原玉兰不是老原的亲妹妹。1939年抗战时期,原玉兰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听到了炮火声,日本鬼子整天作乱使她在娘胎里就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母亲当时已有四女一男,家庭虽然贫困,但满怀希望再生一男,结果在山里逃亡的途中,生下个女娃,心里很扫兴,当时情况险恶,刚一岁的男娃还嗷嗷待哺,再养一个女娃困难重重,于是当下决定弃女养男。邻居家的原爷爷,不忍看着好端端的女娃扔掉,揣在怀里抱回家决定养起。原奶奶的儿子只生一男叫原光景,比女娃整整大10岁。在原家男娃名字取景,女娃名字取玉,原奶奶就给孙女取名原玉兰。全家都管她叫兰儿,原家视若明珠地将兰儿养到13岁,生母看见水梨儿一样的亲生女整天在她眼前跑来跳去,而她执意弃女养男的筹划失败了,弃了女儿,儿子也没养活,心里郁郁不乐,就又想把兰儿要回来。结果两家起了纷争,击穿了事实的真相。原玉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整天哭,哭得肚子都鼓得圆圆的,把原奶奶吓得整天把孙女儿抱在怀里给她揉肚子。

大哥原光景在省工业厅工作,回来一次兰儿哭一次,两家大人为此争执不休。大哥看兰儿实在难耐,就私下问兰儿,你愿不愿意跟大哥走成为“公家人”?

玉兰说什么是公家人?

和大哥一样呀,上学读书,然后在城里上班工作挣工资。

玉兰说愿意。

最后大哥向两家人宣布:把兰儿带到太原,从此以后兰儿就成了“公家”的人了,谁也不许争。

大哥是国家干部,他的裁决没有人敢反对。就这样大哥把兰儿领到太原,里里外外给她换了一遍,住在工业厅的女宿舍,供她上学,初中毕业,老师看原玉兰学习好,又有主见,在班里独当一面,不属于那种患得患失的软弱女子,就想让她上高中,将来考大学,认为她前途无量。

可是家中养母有病,大哥的钱重点转移到母亲的病情上,因打成右派,月工资从85元降到50元,无钱供养她,她只好选择上了公费师范。

原玉兰就在哥哥的照顾下不尴不尬地活着。哥哥被打成右派对她打击很大。逢年过节也不愿回长治,她没法面对那个局面,她常常觉得自己像块无人问津的抹桌布,更像一叶无根的浮萍。一想到出生时的处境就痛不欲生。哥哥不在身边,又遭世态冷遇,她必须打起精神自己保护自己,她不愿意接受任何施舍和同情,第一次见裴庆生她就出现了这个念头,她必须自己来面对一切。她常独自唱一首自改的歌:

起来,起来,孤立无援的人,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幸福全靠我自己……裴庆生每次听她唱这首歌就想笑,说看你把《国际歌》唱成了啥。

原玉兰说什么国际歌,这是我自己心中的歌,是拯救自我的歌,我一唱这支歌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这么说你还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

原玉兰苦笑了。

裴庆生说,其实你是幸福的,两家人都想争取你,你不该有不想活的念头。

哼,要是日本鬼子拎起我想摔死未遂,我会恨死他也会报复他,可自己的亲人要扔掉你,你恨不成还爱不起来,你试试什么滋味,如——鲠——在——喉,听说过没有?感受过没有?

裴庆生突然想起诗人拜伦说的一句活,就说给原玉兰听,说“真有血性的人,决不曲意求得别人重视,也不怕别人忽视。”

原玉兰说,我说的是“别人”吗?是“亲人”知道吧。再说了,那时候生死由命我有能力求得“重视”或“忽视”吗?全在他们的一念之下。

裴庆生又引经据典,说维克多.雨果说:“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哼!大话,空话!没有奶奶的人道,现在重视与忽视还有意义吗?

现在想要我,我除了爷爷奶奶大哥谁都不要!

任性!

我就任性你管得着吗?

你哥不在我就是你的监管人,对监管人如此没礼貌!该当何罪,如实招来!

我就没礼貌,就没礼貌!

原玉兰撅起嘴,目光一怒万丈,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在这个问题上谁和她不一致她就和谁急!

裴庆生笑了,一看她倔劲儿上来就觉得可爱,就想逗她玩。说好吧,为了兰儿,我拿个手榴弹回去把他们全部结果了给兰儿报仇怎样?

原玉兰说,我只是难受嘛,又不是一定要你去做歹人。

不!裴庆生装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抡起斗牛士一样的双拳:我要当歹人了。

原玉兰反怒为笑了。

裴庆生话虽这么说,但每次回长治,总要买些点心特意到原玉兰的两家父母处去看望一下,说东西是兰儿让捎的,她在太原念书顾不上回来。

两家大人就都哭一顿,也给捎些回货。

裴庆生私下默默为原玉兰修复亲情,但原玉兰当时一点不知情。裴庆生自从那时知道原玉兰心灵的阴影,更不敢放手这个女子了,万一有个长短他还真没法向老原交代。

老原在1961年彻底回乡改造,带薪下放,一年以后没了工资。临走时再次把原玉兰交给裴庆生照看。这次“照看”老原已经意味深长了。

他很看好裴庆生,可他是右派又不好照直做媒,看俩人的势头,大有发展趋势,但要小裴更主动些才好。所以临别时仍是让他“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