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菩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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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对于W市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初,在以往的年份里,对于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来说,还是一派秋意,而在今年,则是一片天寒地冻了。在W大学中,那条通往菩提树的偏僻小径早就被冻僵了,路两边枯黄的杂草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有那棵高大的菩提,尽管也遭到了摧残,却还保留着几分油油的绿意。采薇早就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菩提树是整个校园中落叶最晚的树木。如今,面对此情此景,她不禁有些相信秦如晋的话——相对于枫树来说,菩提树有它自己独特的韵味,最起码,在坚强方面,它一点也不逊于枫树。

此时此刻,采薇正坐在菩提树下,像以往那样等待着秦如晋。那个约会的“暗号”,是她在晚饭后回到教室的路上,路过系主任办公室时刚刚看到的。于是,她急忙把书本送到教室里,然后匆匆赶到这里。她以为自己迟到了,谁知,秦如晋居然没来,她依然要等。

等,等,采薇早就发现,来到菩提树下,她就注定是一名等待者。等吧,多少回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回吗?她倾听着穿梭而过的风声,倾听着尚未冻僵的菩提树叶在风中的哀号声,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寒冷向她袭来。因为来得匆忙,她只穿了一件白色风衣,围巾和手套都忘在教室了。再说,自从上个星期日从燕湖回来后,她就发起了高烧,已经烧了整整五天了。

是的,上个星期日,采薇去了趟燕湖。为什么要去燕湖?不知道。反正,她想去燕湖。不过,她没有划船,而是来到了墨山的梅林。为什么要去梅林?不知道。反正,她想去梅林。墨山有近百亩的梅林,此时正是梅花怒放的季节,千树万树的梅花争奇斗艳,红的像霞,白的像雪。采薇还是偏爱白色的梅花,她觉得白梅虽然没有红梅那样娇艳,却自有一股飘逸脱俗的高雅。有一次,秦如晋曾经把她比喻为一树小小的,不属于尘世间的白梅,并念了一阕朱敦儒的《卜算子﹒咏梅》给她听。采薇站在一树怒放的白梅下,不禁想起了这阕词:

“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

是啊,“幽思有谁知”,自己那绵延半年之久的幽思,又有谁能知晓?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呢。何况,即使知道了,又去向谁倾诉呢?她不禁羡慕起秦如晋来,连他,都有她这么一个倾诉的对象,而自己,真的是“托契都难可”了。

想到这儿,她抬起了头,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笑。突然,她打了个哆嗦,笑容在唇边僵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树高大的白梅下,因为,在那树白梅下,她看见了秦如晋。

没错,那是秦如晋,挺拔的身材,浓密的黑发,挺直的双肩……此刻,他没有烦恼,没有忧郁,没有痛苦。他带着一脸的微笑,一脸的温柔。而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采薇认出来了,她就是秦如晋的妻子,采薇在学校见过她,也曾听秦如晋无数次地提起过她。她比秦如晋小两岁,也应该是奔四十的人了,可除了微胖的身材外,怎么看怎么像三十出头的模样。此时,她正在为秦如晋系好已经松散的围巾,那么细致,那么体贴。她仰着头,看着秦如晋,满眼都是信任、依赖和崇拜。在一个中年女子的眼中会看到这样的目光,实在很令人惊讶。采薇终于相信了秦如晋的话,在他妻子的眼里,他就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峰,他会为她和家人挡住一切的痛苦和灾难。现在,这座“山峰”正在满怀柔情地接受被他保护的人的关爱,他那深邃的眼睛在看着她,眼里是一片深情。采薇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她没有勇气看下去了。她想扭头就走,可是晚了,秦如晋已经看到她了,他的唇边浮起一个惊喜的笑。没有办法,采薇只得硬着头皮,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急忙走开了。她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不自然,可是,当她走出十来步,再回头去看时,才发现秦如晋根本就没有注意她,他和妻子正在互相凝视着,那种含情脉脉的凝视,交换了太多太多爱的语言。采薇知道,秦如晋也常常凝视着自己,可是,现在,她却很容易区分这两种不同的凝视。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没有肃杀的冬天,没有千树万树的梅花,更没有那个小小的商采薇了。

采薇猛地转过了头,忽然发现自己满眼都是泪水。咸的,苦的,辣的,酸的,涩的……各种各样的滋味一起阻塞了她的胸口,使她觉得心跳气促,视线模糊。她飞也似的逃开了梅林,逃开了墨山,逃开了燕湖。而逃不开的,是心底这份隐隐的痛。

就这样,她从燕湖回来,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现在,采薇顶着高烧,坐在菩提树下,回想起这件事,心中仍然感到那份隐隐的痛楚。几天来,她都避免想起这件事,可是,思想是个无孔不入的敌人,你永远没有办法逃开它。而每次不经意地想起这件事,采薇都会感到心中有一根细细的线,在一点点地抽动。每抽动一下,她的心就会感到一份难言的痛。

秦如晋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这是这件事给采薇唯一明确的感觉。可是……采薇在心底骂着自己,废话,还要什么“可是”,一个丈夫,不爱自己的妻子,还能去爱谁?难道去爱你这个比他小近二十岁的,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吗?几天来,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是嫉妒吗?天,这个词,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凭什么嫉妒,有什么资格嫉妒?可是,她却明白了,自己的忧郁,自己的哀愁,其实都是为了同一个人——秦如晋。

她对秦如晋,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呢?是爱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于二十出头的她来说,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她也不太清楚。她只知道,每次见到秦如晋,她都有一份无言的喜悦,而每次秦如晋从她身边离开,她也有一份淡淡的惆怅。她只知道,每次看到通知板上那个工工整整的名字时,即使她再忙、再累,即使她为此耽误了许多重要的事情,她也要来赴约。比如说今天……天,她想不下去了,只觉得头重脚轻,脑子里像有一百个人,在用锤子剧烈地敲打,震动得她每根神经都在痛。她今天不应该来,真不应该来。可是,她能不来吗?那个通知板上的名字,在晚饭前还是那么潦草,晚饭后就变得工工整整的了,这说明秦老师刚刚遇到了麻烦,她能让他带着这份烦躁不安的心绪度过这个夜晚吗?在她心目中,秦如晋的事情,永远比她自己的事情重要得多。可是,秦如晋呢?他是这样对自己的吗?采薇拼命摇了摇头,不能这么想,当初她决定帮助秦如晋时,就没打算要什么回报,现在,她也不需要什么回报。她只希望秦老师多注意自己一些,可是,秦老师每次都更注意自己的心绪而忽略了她。忽略?采薇猛地一惊,当初,当她毅然离开菩提树的时候,不就是希望秦老师“忽略”自己吗?如今,她怎么又对这份忽略耿耿于怀了呢?噢,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头又开始撕裂般的疼痛起来!用手抵着额头,她下意识地阻止着头痛,她觉得自己的思想越来越飘忽,神志越来越糊涂,只有心脏深处那根细细的线,在不停的抽搐与痉挛,那隐隐的痛楚,就从心灵深处向四肢不断地扩散。

菩提树那交错的树枝突然被分开了,秦如晋大踏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采薇准备好的小垫上。奇怪,采薇匆忙中忘了自己的围巾手套,却没忘给秦如晋拿一个小垫来。“对不起,”秦如晋解释道,“刚刚接到通知,要到上海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赶晚上七点的火车。我刚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不回去吃饭了,让我妻子收拾一下行装,六点半回家去取。”

“怎么了?”采薇沙哑地问。连饭都顾不得吃就来到这里,事情一定很严重。

“和校长吵翻了。”秦如晋并没注意采薇沙哑的声音。

“哦?”采薇哆嗦了一下,校长?那不是秦如晋的“伯乐”吗?他怎么会跟秦如晋吵架呢?

“奇怪吧,我之所以能够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校长一直在背后为我撑腰。可是今天,我却跟他闹翻了。”秦如晋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喷出一口烟雾,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采薇下意识地按了按胃部,往日熟悉的香烟气息,今天却熏得她几乎直想呕吐。她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来倾听秦如晋的叙述。不一会儿,她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个学期,中文系通过多种渠道,又充实了不少资金,本来想给每个老师发一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以便更好地让老师们教书和从事研究工作。可是,学校却要让中文系把这笔资金上缴,用来支持其他系的工作。秦如晋坚决不肯交出这笔钱,为此,他和校长吵翻了,以至于拍了桌子。

“这是不公平的。”采薇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不劳动者不得食。这钱是中文系的老师用汗水挣来的,他们凭什么要坐享其成?”

“是呀,我也是这么说。学校早就把经济大权下放给各个系,让我们自筹资金,如今却要把我们自筹的资金收回,这算什么?”秦如晋的声音忽然提高了起来,“我和校长说,我们可以在其他方面帮助他们,向他们介绍经验,帮他们想办法出主意,甚至替他们联系渠道,这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他们动用我们的血汗钱。中文系有了钱,别人就眼红,就想趁机捞捞油水,打打秋风,他们做梦!只要我秦如晋当一天系主任,他们就别想打中文系的主意!”

“说得好!”采薇低声赞叹。如果身体好一点,她会对这番义正辞严的话高声喝彩。

“可是,”秦如晋苦笑了一下,“校长却说了我一顿,说我没有全局观念,只顾小集体的利益。说我目光短浅,没有长远发展规划,最后,竟然对我说:‘秦如晋,你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能让你当这个系主任,同样也能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撤下来!’”

采薇的身子晃了晃,天气很冷,她却觉得额上在冒汗。天,这话太重了,只有她知道,这句话,会给秦如晋造成多大的伤害,会在秦如晋心中勾起怎样的痛苦。

果然,秦如晋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句话,像刀子一样,重重地扎在我心灵的那道伤口上,几乎要把我的伤口再次撕裂了。好一会儿,我才反过劲儿来。于是,我一字一句地对校长说:‘校长,当初,是您请我当这个系主任的,并不是我求您让我当的。为了戴好这顶乌纱帽,我曾经付出了您根本想象不到的,血淋淋的代价,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的老师更好地教书和钻研,让我们的学生更好地读书和做人,让我们的中文系有一个良好的运作体制和浓重的学术氛围,如果当官的最终结果,是让我的努力付诸东流,是让这些目的一一落空,那么,我宁愿甩开这顶沉重的乌纱帽!您撤我的职也好,不撤我的职也罢,反正这笔钱,您肯定拿不到了!’”

“好!”又是一句简单而有力的评语。采薇不想多说,也没有力气多说。可是,在钦佩之余,她也在为秦老师担心,和校长拍桌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校长室出来,我就马上和商家联系,经过一个下午的谈判,终于做成了这笔交易。刚才我已经给周老师打了电话,告诉他明天电脑和打印机一并到货,验收合格后,马上发给老师们。”

这就是秦如晋,坚决果断,刚正不阿。他居然没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采薇想说点什么,却明显地感到力量正在从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失。她的头好痛啊!她真希望能阻止这头痛!

“其实,”秦如晋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校长也有校长的难处,他肯定是被其他系主任闹怕了。可是,我不能因为同情校长而丧失我的原则。我做事是凭自己的良心的,对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我都有一份很强的责任感,每当我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总要拍拍自己的胸口问:‘秦如晋,你做这件事,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采薇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痛!痛!她只感到要命的痛!她眼前全是金星在闪耀,在跳舞!良心,责任感,这是秦如晋做人的准则吗?是的,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对老师有责任,对学生有责任,对女儿有责任,对深爱的娇妻有责任,惟独对一直在默默关心他,帮助她的商采薇,他不必有一点责任感。良心,责任感,责任感,良心……采薇觉得,自己心里那根始终在抽动的细线,又开始一点点地抽紧,抽得她的心脏痉挛起来,抽得她浑身每根纤维都紧张而痛楚。不能呆下去了,再不走,自己会在这菩提树下昏倒。可是,刚站起身,一阵眩晕就对她袭来,她的腿一软,身子就要摔下去。这时,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她面对的,是秦如晋那张苍白而惊慌失措的脸:“怎么了,小薇?你不舒服吗?”

“我……”采薇想努力挤出一个笑,那笑容没成型就在唇边僵住了。她想思索,想说话,可是,她根本无法思索,她费力和自己的头痛挣扎,费力和自己的眼泪挣扎,费力和自己的意志挣扎。终于,她“挣扎”出一句话来:“秦老师,别担心,我……没事。只是,请您开个条子,在我昏倒之前,让我……回到寝室去。”

她的话刚说完,就整个瘫软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