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罗:你真的这样说吗?伊阿古:她当初跟您结婚,曾经骗过她的父亲,当她好像对您的容貌战栗畏惧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在热烈地爱着它。奥赛罗:她正是这样。伊阿古:好,她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有这般能耐,做作得不露一丝破绽,把她父亲的眼睛完全遮掩过去,使他疑心您用妖术把她骗走。——可是我不该说这种话,请您原谅我对您的过分的忠心吧!
奥赛罗:我永远感激你的好意。伊阿古:我看这件事情有点儿令您扫兴。奥赛罗:一点不,一点不。伊阿古:真的,我怕您在生气啦!我希望您把我这番话当做善意的警戒。可是我看您真的在动怒啦!我必须请求您不要因为我这么说了,就武断地下了结论,不过是一点嫌疑,还不能就认为是事实哩!
奥赛罗:我不会的。
伊阿古:您要是这样,主帅,那么我的话就要引起不幸的后果,完全违反我的本意了。凯西奥是我的好朋友——主帅,我看您在动怒啦!
奥赛罗:不,并不怎么动怒。我怎么也不能不相信苔丝狄蒙娜是贞洁的。
伊阿古:但愿她永远如此!但愿您永远这样想!奥赛罗:可是一个人往往容易迷失本性——伊阿古:嗯,问题就在这儿。说句大胆的话,当初多少跟她同国族、同肤色、同阶级的人向她求婚,照我们看来,要是成功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可是她都置之不理,这明明是违反常情的举动,嘿!从这儿就可以看到一个荒唐的意志、乖僻的习性和不近人情的思想。
可是原谅我,我不一定指着她说,虽然我恐怕她因为一时的孟浪跟随了您,也许后来会觉得您在各方面不能符合她自己国中的标准而懊悔她的选择的错误。
奥赛罗:再会,再会。要是你还观察到什么事,请让我知道,叫你的妻子留心察看。离开我,伊阿古。
伊阿古:主帅,我告辞了。(欲去。)奥赛罗:我为什么要结婚呢?这个诚实的汉子所看到、所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向我宣布出来的多得多。伊阿古:(回转)主帅,我想请您最好把这件事情搁一搁,慢慢再说吧!凯西奥虽然应该让他复职,因为他对于这一个职位是非常胜任的,可是您要是愿意对他暂时延宕一下,就可以借此窥探他的真相,看他钻的是哪一条门路。您只要注意尊夫人在您面前是不是着力替他说情,从那上头就可以看出不少情事。现在请您只把我的意见认作无谓的过虑——我相信我的确太多疑了——仍旧把尊夫人看成一个清白无罪的人。
奥赛罗:你放心吧,我不会失去自制的。伊阿古:那么我告辞了。(下。)奥赛罗:这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家伙,对于人情世故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要是我能够证明她是一头没有驯服的野鹰,虽然我用自己的心弦把她系住,我也要放她随风远去,追寻她自己的命运。
也许因为我生得黑丑,缺少绅士们温柔风雅的谈吐,也许因为我年纪老了点儿——虽然还不算顶老——所以她才会背叛我,我已经自取其辱,只好割断对她这一段痴情。
啊,结婚的烦恼!我们可以在名义上把这些可爱的人儿称为我们所有,却不能支配她们的爱憎喜恶!我宁愿做一只蛤蟆,呼吸牢室中的浊气,也不愿占住了自己心爱之物的一角,让别人把它享用。
可是那是富贵者也不能幸免的灾祸,他们并不比贫贱者享有更多的特权,那是像死一样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在冥冥中注定了要戴那顶倒霉的绿头巾。
瞧!她来了。倘然她是不贞的,啊!那么上天在开自己的玩笑了。我不信。
苔丝狄蒙娜及爱米利娅重上。苔丝狄蒙娜:啊,我的亲爱的奥赛罗!您所宴请的那些岛上的贵人们都在等着您去就席哩!奥赛罗:是我失礼了。
苔丝狄蒙娜:您怎么说话这样没有劲?您不大舒服吗?奥赛罗:我有点儿头痛。苔丝狄蒙娜:那一定是因为睡少的缘故,不要紧的,让我替您绑紧了,一小时内就可以痊愈。奥赛罗:你的手帕太小了。(苔丝狄蒙娜手帕坠地)随它去,来,我跟你一块儿进去。苔丝狄蒙娜:您身子不舒服,我很懊恼。(奥赛罗、苔丝狄蒙娜下。)
爱米利娅:我很高兴我拾到了这方手帕,这是她从那摩尔人手里第一次得到的礼物。我那古怪的丈夫向我说过了不知多少好话,要我把它偷出来,可是她非常喜欢这玩意儿,因为他叫她永远保存好,所以她随时带在身边。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把它亲吻,对它说话。我要去把那花样描下来,再把它送给伊阿古,究竟他拿去有什么用,天才知道,我可不知道。我只不过为了讨他的喜欢。
伊阿古重上。
伊阿古:啊!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爱米利娅:不要骂,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伊阿古:一件好东西给我?一件不值钱的东西——爱米利娅:嘿!
伊阿古:娶了一个愚蠢的老婆。爱米利娅:啊!只落得这句话吗?要是我现在把那方手帕给了你,你给我什么东西?伊阿古:什么手帕?
爱米利娅:什么手帕!就是那摩尔人第一次送给苔丝狄蒙娜,你老是叫我偷出来的那方手帕呀!
伊阿古:已经偷来了吗?爱米利娅:不,不瞒你说,她自己不小心掉了下来,我正在旁边,乘此机会就把它拾起来了。瞧,这不是吗?伊阿古:好妻子,给我。爱米利娅:你一定要我偷了它来,究竟有什么用?伊阿古:哼,那干你什么事?(夺帕。)爱米利娅:要是没有重要的用途,还是把它还了我吧!可怜的夫人!她失去这方手帕,准要发疯了。伊阿古:不要说出来,我自有用处。去,离开我。(爱米利娅下)我要把这手帕丢在凯西奥的寓所里,让他找到它。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对于一个嫉妒的人,也会变成天书一样坚强的确证,也许这就可以引起一场是非。
这摩尔人已经中了我的毒药的毒,他的心理上已经发生变化了,危险的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毒药,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尝不到什么苦涩的味道,可是渐渐地在血液里活动起来,就会像硫矿一样轰然爆发。我的话果然不差,瞧,他又来了!
奥赛罗重上。
伊阿古:罂粟、曼陀罗或是世上一切使人昏迷的药草,都不能使你得到昨天晚上你还安然享受的酣眠。
奥赛罗:嘿!嘿!对我不贞?伊阿古:啊,怎么,主帅!别老想着那件事啦!奥赛罗:去!滚开!你害得我好苦。与其知道得不明不白,还是糊里糊涂受人家欺弄的好。伊阿古:怎么,主帅!
奥赛罗:她瞒着我跟人家私通,我不是一无知觉吗?我没有看见,没有想到,它对我漠不相干,到了晚上,我还是睡得好好的,逍遥自得,无忧无虑,在她的嘴唇上找不到凯西奥吻过的痕迹。被盗的人要是不知道偷儿盗去了他什么东西,旁人也不去让他知道,他就等于没有被盗一样。
伊阿古:我很抱歉听见您说这样的话。奥赛罗:要是全营的将士,从最低微的工兵起,都曾领略过她的肉体的美趣,只要我一无所知,我还是快乐的。啊!从今以后,永别了,宁静的心绪!永别了,平和的幸福!永别了,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利的号角、惊魂的鼙鼓、刺耳的横笛、庄严的大旗和一切战阵上的威仪!还有你,杀人的巨炮啊,你的残暴的喉管里模仿着天神乔武的怒吼,永别了!奥赛罗的事业已经完了。
伊阿古:难道至于吗,主帅?奥赛罗:恶人,你必须证明我的爱人是一个淫妇,你必须给我目击的证据,否则凭着人类永生的灵魂起誓,我的激起了的怒火将要喷射在你的身上,使你悔恨自己当初不曾投胎做一条狗!
伊阿古:竟会到了这样的地步吗?奥赛罗:让我亲眼看见这种事实,或者至少给我无可置疑的切实的证据,不这样可不行,否则我要活活要你的命!
伊阿古:尊贵的主帅——奥赛罗:你要是故意捏造谣言,毁坏她的名誉,使我受到难堪的痛苦,那么你再不要祈祷吧,放弃一切恻隐之心,让各种骇人听闻的罪恶丛集于你罪恶的一身。尽管做一些使上天悲泣、使人世惊愕的暴行吧,因为你现在已经罪大恶极,没有什么可以使你在地狱里沉沦得更深的了。
伊阿古:天啊!您是一个汉子吗?您有灵魂吗?您有知觉吗?上帝和您同在!我也不要做这劳什子的旗官了。啊,倒霉的傻瓜!你一生只想做个老实人,人家却把你的老实当做了罪恶!啊,丑恶的世界!注意,注意,世人啊!说老实话,做老实人,是一件危险的事哩!谢谢您给我这一个有益的教训,既然善意反而遭人嗔怪,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对什么朋友掬献我的真情了。
奥赛罗:不,且慢,你应该做一个老实人。伊阿古:我应该做一个聪明人,因为老实人就是傻瓜,虽然一片好心,结果还是自己吃了亏。奥赛罗:我想我的妻子是贞洁的,可是又疑心她不大贞洁,我想你是诚实的,可是又疑心你不大诚实。我一定要得到一些证据。她的名誉本来是像狄安娜的容颜一样皎洁的,现在已经染上污垢,像我自己的脸一样黝黑了。要是这儿有绳子、刀子、毒药、火焰或是使人窒息的河水,我一定不能忍受下去。但愿我能够扫空这一块疑团!
伊阿古:主帅,我看您完全被感情所支配了。我很后悔不该惹起您的疑心。那么您愿意知道究竟吗?
奥赛罗:愿意!嘿,我一定要知道。伊阿古:那倒是可以的,可是怎样办呢?怎样才算知道了呢,主帅?您还是眼睁睁地当场看她被人奸污吗?奥赛罗:啊!该死该死!
伊阿古:叫他们当场出丑,我想很不容易,他们干这种事,总是要避人眼目的。那么怎么样呢?又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说呢?怎样才可以拿到真凭实据?即使他们像山羊一样风骚,猴子一样好色,豺狼一样贪淫,即使他们是糊涂透顶的傻瓜,您也看不到他们这一幕把戏。
可是我说,有了确凿的线索,就可以探出事实的真相,要是这一类间接的旁证可以替您解除疑惑,那倒是不难让你得到的。
奥赛罗: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证明她已经失节。伊阿古:我不欢喜这件差使,可是既然愚蠢的忠心已经把我拉进了这一桩纠纷里去,我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最近我曾经和凯西奥同过榻,我因为牙痛不能入睡,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灵魂是不能保守秘密的,往往会在睡梦之中吐露他们的私事,凯西奥也就是这一种人。
我听见他在梦寐中说,“亲爱的苔丝狄蒙娜,我们须要小心,不要让别人窥破了我们的爱情!”于是,主帅,他就紧紧地捏住我的手,嘴里喊,“啊,可爱的人儿!”然后狠狠地吻着我,好像那些吻是长在我的嘴唇上,他恨不得把它们连根拔起一样,然后他又把他的脚搁在我的大腿上,叹一口气,亲一个吻,喊一声“该死的命运,把你给了那摩尔人!”
奥赛罗:啊,可恶!可恶!伊阿古:不,这不过是他的梦。
奥赛罗:但是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就可想而知,虽然只是一个梦,怎么能不叫人起疑呢!
伊阿古:本来只是很无谓的事,现在这样一看,也就大有文章了。
奥赛罗:我要把她碎尸万段。伊阿古:不,您不能太鲁莽了,我们还没有看见实际的行动,也许她还是贞洁的。告诉我这一点:您有没有看见过在尊夫人的手里有一方绣着草莓花样的手帕?
奥赛罗:我给过她这样一方手帕,那是我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