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反应,只是心不在焉地剔着牛骨上的肉。宫廷里的事情很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到民间来,大家都知道夷姜真正的死因。好像就是从宣姜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公子寿起,朝歌开始流行一种新的说法:“如果我娶了你妈,你就是我儿子。”十几年后,这种市井的污言秽语终于感染了宫廷中的贵族,也给了思想简单的小野心家灵感的火花。十五岁的公子朔一天向母亲宣姜哭诉,说兄长急子很认真地用了这句话来侮辱他。于是宣姜出于种种考虑,添枝加叶地向卫宣公控告急子的无礼。这种在宫廷夺嫡中惯用的小伎俩如愿以偿地打动了思想更为简单直接的卫宣公,何况与庶母乱伦的事情他自己便是前鉴,于是伟大的国君愤怒地冲到夷姜的住处骂她教子无方,他前脚踏出房门夷姜后脚就上了吊。
夷姜的死为后世的道学家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反面教材,以至若干年后,还有人写打油诗放在演义之中:
父妾如何与子通?聚庵传笑卫淫风。
夷姜此日投缳晚,何似当初守节终!
人心险恶,竟然是嘲笑她不肯早点上吊。而在当时的朝歌,尽管人心还没有恶毒到这样来诅咒一个已死的妇人,对夷姜的死却都是漠然的——宫里哪天不死点人呢?就连她的亲生儿子急子,也把“节哀顺变”这几个字做得极好,照样地温良恭俭让,让他红了眼的老子兄弟找不到下手的借口。
他究竟是凉薄、是迂腐、还是大智若愚?这在当时的我也没有看出来。然而因为纵欲而过早显出老态的卫宣公,却对夷姜的死隐隐感到心虚不安,加上公子朔和宣姜的耳旁风,原本只够偷香窃玉的德行终于彻底败落下去——老家伙下定决心除去这个披着驯良外衣的眼中钉了,哪怕急子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他心肝肉儿地叫。
公子朔许给我的大买卖,终于上门。
公元前700年,卫宣公的老丈人齐傅公联络诸侯讨伐纪国,邀请卫国加盟,公子朔趁此机会和昏了头的卫宣公定下了除去急子的计谋。
“你带上手下兄弟埋伏在莘野的渡口边,看到挂着白旄的船到了,就把为首的砍下头送来领赏。”公子朔偷偷把我召到他的居所,简明扼要地吩咐着。虽然他没有更详细的说明,我早已把他们的打算猜了个通透:莘野是到齐国的必经之地,以拟订会师日期的名义被派出使齐国的急子必定要在莘野弃舟登陆。而白旄就是白牛尾巴,正是使节的标志,于是我笑着补充了一句:“那白旄也送回来是吧?”
“不错。”公子朔赞赏地点了点头,“以白旄和人头来交换五十金。”他凉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盗钱,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样,要知道这也是国君的意思。”
“小人不敢。”我赶紧磕下一个头去。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公子朔日后成了国君,我仰仗他的地方还多着呢。然而此刻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间窗边一个人影,连忙以我强盗的警觉向公子朔提醒了一句:“外面有人。”
“我知道。”公子朔淡定地笑了,“那是我哥哥寿。”
公子寿,宣姜与卫宣公生的大儿子,排名急子之后的二号国君继承人。然而我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似乎从来不曾在朝歌的公开场合出现过。“他会不会走漏风声……”我小心翼翼地问着,毕竟急子在朝野还有一堆恪守立长古训的拥护者。
“他是和急子要好,两个人脑子都有点不正常。”公子朔瞟了一眼公子寿离开的方向,微笑着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做好了。”
我当时确实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虽然我知道公子朔要想登上国君的宝座不仅仅急子一个障碍,但我也实在没有料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想必公子朔自己也无法料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即使心思再如何深沉,也不可能把计划设计得如此完美无缺。
急子的行程是我们早已知晓的,因此莘野的伏击战也在我天才的指挥下布置得井井有条。可惜埋伏的时间仍然比预计的长了一些,在被偏爱我的蚊子叮出一脸包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丝丝的遗憾——或许我不应该当一名强盗,而该当个哲学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披一条破麻布思考“天究竟在哪里”这样的问题,而不是手持利刃趴在芦苇丛中,丢掉“钱子”的尊敬与蔑视换一个“盗钱”的豪迈和畏惧。
“头,羊来了!”趴在我身边的五升兴奋得打起哆嗦。
我瞪了他一眼,虽然我之前在提起急子的时候与其他“羊”没有任何不同,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会咯噔一下,眼前晃过一根屋檐下晃晃悠悠的苦瓜。可是既然这瓜迟早要被摘下,那由我来摘或由别人来摘并没有什么分别,何况,还有五十金的赏赐。于是我的心又坚如磐石。
挂着白旄的小船渐渐近了,几个仆从护持着一个穿着淡绿衣服的人走上岸来。
“上!”我果断地一挥手中的长矛,第一个冲了上去。本来我是预备从前面扎急子一个透心凉,可事到临头我忽然不想去看记忆中他悠远飘忽的目光,眼一低让开了一步。为了证明这并非我的怯懦,我一偏头踹倒他身边的侍从,抢了那根白牛尾巴来。
急子的寥寥几个侍从根本不是我手下兄弟的对手,好在兄弟们在我的谆谆教导下,绝对不做和钱财无关的麻烦事,三下五除二把他们撂翻在地,直接就捉了那只领头羊。
“头,好像有点不对劲……”五升忽然开口说。
“啰唆什么?”我背着身子,异常烦躁地吼道,声音都有些变了,“他不正是拿白旄出使齐国的人么?赶紧动手!”不知为什么,我忌讳提到急子的名字,可是心中却忍不住有些迷惑——急子为什么一声不出?他那种坦然到木然的目光,一向是我最为仇视却又隐隐模仿的啊。
五升不愧是我的心腹爱将,手脚一向麻利得很。我话音才落,一蓬血就溅在了我的腮帮和衣领上。
我猛地回过身来,一个爆栗砸在五升头上:“就是不长记性,又弄脏我的衣服!扣你三成工钱!”
“头儿……”五升怪委屈地站在那里,怀里还抱着急子的头颅,就像抱着五十金的赏钱一样小心。可是,他后来分辩什么我都没有听清了,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安静的苍白的头颅——那样稚嫩的眉眼,不是急子。
我啪地打落了五升怀里的人头,声嘶力竭地吼道:“笨蛋,你杀错了人!他是谁?”
五升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又要委屈地哭了。幸好旁边一个识趣的家伙赶紧凑到了我身边:“这是公子寿。”
公子朔的亲哥哥寿。
至于手持白旄出使齐国的人怎么会由急子变成了公子寿,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其中的过程。直到不知多少年以后,我偶然在街头看到一张戏剧海报,才从戏院中大致了解了这中间的曲折,然而离事实有多远,我都不忍去估量。
看着戏台上的宣姜和急子拉拉扯扯,哀哀怨怨,我急得火都要冒上来。我并不关心那个美女宣姜是否和急子有暧昧的感情,那在骨肉相残的政权斗争中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我所想要知道的,是公子寿如何为了保全急子而心甘情愿代他赴死,那是我们那个时代残余的一点温情。
“兄长慢走!”戏台上,公子寿踏着碎步,摇摇晃晃地装作乘船的样子,赶上了前路的急子。两个人寒暄一番,把酒共饮,公子寿不知如何向急子开口,颇费踌躇。
寿:(白)兄长,此是何物?
急子:(白)此乃白旄,问它何来?
寿:(白)兄长,白旄乃害人之物,留之何益,待我抛下江去。
急子:(白)啊呀且慢,(唱)贤弟此举太轻妄,白旄下江罪万端。
寿:(白)皇兄呀!(唱)话到舌头口难开,只恐皇兄闻言添悲哀。何况子不言父过,我若实言罪大如山。故乡已远莘野近,惨变奇祸如火燃眉。
寿:(白)水手,此去莘野,尚有多远?
水手:(白)只有三里路程。
公子寿心急如焚,见急子仍旧一片懵懂,不由急得掉下泪来,终于忍不住道出实情。不料戏台上的急子果真一片迂腐。
急子:(念)父王失德乱朝政,回归难免墜罗网。若是逃走他乡去,丑声传播羞辱家邦。况关津阻隔,纵有双翼难飞翔。鬼门关前生路绝,(唱)不如一死谢先王。
寿:(白)兄长,你竟如此糊涂,时机紧迫,还是快快走吧!
急子:(白)贤弟,愚兄屡遭父王贬逐,纵得邻帮收留,有何面目,以会诸侯!况父王闻我逃走,定然降罪于你,岂不累及贤弟。
寿:(白)弟自有良策,兄长还是快快走吧!
急子:(白)天地之大无容我之处,事至于此,唯有一死。
寿:(白)兄长!
同唱:生离死别苦无极,难舍难分泪澜干。
急子:(白)贤弟快快回去吧。
寿:(白)这么……啊!是了!兄长,你我虽不是一母所生,也是一脉相连,弟闻兄长有难,犹如钢刀挖心。驾小舟,冒风浪,只望见兄一面,一叙永诀之言,谁知话未说完,酒未尽量,苦苦迫我回去,难道生离死别,不能再敬三杯?弟之盛情,就此付之流水?
急子无法推辞,只好举杯饮酒。二人你来我往,急子不胜酒力,醉在船头。公子寿见状,赶紧吩咐从人,持了急子白旄,换舟赶往莘野。
这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年啊,他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感动他在朝歌城中沾染了种种纣王习气的父亲,化解这个无望的困局吗?难道他从来没有从弟弟公子朔的眼中,看到那可以焚烧一切的欲望?
刚把公子寿的头颅放进早已准备好的木匣,一艘小船已经迅速地驶入了我们的视野。
“撤!”我招呼着弟兄们向芦苇荡中退去,此刻我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把白旄和公子寿的头一起交给卫宣公,无论他是否喜欢公子寿,也足以出其不意吓他一跳。反正我接受的任务,只是杀死持白旄的使齐公子,管他是卫宣公的大儿子还是二儿子。
“且慢!”一个尖厉的声音从小船上刺过来,那是一个人被扼住咽喉时发出的嘶鸣。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扑通从船头跳下,扑腾着河水往岸边划过来。他的姿势很像一只快要溺毙的狗,可我的面部肌肉突然僵硬,连一丝惯常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
“我才是急子,我才是急子啊……”水中的人一开口,河水就咕嘟咕嘟地灌到他嘴里,然而他终于扎煞着双手挣扎到了岸边,湿淋淋地站起来。可怜的卫国长公子,这应该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游泳吧。
“我才是急子啊……”他茫然地重复着,愣了一会,忽然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几个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侍从身边,急切地叫着:“寿呢?寿呢?我还来得及换回他么?”
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这个僭越的举动让我有些莫名的兴奋。
急子转回头来,一眼看见了我身上的血迹。“你们杀了他?”他的话语微微颤抖,水淋淋的人被风一吹,说话都是这个德行。
“是的……”我忽然很想放弃这些年一直努力维持的凶悍酷傲,心中迅速地斟酌着劝他逃跑的词句。然而眼前这个文雅羸弱的贵族公子忽然像发了狂一般扑过来,口中嗬嗬地喘着气,手指叉过来想扼断我的脖子。
我任由他把我扑在地上,尽管我随时可以一把把他掀翻到河里去,我却被他眼里的神情看呆了——如果你看见一堆雪在燃烧,你就能够理解我当时的惊异。我看见他森森的白牙在我面前晃动,仿佛在考虑该从哪个部位下口,然而他的动作却突然凝滞了,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摇手止住了兄弟们,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他自己松了手,雕像一般坐在地上。
“来杀了我吧。”急子喃喃地说。几绺水湿的头发贴在他苍白的额头上,倒又显出我永远无法企及的稳静来。
“你走吧。”我忽然说,“逃到宋国去,逃到齐国去,随便你。干吗傻里吧唧地跑到这里来送死?”
“既然没有像人一样活着的权利,”急子的眼光慢慢恢复成惯有的坦然和木然,“就让我追求像人一样死去的尊严吧。”
“那么好吧。”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也许自打他生下来,就从不曾真正得到过旁人的尊重,他的父亲更是把他看作一个喑哑的傀儡娃娃,可以任意剃光它的头发、剥掉它的衣衫、把它的手脚拧成可笑的怪样。反正这个儿子的表情,永远不敢哭也不敢笑,他的目光,永远避开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望向杳远的天际。无能而与世无争的急子,带着污点却犯有洁癖的急子,在狼奔豕突的丛林中,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个耻辱、一个错误。
我忽然好奇地蹲在了他身边,“在我杀你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前坐在城墙上都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在看天而已。”
“可天究竟在哪里呢?”我有些紧张地问道,无法预料他是否明白我在说什么。
“天就是所有,它只能存在于它无法包含的东西里面。”急子微笑道,“而‘所有’都无法包含的,只能是‘没有’啊。”
“天”在“没有”里,“所有”都在“没有”里,有意思的逻辑游戏。看来这个人比我更适合披一条麻袋去做哲学家,而不是扮演一只吊在房檐下等待采摘的苦瓜。静候了一会,我终于无话可说地站起来,接过了五升递上来的刀。
后面的事情对我已经无关紧要。黑了心的卫宣公突然看到这成双成对的头颅,当即发作了心脏病。在经历了半个月的噩梦之后,老家伙终于蹬了腿。而一石二鸟除去了两个哥哥的公子朔,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卫国国君,史称卫惠公。可惜不久以后,一批王室大臣打着急子和寿的幌子,把公子朔赶出了卫国。接下来便是若干年的内乱,乱得连我这强盗头子也遵循起孔夫子“危邦不居”的教诲,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离开了卫国。
急子和寿的故事很快从卫国流传开去,这种让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略带迂腐的牺牲如同暗夜里一闪即逝的火花,于是朴素的劳动人民创作了一首民歌来悼念他们: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这歌我也会唱,可惜里面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我,我一气之下把《诗经》用来垫了桌脚。直到很多年后,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张荫麟在为全国中学生编写历史教材《中国史纲》时,才在第二章第五节《周代的家庭》中提到了我:
“这时代男女礼防之严和男女风纪之乱,恰成对照。……宣公于是派急子出使到齐国去,同时买通一些强盗要在半路暗杀他。寿子知道这秘密,跑去告诉急子,劝他逃走。他要全孝道,执意不肯。当他启程的时候,寿子为他饯行,把他灌醉了;便取了他的旗,插在船上先行,半路被强盗杀了。急子醒来,赶上去对强盗说:卫君要杀的是我,干寿子甚事?他们不客气地又把他杀了。”
张先生虽然是斯坦福大学的博士,这段记述也基本符合实情,但我仍然有两个地方必须做出严正声明。一个是急子赴死并非是为了全孝道,实际上他对那个除了造他便对他再无一点恩情的父亲早已死了心,何况造了他便是对他的恩情么?再一个,我杀他的时候还坐而论道,实在是很“客气”的了。可惜张先生1943年就英年早逝,他编写的《中国史纲》也因未能完成而流传不广,我已经没有机会和他也坐而论道一番。
不过在我心中,始终不愿意看到旁人也打着滚哈哈大笑“好可怜的急子公子哟……”,我也始终不认为是我杀死了他。朝歌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是他那种看天的人永远躲不过去的陷阱,活着的权利和死去的尊严他敢于追求其中的一种,已比很多人高贵了许多。
2003-10-2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