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超群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窗外想心事。昨天是星期天,整整睡了一天,可今天还是打不起精神来。这时陈超群的眼睛看到窗外树梢上有两只麻雀在追逐嬉闹,树梢刚变绿,天空有些灰白。陈超群收回目光,觉得心里有股无名的烦恼涌了上来。他想这时手里有一支枪该有多好,把那两只麻雀打下一只来,看另一只如何着急。
坐在对面的种干事抬头向这边看,又低下头写东西。陈超群嘴角向两边一扯,没笑出声来。种干事也挺不容易的,在外边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机关的保卫干事;在家却是个三等公民。他们家的“一把手”特有威严,种干事除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外剩下都归她支配。晚上外出必须请假,比如加班、会友,理由一定要充分。但不许一个人去招待所、活动中心等女孩子们多的地方去,这有明文规定。
种干事怕老婆在机关是出了名的,但种干事自得其乐。他说现在这个社会就是阴盛阳衰,这是大势所趋。女人爱你才这样,像有些女人,对丈夫放任不管,并不是她管不了,你解放我也开放,这样双方心里都感到平衡。
陈超群摁灭烟头,端起水杯就向嘴里倒,可杯子快横过来了也没有水流进嘴里,他又懒懒地把杯子放回原处。拉开抽屉,翻了一下里边的东西。用眼的余光瞅了种干事一眼,看他守在电脑前专注地打东西,他折开一封信看了起来。分机关来五年多了,这封信记不清看了多少遍。从南京政治学院毕业至今,陈超群一直未读懂这封信。
二
这封信是文静退伍时留下的。
那是寒冬的一个夜晚,晚上八点左右,陈超群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正在打字室里加班,赶打一份办公室主任交给的材料。听到那声“报告”时思维出现了片刻的中断,键盘上的十个手指自觉地停止了动作。
“报告。”又是一声。楼道里很静,那女孩子的声音特别悦耳动听。陈超群抬头向门口看去,门关的好好的。停了片刻,陈超群坐不住了,想去开门看个究竟。
拉开门,他一下子怔住了,一个兵规规矩矩站在门口。“请问,你找谁?”陈超群用眼扫了一下,是个肩上一道杠的新兵。心想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要么这人天生就是一副女人腔?
“报告首长,我找陈超群同志,他是我哥。”不对呀,真是个女的。她找她哥,她哥也叫陈超群?她明明看到了,我也是个兵,还喊首长,再说这语气好象也有点不对劲。
“我可以进来吗?”那女兵捂嘴想笑。
“请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哟,工作环境不错嘛。”那女兵轻快地走进来,环视了一下四刘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语气上听,俨然她又成了首长。
明亮的灯光下,陈超群看到了那张衬托在军帽下很俊很美的脸蛋。有点面熟,好象在那儿见过?
“想不起我是谁来了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叫文静,去年在火车上……”
“噢,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真来当兵了啊。对不起,对不起,看我这记性。”陈超群立即热情了许多:“快请坐吧。”
陈超群想起了去年火车上相遇的情景:
那是夏天,我从济南转车回北京。下午3点多,他登上了青岛至北京的26次列车,车上正好还有座,他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把军帽摘下来挂在衣钩上。
开车铃响了第二遍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气喘嘘嘘地跑了上来。她来到我跟前问“同志,请问这儿有人坐吗?”小姑娘的声音很甜。
“哦,可能没有人,我也刚上来。”他用眼偷扫了小姑娘一眼。
“噢,谢谢您。”姑娘抬头看了眼行李架。“能否麻烦您帮忙把包放上去。”小姑娘不太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
“当然可以。”我站起来帮她放包。
坐下后,列车就开动了。她笑着说:“我可以喊你解放军叔叔吗?”我忙说:“那怎么行,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就喊我陈同志吧。”
“陈同志,这怎么能叫出口,好象我比你还大似的,要不就喊你陈大哥吧。我从小就梦想穿上绿军装,你们部队上很有意思。我叫文静,是济南市107中的学生,刚参加完高考,若考上不大学,我就报名当兵去。”
“部队上可不像地方上那么自由,也没你想的那么浪漫,到时候吃不了那个苦,你会哭鼻子的。”我正儿八经地说。
“我才不会哭呢,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娇气。”她很自信。
她穿着一件浅兰色的短袖文化衫,白色长裤,短发,看上去很精神很纯情。
“喂,你家是那儿的,也是咱山东人吧?”
“俺家是梁山县的,你看过《水浒传》吧,俺家就在梁山脚下。我回家是处理父亲的后事来了,母亲在我十岁就不在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了。”说到父亲,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却一点孝心也没有尽到。爹是得胃癌死的,病重期间一直没有告诉过儿子,邻居说他死前吐血吐的厉害,都劝他给儿子打电报让儿子回去,他不答应。
“陈大哥,对不起呀,我说话引起你的伤心事了。”女孩站起来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不怪你。”我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来。
列车员走过来,搜寻的目光落在我的头上。“解放军同志,请你做我们这节车厢的治安员好吗?”
“可以。”我振作起精神。
“待会请你到列车长室开个会。”列车员递过来一个红袖标。
……
陈超群收回思绪,满含歉意地说:“你看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真不好意思。对了,你在哪个部队,分配干什么?”
“就在军区司令部,和你同行,当打字员。这不今天找老师讨教来了。”
“讨教?可以啊,认老师也应有个仪式。”
“你说吧,办个什么样的仪式,我请你到饭馆撮一顿怎么样?”
“有你这话就行了,也别太让你破费了,买两包烟算了。”陈超群装出很大度的样子。
“想的不错,我还没受益,怎能先支出。喂,说点正格的,你这高中毕业生,复习功课没有?今年考军校吗?我来部队后听说不少军校录取分数线都比地方上低,你不拚一拚?”文静关切地问到。
“我对自己信心不足。我们那时上学一点也不刻苦,知识学的不扎实。再说这几年也忘的差不多了。我在跟政治处的吕干事学写新闻报道,已经发过两篇稿子。我想在这条路上闯一闯。”陈超群说出了心里话。
“目光短浅。不去试一下,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新闻报道什么业余时间都可以搞。对了,你就考南京政治学院,那里有个新闻系,正好和你的爱好对口。说到这儿,文静停了一下,你若信的过,我来给你当辅导员。”文静看着陈超群说。
“好啊,你认我当老师还没一个小时,你又变成我的老师了,一点也不吃亏。”说完后两人都笑了。
三
从食堂吃饭回来,车队的小卢喊:“陈干事,咱们打会篮球去吧。”
“你们玩去吧,今天我不大舒服。”往常晚饭后经常去打一会篮球,出一身热汗,回来用凉水一冲,感觉特别痛快。
躺在宿舍里,陈超群觉得很闷很烦。他有许多心事无处诉说。第二年,在被千万考生称之为“黑色七月”的拚杀中,使尽了全力,最后一门考试完后走出考场,人就像在战场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即将要倒下去。在后来的度日如年等待通知书的日子里,经常作梦,有时梦到自己没考上,看到一起参加考试的车队的小关打上背包,在战友们羡慕目光的注视下踏上了去军校的列车,心里难受的不行;有时又梦到自己收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而且录取的学校还是文静建议报考的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我高兴地给文静打电话报喜,她听到消息在电话那头欢呼起来。晚上我们俩偷跑到离营区很远的西单,在胡同里找了个清静地小饭馆庆贺。我们俩人都没有穿军装,俩个人都喝了些酒。望着坐在身边的我生命中的这个“贵人”,也许喝了点酒的缘故,她的脸蛋红朴朴的。我费了好大劲,才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话:今天,你真美。
九月一日这天,他彻底失望了。今天是新生去学校报到的日子,可他一直也没盼来那日思夜想的军校录取通知书。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就这样躺着,睡不着也无力起来。
“咚咚。”他正眼望着墙上的某一处想心事,听到敲门声,没好气地吼道:“敲什么啊,都出去玩了,屋里没人。”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他还是没有起来的意思。见屋内没有动静,门外响起了女孩子的笑声:“你不是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睡懒觉,真没羞,快起来,我有事给你说。”
他听出是文静的声音。我心里再不好受,也不能对她发火。是她鼓励我考学的,再说这多半年她为我花了这么多心血,人家图什么,人得有良心。看她经常来我这儿,战友们心里都好象明白了什么,一见她来就喊我:超群,你老师来了,还不快迎接。什么呀,她是我表妹。私下里我总是对战友们这样解释。
“对不起,是你呀。等一下,我马上起来,今天有点不舒服。”
开门后,他惊呆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孩站在门外。那一刻,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见他看自己,脸红了红说,怎么,不认识我了。他也笑了笑,心里想,她穿军装和便衣都这么美。
她说:“今天陪我去动物园玩。”
他说:“你自己去吧,我有些不舒服。”
她说:“怕是心里不舒服吧,不去不行,让我一个女孩子自己出去你放心?”
她点到了我的要害。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去洗脸刷牙。在公园里她告诉我,我托人到招生办查了,你的成绩离分数线只差6分。振作起精神来,再拚一年,明年肯定能考上。这才复习了多半年,就考出了这样的成绩,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才对。
他得到安慰,心里好受了不少。“听你的,我请文老师吃冰激凌。”
四
又是一天。
上午刚上班,主任站在门口说“小陈,你来一下。”
陈超群忙起身往外走,心里想,主任不知又给我交待什么任务?进了隔壁主任办公室,主任说:“坐吧,没大事。”
“主任,有什么任务你就安排吧。”
主任笑了笑,没搭话。掏出一盒红梅烟,向陈超群扔过来一支。
“最近个人问题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不着急。”
“听说种干事的爱人给你介绍了两个幼儿园的老师,怎么一个也没看上?主任说完喝了口水,接着说,你对保密室刚调来的小吕印象怎么样?我侦察过了,还没有男朋友,家又是本市的,你若有意,我给你们当红娘。”
“谢谢,谢谢领导的关怀。”
“你给我客气什么,小陈,我告诉你啊,你父母都不在了,将来结婚肯定是由组织上来操办。好好工作,有合适的也该谈了。保密室的那个少尉叫吕小慧,若看上了给我回个话。”
陈超群想:高主任这个人真不错。刚来时和我谈过话,知道我是个孤儿,各方面都挺关心的。不过他怎么这时候找我谈这些,连种干事爱人给介绍对象的事他都知道了,我的情绪是不是太明显了?
那次去种干事家吃饭,种干事的爱人说:“小陈,我们幼儿园有两个年轻老师,都长的不错,都是幼师毕业的。中午都去食堂吃饭,你可能见过,我给介绍介绍?”
“我这条件,谁能看上我,除了这一百多斤,一无所有。”
“这一百多斤就是最好的资本,女孩子还都喜欢这样的,无牵无挂,没拖累。”种干事的爱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不妥,忙改口说:“对不起,小陈,我不是别的意思,年轻人都爱独立。那俩女孩你看上哪个,嫂子就给你领哪个来。谈上了,单身宿舍不方便,嫂子把这家里的钥匙借你一把,够意思吧。”
这嫂子口齿伶俐,果然厉害。
陈超群回到办公室,种干事到综合治理办公室开会去了。他打开电脑准备工作。他想:刘围的人都这么关心我,是不是我的言行有些不正常。陈超群努力回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幼儿园的老师们都在食堂就餐,那俩女孩肯定见过,但没有太深印象。保密室的女少尉,印象倒是深些,有一米六五的个头,戴一副黑边近视眼镜,皮肤很白,挺爱笑的。一身合体的军装穿在身上,很有气质。看到她陈超群就想起了文静。
五
不要说这么多感谢的话,你考上军校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当然为你高兴。忘掉我吧,真的,咱们俩不可能……
陈超群苦思冥想,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她要是看得起我,为什么拒绝我;她要是看不起我,又为什么帮助我?
当临近毕业我终于吐露心声,写信向文静求爱时,读到了她留给我的那封信。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文静报喜。
他兴奋地抓起电话,拨了号码,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喂,是文静吗……什么?她探家去了?什么时间走的,前天。我是谁?我是她表哥。”
他的高兴劲减了一大半,这个世界上,她是最有权利与我分享这份幸福的人。那些日子,他心里总是盼着她早日回来。可上学前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寒暑假回来的两次,一次她病了,一次他们只是在大院里走了走。那次他努力想逗她多说说话,她好象有什么心思,话也少了。再不是过去那个无拘无束的小女兵了。当面不好把话说的太深,我想有些话,只能在信上说了。
他给她写过那么多信,她只回过三四封,而且都是礼节性的应付。从刚认识到我上军校走,他想:一直把她当成一块纯洁的玉,把自己当成一块普通的石头放在一起。他想:我是大山里出来的孩子,几年后我可能还要回到大山里去。我考上军校后,我想我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我巳没有了家,部队就是我的家了,假若将来转业了,就跟她去济南。
可当我毕业分配回北京后,她巳悄声退伍了。我惆怅地漫步在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林阴道上,心情复杂极了。她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她没有留下济南的地址,他到那儿去找她?
陈干事陷入深深地回忆中。
回忆是一杯捂着的酒,苦涩,香醇。
六
陈超群收回思绪,站起来去翻看通信员刚送进来的报纸。在众多的报纸中,陈干事最先看的还是解放军报。报纸中掉出一个纸包。一看名字是自己的,再看落款:济南市经×路××楼×号。陈干事有些莫名其妙地兴奋,他想自己济南没有任何亲戚和同学朋友,莫非是她?肯定是她。
下班前他没有打开这封信看。他想像着,文静信里会说些什么,试探他成家没有?诉说思念之苦?还是会告诉他,自己巳结婚生子,只是带给他一个祝福?这里边不但有信,还有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回到宿舍,陈超群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一封短信呈现在眼前:
陈超群同志:
小静去了,是白血病。从她日记中得知,她和你有过交往。这本日记中无数次提到你,日记就送你保存吧。
文静的母亲
天哪,事情真会是这样。老天太不公平了。陈超群软软地坐了下来,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陈超群抚摸着这本日记,眼前幻化出文静清纯可爱地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