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提干的事第二次报上去有半年了,还没消息。这一段老是失眠。有时还做美梦,梦到我提干的事批下来了,还在城里找了个漂亮媳妇,天天乐得屁颠屁颠的。夜真长,我穿上衣服到院里散步。路灯都熄了,四刘很静,只有零散的星星们联合起来给大地洒下一点光亮。我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两口。
才近三十岁的人,怎么老爱忆旧。
十年前的一个早晨,公共汽车把我们这帮鲁西南的山里小伙拉到济南,坐上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的火车,在车上我们好奇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和原野。心想车越向前开离家越远了。在县武装部领到大头牛皮鞋时,许多人说,完了,肯定是去冷的地方,可能去东北。还说上什么北京。晚上7点多下车后看到北京站三个字我们好高兴。列队走出车站来,我们又坐上了军人开的很软很干净的公共汽车,后来才知道这车叫轿子车。路上我们挤在窗口看街上的路灯和人流。啊,北京,我终于投入了你的怀抱。来到中关村的一座军营里,放下背包,去厕所方便,听到先到的几个北京新兵你妈的,你妈的骂感到很新鲜,因为我们老家都骂你娘的。
站在宿舍门口看到一帮女兵,在水池边洗脸、梳头,也穿着和我们一样没领章、帽徽的军装,脸都很白,一个比一个的俊。
后来才知道,我们是基建工程兵的最后一批兵,除我们这200个山东平阴老乡外,和我们一起训练的还有三十个北京男兵,二十五个北京女兵。有一次我拿小桶去打饭,炊事员正把一个女兵退回来的肉丝面条向锅里倒。也就是说打到我提回的桶里的面条是女兵剩的。班里十几个人都吃的很带劲,我也吃的很有味道。每当从女兵身边走过或女兵从你身边走过,就会闻到一股很新鲜,很舒服的味道。
新训中间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十班的王伟把前开门穿后边去了,我们班的郜浩打背包时把有人拉毛巾拉下来一头的铁丝打进了背包,背起跑时怎么也跑不动。那些女兵被车送进圆明园,那时圆明园还没被圈起来,她们被藏在山上各处,我们跑步去抓特务。过一小河沟时,许多人相随着踏进了水里,我们到黑暗处去寻找特务,还没走到跟前,女兵们就嗷嗷叫着逃出来。回来后有人的背包都散了架,大家一个个狼狈不堪,但都笑得前仰后合。
那帮女兵的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我想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了吧。星期天无聊时,我曾几次骑自行车去中关村寻找过我们训练的那个地方,但终未找到,那里已是高楼林立。
三个月新训后我被分配去了山西的一个军办煤矿,就在杨家将上说的那个金沙滩附近。
转回屋来,看到床头上挂的几个衣服架不由地想起了我们排长。排长叫杨昭明,贵州人,中等个,人很瘦但很精神。
从山沟来到北京,又从北京来到山沟,这落差太大,在井下累的不行时我曾哭过鼻子,但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比老家冷得多,直到春天,山野里到处还有化不完的雪。冬天的一个早晨,我们从山根抓到两只不会飞了的山鸡,回来用一小盆在炉子上煮了,几个人美餐了两口。
下了半年井,我被调到锅炉房,锅炉房不是供暖气的,只烧洗澡水,奋斗了四年,我当上了班长。那年春节前发展党员,我在五个党小组中得了四票,而最后名额却给了炊事班的副班长王长路。他在五个党小组中只得了他们司务处的那一票。当时连长、指导员都休假,只有杨排长的老乡潘副连长在。有人说看到王长路往潘副连长家扛面了。杨排长气得开排务会,全排罢工,以示抗议。井下设备坏了没人去修,团里技术股找下来也不去,罢工四天后,团政治处李主任亲自找排长谈了一次话才复工。
春节过后,老乡在一起喝酒。潘副连长想向杨排长解释发展党员的事,排长沉着脸说:“老乡说老乡,喝酒说喝酒,你别给我提那事,我不想听。”
说起来我的工作绝对没得挑。夏天修炉灶,我这一米八的个子,爬进去喘气都急促,叫徒弟开开抽风机,出去脸抹得象包公,出一身臭汗。冬天水泵坏了修水泵,手上有水摸哪儿沾哪儿,抱着个喷灯去烤冻了的水管,冻得手不听使唤。一次在井沿上修水泵,差一点把我掉进井里去,幸亏胳膊撑在了井沿上。
排长转业时给我留的地址被我不慎弄丢了,这几个他自己用六号铁丝套上绿塑料皮加工的衣服架,是他留给我的惟一念想。
那时想,能入党,回家当个大队书记,人前也挺人物的;开上车,算门像样的技术;若改上志愿兵,那就有个城镇户口了。
五年初探家,父母亲走东串西,托人给我说媳妇。可正好这年我们乡的兵大部分都分到了我们那儿,所以前后两庄的都知道我在部队是烧锅炉的,再加上很一般化的家境。最终也没一个姑娘愿跟我,父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二十天的时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临回部队的前一天,爹说:你去明港镇你表叔家串个门吧。
第二天我来到表叔家。叔和婶说给我介绍个对象,在叔他们厂上班,机修工,家是河南商丘的,正式工。
那女孩来到叔家,叔、婶介绍一下后都出去了。
沉默了一会,那女孩问:“你在部队做什么工作?”
“班长,锅炉工。”我抬头看了女孩一下,还挺顺眼。
“在部队上能提干吗?你们待的那地方是农村还是城市?”
“杨家将看过吗?就是书上说的那个金沙滩附近。离我们部队五里的五家窑,还有杨继业碰死的半截石碑呢。提干的事,没大可能,我争取在部队改个志愿兵。”我如实答到。我不想放走好不容易上钩的这条鱼。
她冷冷一笑,出门和叔言语两句,走了。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很失望。同时又攥紧了拳头。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在厂里作风也不好。这些表叔都给父母说过。但我对他们谁也不怪。
回部队后我发誓,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不回家。
我坐在台灯前望着对面的空床发呆。那是我睡的,我曾在那个床上睡了五年半,五年半中送走了两个军校生。
头一个叫岳忠良,和我一年的兵,他父亲是我调来的那年去世的,现成了孤儿。他到处动情地讲小时候如何如何苦,秋天了还光着脚丫去山上拾柴禾。学习很是刻苦,通过听课和自学考上了重庆后工。送他走时我既为他高兴又为自己庆幸还有些嫉妒他。为他高兴是他有了个好前途,将来毕业后在哪儿成个家都不发愁了。为自己庆幸的是我改志愿兵少了个竞争对手。说起嫉妒吗,我是个高中毕业生,却眼睁睁看着一个初中生考上军校走了。这年底我改了志愿兵,穿上了和营级以下干部一样的服装。
眼皮开始打架了,我有气无力地上床睡觉。
二
第二天整理一上午文件,临下班时从报纸里看到了郜浩的来信。他在山西老部队理发,也改了志愿兵。他们村更苦,我们当兵出来前还经常听到说他们村有出来要饭吃的。他的两只小眼距离太近,猛看上去真有点像电影丑角名星梁天。改志愿兵前回去找媳妇也未找上来,听说现在找了个特漂亮的媳妇,不过,是农村的。他信上讲:家属带孩子来部队了。儿子两岁多了特可爱。美中不足的是眼睛太像我,简直是郜浩第二。孟庆才这小子没给你去信吧。他凭着个志愿兵加司机的身份,终于托人介绍了一个县城纺织厂的对象,你们这两小子也真熬得住。你个人问题有进展吗,是不是哪位首长要招你为乘龙快婿。要真在北京成家,我请假去喝你的喜酒。到时可别装不认识咱这乡下人,喂,还告诉你一件事,就是你入党时使坏的那个潘康,上个月被降级转业回家了。他老婆偷生了二胎。这下你觉得解恨不。
下午一上班,我又把郜浩的来信看了一遍。说起找媳妇,谁不想找是孙子。可我下了决心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找农村的。虽然我是正宗的贫下中农的后代。那时农村的姑娘都不肯跟我。回家几次,父母亲唉声叹气,说原先是找不下,现在是人家赶着你你不要。我看刘庄的那个小学教师就不错,有文化人模样又好,人家主动提出一分彩礼不要,扯结婚证就跟你走。你在城里又找不下,再说那些女人的腰都一把粗,能生娃吗。爹当八路军时当过连长,全国都快解放了,挂着你娘,从济南府偷跑回来。要不哪有你!当个志愿兵,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三
在山西时我曾有一次上教导队的机会,但我没把握住。
考教导队的那一年正好雁北地区流行肝炎。那时基建工程兵已解散,我们归了总后,这是命运给我们的第一次考试机会。体检的去了两批只有一个合格,剩下的都是转氨霉高。那天吃晚饭时三排排长老刘神秘地对我说:刘班长这回行了,上教导队走肯定没问题了。联想到团政治处李主任那次去洗澡,曾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刘,听说你挺爱学习的啊。琢磨了下刘排长的话,我心里还真有些激动。那顿饭吃的特别香,我回宿舍后搬出数理化看,每天直到深夜才上床,那十几天,除了上班外,脑子里塞满了公式和试题。当我正在用功时,人家体检身体的已从大同回来。想来顶替我去的是于指导员的老乡王雷,他因工作时摔伤了腰要去评残,卫生所长已经开了信,听说上教导队的消息后,星期天去了一趟大同家属院于指导员家,程小宁说他借过一百元钱。上北京考试回来,他们几个也提心吊胆。通知下来,一个个脸上挂上了笑容。五门课考一百六十分就够分数线。连里干部为他们喝欢送酒的那天晚上,我自己独自坐在宿舍里喝酒。我喝醉了,原以为酒是好东西,能使人忘掉烦恼。我吐了一地,我的两个战士看电影回来忙过来安慰我。我大喊大叫:于庆平、潘康你们算他妈什么东西,老子不干了,年底回家。
我是那年高中生班长中惟一没让去体检身体考教导队的。那一段我跑到十几里外的荒山野岭里去喊:苍天,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临近冬天了,到离部队营房二十里的看不见人烟的山顶水库里去游泳。清凉的河水使我清醒了许多。
没事时我就爬上土山,找一片树林,躺在软软的厚厚的树叶上,望着蓝天上的白云想心事。山上满山遍野都是酸溜溜,听说女人怀孕后爱吃这东西,这种植物学名叫沙棘。据说这深黄浅红的酸东西,造出的饮料不但有很高的营养价值,还有抗癌作用。
四
上个星期送小曲走后,我心中像被别人掏去了些什么。他是三门峡市郊的,当两年兵就上军校走了。走那天在宿舍里喝酒时,他动情地对我说:“刘班长,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你要多保重,少吸点烟。这儿这么近,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来,再干这杯。”我觉得鼻子酸酸的。
我的拳击手套不知扔哪里去了。自从小曲上学走后一次还未练过,我不想练了,也没劲练了,我练拳击只是为出身臭汗,消耗点体力。
小曲上学就在丰台路口的总后医专。他学的放射。到时很有可能就分在北京哪个部队医院。星期天他请假过来时我还没起床。坐了阵子聊了会天后他告诉我他给对象写了断交信,还是写的这儿的地址,有他的信让我给他打个电话。
他对象姓徐,我见过的,人很朴实。长的一般,脖子左侧有一块很大的疤。说是在三门峡市一个招待所里当服务员。和小曲是高中时的同学。那次来北京,住了一个星期,看上去两人的关系已发展的很深。为什么事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进门时小曲看到我搬到了他睡的床上,向我会心地一笑。是的,我真有点信命了,想了三天二夜我搬到出了两个军官的这个床上来找感觉。
前年我报名参加了上海档案管理学校办的函授班,苦学了两年,通过四次考试,我拿到了结业证书。跟打字员小吴学会了操作微机。办公室的文件,材料经常交给我打印。晚上经常加班到深夜。
每次军需给干部分鱼分苹果,我推着车子去把办公室干部的全拉回来,有的干部忙,让我给送回家去我就再给送回家去。哪个处的助理,车队的领导求我给打点私人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去年底给我立了个三等功。胡主任找我谈话笑着说:“小刘,虽然你是我带回来的,但我一盒烟没吸过你的。这次开党委会定了,你和部长的司机小张一起报上去了,准备给你提干,你可要好好干工作啊。”
这一年来我像充足了气似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我把早晨上班的时间提前到七点二十,先搞卫生,保密室的、楼道楼梯的、厕所的,然后再去打水。这不,今年三月份我提干的事又报上去一次。
五
春天到了,满山遍野开满了野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每次爬山回来采回一把把鲜花,都先后献给一个人,那就是副指导员八岁的千金咪咪小姐。
一天下午,我正在用铁丝截锅炉上看水位用的玻璃管,这是我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土办法:用六号或八号铁丝弯一个圆圈,放在火里烧红,然后套进玻璃管所需长度缠的棉线根里。两人用钳子轻轻把铁丝拉紧后,用凉水一浇。管子会断的很脆,而且两头都很齐。这时候团部的公务员来叫我,说政治处李主任找我。我忙洗手去了。去的路上猜想是什么事,心中很有些不安和紧张。
一进屋,李主任介绍给我一个人,就是部里下去视察工作的胡主任。
“小李,什么文化程度?”胡主任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高中。”我对上面的人找我谈话感到莫名其妙。
“当几年兵了,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家是农村的,今年第五年了,我争取在部队多干几年。”
“还没结婚吧,找对象没有?”胡主任温和地问。
“还没有找对象。待两年再说。”实际上我是找不上来,人有脸,树有皮,我能如实说吗?
“调你到北京去,愿不愿去?”
“服从组织安排。”说是这样说,实际上我心里很矛盾。今年五年兵了,年底该改志愿兵了。在这里我有司炉证,烧锅炉也算技术工种。再说领导都熟,大家对我的工作评价不错。可去北京我能干什么,能不能改上志愿兵。又一想,我早盼着过一星期或半个月洗一次澡的生活了,真不愿烧锅炉每天洗两次澡了。再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我来京后看到北京的街道宽了,楼房高了,立交桥多了,人们的穿着漂亮了,街上的小车不断流。
政治部的吕干事和我谈话,安排我到保密室工作,原先的保密员上西安政治学院进修去了,年底我很顺利的改了志愿兵,从第一个月拿工资起我把领到的钱拿出一半寄给父母。这保密员是个干部的位置,领导这么信任咱。咱一定要争气。
这屋里有空调,夏天特别凉快;冬天特别暖和。我像干部一样拥有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有红墨水、蓝墨水,各色铅笔,还有电话。我登记、收发整理文件,有干部来借阅文件,首先微笑着先和我说话。有时闲了看看报纸、喝杯茶水,再不像在山西时到澡溏里捡报纸看。我感到我的工作很神圣。一个农民的儿子,从锅炉工到坐办公室,这是多么大的飞跃。
六
又是星期天,我舒舒服服睡到上午九点半才起来。最难熬的就是星期天,平常里一工作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可星期天总觉得闲得没劲。我洗脸刷牙后,泡上两袋方便面。新兵蛋子们爱出去跑。星期天整个宿舍区剩下不几个人,打扑克也打不起来。
郑智化的《水手》听过吗?我拿起吉它,一边弹一边唱: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
像父亲的责骂,
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
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长大以后,
为了理想而努力,
渐渐地忽略了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我觉得这歌不但曲词好,而且特别适合我现在的心境。我想念父母,思念故乡,我想有个家,有个真心爱我也值得我真心去爱的妻子。茫茫人海,可不知我的那位“她”在哪儿。我梦中的那位特纯特纯的女孩,难道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政治部新调来一个文化干事。上星期五我去送文件,吕干事向我介绍说:“这位是新调来的刘日华干事。又向刘干事说,这是咱们保密室的小刘,叫刘文生。”
“咱们一家子。”她把纤纤玉手伸过来,我受宠若惊,忙伸过手去。
她一米七〇的个子,腰板很直,脸上挂着笑容,特别是两只眼睛很动人,看上去绝不像三十岁的女人。我觉的这人怎么有点面熟。
后来听别人说,她家住白石桥42号院。清楚地记得那是原先我们基建工程兵的兵部。当新兵时我们经常坐大轿子车到那院大礼堂去看电影。她该不是我新兵连时的战友吧。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很注意起她来。有一次甚至让她走进了我的梦里。我骂自己不是东西。
星期二礼堂放电影,是张艺谋执导巩俐主演的《秋菊打官司》。听说在国内国外都获过什么奖。看到电影上的画面我又想到了山西老部队那个地方。
山沟里电视收不到,附近方圆二十里内只有一个小村,叫窑子头。每到冬天,冰天雪地的时候,村里就起台子唱大戏,扭秧歌。为了不使村里有限的姑娘被当兵的勾走(有这样的教训:一个退伍兵走时把村里的一个最漂亮的姑娘领走了,光棍们气得把大队书记的家给砸了)。村里干部主动找上门来和部队联系搞文明共建。村里叫戏班子到部队扭两次秧歌,唱一台听不懂词的晋剧。部队能做的就是组织连队到村里扫一次街,放两场电影,还派了两名随军家庭到村里教书。就是寒冬腊月的时候,部队也是集合在扫不干净雪的操场上放电影。因为部队没有礼堂,最大的食堂也只能容纳200人。各连列队进场,全团整齐阵容后,才让坐下。村里的老百姓信息总是那么灵通,每次都来那么多人。那时我们总想,坐到边上多好,能听见年轻姑娘的笑闹声。
部队是一个团的架子,但就三个连队,连团部的人加起来也就三百多人。电影开演前,团长、政委经常先讲话。反正都是工作或部队纪律方面的事,也没有什么军事秘密可言,所以也不避着老百姓。
过完阳历年,就快到春节了。食堂里吃饭时元老们碰到一起。笑着问一问:“你怎还没走,还能坚持多久?”
“这样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明天的票。”
这元老是一帮老志愿兵的自称。他们讲部长,政委都还不如我们来这机关早。称我们元老当之无愧。
我二年多没回家了,我哥曾来信训过我好几次。
这天刘干事光临保密室。
“刘干事,您好。”看到是她,我忙站起来。
“小刘,咱们商量件事。”她笑的很美。
“刘干事,你有何吩咐,请尽管讲。”我想说愿为您效力或愿为您效劳又觉有些不妥。
“春节部里准备搞一台文艺晚会,我写了个小品,你看看如何。”说着走向我,递给我一个本子。
“别,别,刘干事,您高抬贵手,饶过我吧。您让我加班、熬夜都可以。干这个,我没有文艺细胞。”这两年部里搞晚会,原先的文化干事拉我去弹唱首歌我都没去。
“还一家人呢。算我求你,先看看内容,体会体会角色。”说着向我嘟一下小嘴走了。
两天后,她拉我去俱乐部舞台排练。我问:我演这男主角?她答:嗯。“这女主角谁演?”“我。”她脸上显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和刘干事已混得很热,在舞台上我们是夫妻。艺术指导老姜说,你们这个小品是我们这台晚会的压轴戏。汇报演出,我破天荒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展览了一回,并在闭路电视中看到了自己。独处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真进入了角色。
七
这天下午上班后,我提着包挨个办公室送文件,到政治部时正好吕干事不在,刘干事笑着让我坐下。
“刘干事,你家真住白石桥42号院?”
“这还有假,她瞪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说,怎么,有事?”
“没事,没事,我当兵时那儿是基建工程兵的兵部。”
“对呀,我就是基建工程兵最后一批兵中的一员。”
“您是八二年兵?”我惊喜的问。
“是,就是,你怎么知道?”
“在中关村教导队训练的?”我只顾问。
“是,是,我们经常从那个大院子东北角出去,到四道口买零食吃。”
“那我们可是老战友了。我也是在那训练的,紧急集合,我们跑步到圆明园抓特务就是抓的你们。”
“怎的?你是那批山东兵出来的。”她也很兴奋地站了起来。
“那还用说,那时我在二排,排长叫李清明,你认识他吗?”
“认识”她的声音很轻。
“快分配时,他偷告诉我,要把我留在兵部,说兵部要1米78以上的大个子站岗。当时我兴奋得两夜没睡好。可最后宣布名单时我的名字却排在去山西煤矿的队列里。怪只怪我没给他买盒好烟或买个日记本。到山西后我曾写信骂他。但最后信上只是这样写的:尊敬的排长,你把我从家领出来,却把我弄到这鬼都不愿待的地方,也许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这块土地了。唉,来北京六、七年了,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去年死了。他是我丈夫。”
我心中一惊。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刘干事,我胡说八道。”我觉得难堪极了。
“没什么,小刘,真的没什么。”她艰难的笑了一下。
走出门来,回到保密室,我关上门,点上一只烟。我觉得心中很不好受,不知是为刘干事还是为我自己。
八
那天在楼道里意外地碰上了岳忠良。
“忠良,你什么时候来的,现在在哪儿?”
“这不在这儿吗,在济南待了两年,刚调回来,科训处。”
“太好了,咱们又在一起了。”这话说出来,我又有些后悔,自己算什么,我是志愿兵,人家成了干部,那黄灿灿的牌子上有星,我这是光板。
他只“嗯”了一声就匆匆的走了。
在食堂里吃饭,几次打好饭在那吃。岳忠良从我身边端着饭走过去,一次都没坐我身边的空位上来吃过,我便也不好意思去找人家一块吃。过去他没上军校前,我们一起吃饭,谁买了点凉菜,大家抢着吃。打篮球、打扑克、看电影总在一起。特别是晚上熄灯后,我俩经常聊天到深夜,讲各自的童年,家乡和梦想。他上学走时买了本留言簿,楼上楼下凡认识的机关干部都让给写上两句话。我破格获此殊荣写了这么两句赠言;愿我们的友谊之树常青,愿我们的手足之情永连。他上学走后曾和我通了几封信,后来我连写三封信再无回音,我也就知趣地不写了。现在想来写的赠言真是可笑。
前些日子碰上面还互相点点头,现在见面连点头也免了。才开始觉的有些不自然,慢慢也就习惯了。
那也是他上学走前的事:一天半夜二点多,我在睡梦中被他的痛苦声惊醒。我拉亮灯,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小岳,你怎么了,看脸色这么难看,走,赶紧去门诊部看看。”我给他穿上衣服,背他去了门诊部,值班的任医生说:“他这可能是肠梗阻,时间长了会有生命危险。”任医生给他打了针,揉了会肚子。我又背他回来,照顾他吃下药。看他还哼哼,我就坐在床边给他揉肚子。一直到五点多他安静地睡着。
病好后第三天,他买回一瓶二锅头来,说:“感谢刘大哥的关心,今天咱弟兄俩喝点。”我们俩很痛快的喝完了一瓶二锅头。酒后他流着眼泪说:“刘大哥,认识你算我有福气,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刘班长,那天我领的那个女孩怎么样?”
我想起星期天小曲进城,到我这待一会,领着一个很有气质的女孩,他说是他同学,那女孩是学护理的,我看护理的头发不错。“挺好,挺漂亮的。”
“告诉你吧,那是我新谈的朋友,郑州老乡。”小曲在那头得意地说。
“上学期间不是不让谈朋友?”
“偷谈,谁不谈,他顿了顿说,班长,您忙吧,我该上课了。”
我懒懒地放下电话。
九
家里来信说,托人在县城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女方今年26岁,在粮食局当保管员。原先一直复习考大学,头一年,离录取分数线差两分,第二年差三分,到了第七年,离录取分数线差到十分。现在女方等我回去见面。
对面床上又搬进来一个战士,办公室的打字员,刚调来的。我原先的书桌上摆上了数理化课本,这回是个城市兵。
听说岳忠良和幼儿园的小白老师谈上了对象,小白老师胖胖的,但脸蛋保养得很好,嫩的一下能掐出水来。去年春节时曾一起排练过节目。还主动要教我跳舞。我说我不是那块料,一上舞场腿就不听使唤,像搞错程序的机器人似的。她说:别不好意思,我保教保会,一分学费不收。她拉住我不放,我说白老师,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不行。“放过你可以,你喊声大姐。”她调皮地说。
“你才多大,你喊我解放军叔叔差不多。”我不想吃亏,说完就跑。
“刘文生,你等着,你……,”她追不上我,气得没办法。
十
郜浩探家回来,从这儿路过,他的媳妇真的长得很标致,很耐看。简直像件没有雕琢过的艺术品。再看看郜浩的那对小眼,努力回想也回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里来的。我真有点为他媳妇鸣不平,嫁他太亏自己了。他儿于喊了声“大爷。”我给买了一大堆玩具。
我很高兴,像自己突然有了老婆和儿子。晚上请郜浩全家到外边饭馆吃饭。
我话很多,郜浩只有点头的份儿。
还记得新兵连时十班的那个王伟吗,就是紧急集合把前开门穿后边去的那个。当三年兵就退伍了。前几天到这儿来了,推销矿泉水;他是他们柳泉镇矿泉水公司的副总经理,穿着六百块钱一身的西服,兜里装着名片。什么矿泉水,我还不知道?那时在他们镇上高中,学校的围墙外边,公路旁的地里,就是现在的矿泉水厂。那时出来玩,渴了就到玉米地里捧着喝。那是一个钻井队留下的,条件是柳泉镇送给人家两头猪,500斤白面。撤了架子,人家给留下了管子。镇上耍赖不给人家东西了,气得钻井队向井里灌了几吨水呢。但水终也没封住,照常地向上冒。
还有咱们新兵连时的排长李清明,去年死了,实际上那个人还可以。
家里在县城给我找了个对象,我想回又不想回……
十一
第二天一上班,我去打开水。刘干事向我迷人地一笑。我望了望身后别无他人。这笑绝对是给我的,不免心中有些陶醉的感觉。至少她不记恨我。
下午,岳忠良从楼上打下电话来,说今晚咱们几个老牌友聚聚,在我宿舍。临下班时,新到的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刘,听说你表现不错,你那摊工作一定要给我干好。”
下班时我的步子轻快了许多,我肩上的红牌子在一色的金黄色中很惹眼。我想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为我现在的好心情,我真想请全世界的人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