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娘对从部队上回家过年的我说,咱娘俩今天去丁泉。记的小时候跟母亲去,总是爬山去,走十多里路,还要翻两座山才到。听说山上早晚有老虎、野狼出没,所以天不太亮或夜晚没人敢走的。行走在两边是茂密树林的山间小道上,时刻扯着娘的衣服角。
现在去当然是骑车子,娘坐在我的自行车后架上说,俺姥娘家就这一位亲人了,赶集时听你舅说,你舅姥爷瘫在床上有半年了。90多岁的人了,快不行了。
娘叹口气、又向我讲起了过去。
俺姥娘家是地主。那时你姥爷下了东北,说挣钱回来好好过日子。年月不好,大旱了两年,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满街都是要饭的。你姥娘带我和你舅去丁泉,住半个月也不想回。
你姥娘不肯吃干粮,每一顿饭省下一块两块来放在一起。每天光喝粥,也顶饿。因为那粥比自己家的稠的多。回刘家湾时俺妗子都是问,这带的什么东西,一包一包的。俺娘红着脸说,干粮,这几天攒的,带回去小孩子们饿了给吃点。俺舅总是叫管家牵上驴送我们娘俩一段。走时,你姥娘总是趁妗子不在的时候,问俺舅,二哥,你身上还有点钱吗?给我一点,我回去好打点洋油,晚上给孩子们点点灯什么的。俺舅总是掏出钱夹子,翻翻后说,没有多少,还剩一块多,都给你吧。那时你舅姥爷在村里当教书先生,穿着大褂,很斯文的样子。
走进村里,娘下车来带路。她小时候曾无数次地走在这条石板路上。在村中一座古香古色的前庭前,娘停下脚步,在门外颤声喊:舅。娘眼眶里涌满了泪。又喊一声:舅。走进门去,表舅一边说,姐姐,你来了,一边把娘和我直接领到舅姥爷的床前。一个干瘦的老头躺在床上,头轻微动了动,娘握住舅姥爷的手说,舅,我是英子。娘扭脸抹泪,舅姥爷眼珠一闪,有两滴浊泪从眼角溢出。这一刻,他心中是不是想到了自己那苦命的妹妹。
我到街上去转,望着身后这座破落的大门,想它门庭若市时的光景。姥娘小脚,姥娘是这门庭里走出来的娇小姐。她嫁给了刘家湾的姥爷。那时姥爷家日子过的还不错,有四十多亩地,还在村中开了个杂货店。
那时,姥爷是村里独一无二的风流人物。
姥爷个子挺高,长的很英俊。他留平头,戴手表,骑洋车(自行车)。那时一身粗布衣裳打无数块补丁的村人,从土里刨食,哪见过手表,更别说洋车。
他和几个人搭伴去泰安府起货。每次吃饭后有人去柜台前结帐,人家管帐的总是说,刘老板早交了。听说他还会飞檐走壁,肩扛一布袋粮食在屋檐边上走如履平地。他吃喝不说,还赌,没钱了就卖地,小卖部他谁的账都赊。记好几本帐他也不去收。
我走到村中的水池旁。这个水池据说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天再旱这个三面环山的村中水池里的水一点也不下落,清清的、温温的,水中的石头上长满青苔。这是舅姥爷家祖上修建的,舅姥爷家一辈辈就是靠卖水一点点发起来的。现在当然是归公了。水池下边就有一帮妇女在洗菜洗衣,大声说笑。
离开舅姥爷家时,娘又一次流了泪。她想这也许是见舅的最后一面了。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回到家,娘坐在椅子上喝水,眼睛怔怔地望着墙上的某一处发呆。娘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稀落了许多也白了许多。
娘的腿不好,得过坐骨神经痛的病。记忆中小舅陪母亲去济南看过好几次。爹老实,又不识字。舅作过生意,在外边能应付。那几年每到冬天的夜里,娘腿痛得头冒虚汗。哼哼着喊:哎哟,我不行了,痛死我了。我真死了,你要照看好这几个孩子。听到这儿我和大哥、二姐就哭。父亲则低声安慰娘,咱又没说不去看,我出去借钱,明天咱再去看。
半夜醒来,只见一红点一明一暗地闪着,那是父亲依在床头吸烟。
小时候,我跟娘去刘家湾北给姥娘上过坟。每到清明节或七月七,娘总忘不了去给姥娘上坟。若手里有点钱,买一斤糖块或十个烧饼,我们就先去舅家,等妗子包了饺子大家一起去。有时还能赶上吃点好吃的。有一次我吃舅家酒桌上剩回来的鱼,把鱼刺咽到了嗓子眼里怎么也整不出来。到外边用手抠也抠不出来,只可惜把吃的点好东西都吐出来了。娘觉的很难看,大声熊我,你没吃过东西,没出息。我委屈得抹泪。那时舅在大队里混点事,经常有人到家喝酒。更多的时候,是娘只拿一刀草纸,我们从西边北大门出去,直接去坟上,娘跪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暗自落泪。
烧完哭完娘领我原路返回家来。路上我嫌累赖着不走,娘就停下来坐在路边歇一会儿。
每次吃菜窝窝,我们嫌不好吃的时候,娘就讲,我们那时候,哪吃得上这个。你老姥爷把秋天刨下的胡萝卜打在土坯里,在屋里垒一道墙,每天两顿饭,一顿一人一根胡萝卜,细干得像小手指肚那么粗,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哪吃得上榆钱、萝卜缨子、槐花,就连榆树皮都叫人扒光了。春天没吃的,吃臭椿叶子。
有一次你舅从村公所回来,人家让他喝剩的面条汤,还有点面条。他肚子鼓的简直要破了,从鼻子眼里往外流面汤水。
“娘,我也要喝面汤水,我也要喝。”我哭着喊叫。
娘生气地说:“谁让你不是个小小子来。我上哪给你弄面汤水去。”
那一年饿死的人多啦,我挎个篮子去北海要饭,一个门一个门的敲,一个门一个门的喊,大娘给点么吃吧。大爷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遇到有大狗汪汪叫着追出来,吓得大哭着跑开。真有好心的给一口干粮,攥在手里不肯吃,拿回家给你舅吃,他那时才三岁多,你姥娘没奶,怕把他饿死了。
就是在那一年,有人捎回信来,说俺爹参加了抗联,当了副连长,一次病倒别人给帮忙拿回药来吃了。觉得难受,忙叫人告诉药房,告诉给错药的另一方别吃了。人家没吃,保住了一条命。他死了,人家那方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厚葬了他。娘跟我商量,妮来,你爹死了,咱娘们没指望了,我带你弟去讨碗饭吃。要不还不把你弟弟饿死。当时你姥娘悄声去了山北面的一户人家,那男人的媳妇死了,扔下两个孩子,都比你舅大。在地里浇菜,那男人叫你舅去看水流到头没有。你舅一会说到了,一会说没到。
那男人上来就用锨把把你舅的头打破了。还说你姥娘有二心,不疼他的两个孩子。有时也动手打你姥娘。俺娘受不了那罪,又领着你舅回来了,那男人几次来接,再也没有回去。
姥娘的家我还记得。村中路南有两个大崖子,上了西边的一个,就是西石门,门外有一口井,井上安着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代的辘轳,那辘轳把被许多只手,千万次磨得在太阳光下闪人的眼睛,辘轳身上被绳索勒出了道道深沟。崖子上的石头也被人们的鞋子磨得光光的。下雨下雪天,稍不小心就会摔倒。就是好天,上了岁数的人上下,也得有人搀着。真有儿女们不得闲的,自己要扶着墙走。特别是小脚的老太太们,下这个十多米的崖子至少要用五六分钟的时间。下到底或爬上来还要坐下喘一阵子粗气。进了石门向里走,还是石铺的路,沿石路走到底,向右拐向左再向右拐,最最里边那个外门就是姥娘的家。
六十六年前,有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和一个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在这条路上无数次地用瓦罐抬过水。有一次打上水把辘轳摇到一半时,那小男孩放手跑开了。那小姑娘细细的两根小胳膊敌不过满满一瓦罐水的坠力,可又不想放开。这样持续了几秒钟,小姑娘脸憋得通红,辘轳把挣脱了那双较劲的小手,放肆地撤起野来。
小姑娘被打趴在地下,头在井口悬着。当辘轳使完威有气无力地停下来,小姑娘脸吓得青白。手摸一下头摸了一手血。小姑娘伤心地哭了,她不是为别的,是心痛没了打水的瓦罐。那小姑娘就是我娘,那小男孩就是我舅。
娘是十六岁时嫁给父亲的。两年后一个夏天的早晨,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姐,你回去看看吧,咱娘病了,两天了不吃不喝。娘放下手里的家什,给奶奶说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地回了娘家。
姥娘躺在破木板床上,脸色腊黄,她用微弱的声音喊道:我冷。娘和舅给她盖上三床被子。娘以为姥娘是感冒,出出汗会好的。一天一夜后姥娘的脖子上突出一个大疙瘩,临咽气时姥娘断断续续地对娘说,妮来,我可能不行了,今后你多回来趟,看看你弟弟……一个有钱人家的娇小姐,就这样在风雨中跋涉了二十年,匆匆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她太累了,也太苦了,她到另一个世界过安宁日子去了。
出葬这天,老天也洒下了同情之泪。一副薄薄的棺材后面,跑着两个哭得天昏地暗的儿女。曾是四邻八乡里首富人家的女人就这样可怜地去了。
村人们感叹道:苦命的女人,无能的女人。
嫁给父亲的第二年,村里叫娘去县里学习,回来当妇救会主任。爹不让娘去。现在娘还经常唠叨:我那时要是去了。咱现在的家就该在县城里,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罪了。
天慢慢暗下来。村子的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爹堵了鸡窝回来后问娘,烧什么汤。家里把晚饭称作喝汤。这是从我记事起就听惯了的一个词。我想因为过去穷,认为吃晚饭也是浪费,故只做点稀的。
“我不饿,你弄点菜和小你俩喝点吧。”娘的身体很虚弱,饭量也小,经常晕倒。爹去做饭,我走去帮忙,爹说不用你,不用你,你去陪你娘说会话吧。我拉起跪在灶间吹火的父亲,自己蹲下来,掏出打火机,重新把火点着。爹说部队上多好,老吃现成的,有专人做饭。
爹当过三年八路军。大盖子、机枪全玩过。我十几岁时,他经常哼那老调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死去的战友的名字能叫出一大串来。他是济南解放后回家来的。他目不识丁,回家时没有转组织关系,在部队上他曾当了两年零四个月的党员。
爹还干过十年生产队长。我依稀记得大姐抱着我去生产队记工的那儿。家里那时点的两个小煤油灯瓶,是父亲从会计那里要回来的桨糊瓶。我当兵走时还在。我曾端着那个圆的上过夜自习。家里的粮仓里放着队里的麦种。后沟的房子借给队里当了牛棚。娘说:每年得给点报酬,工分也行,粮食也行。爹说,咱要人家哪,再说队里也穷。
家里安着一个十五瓦的灯泡,看我回来换了一个二十五瓦的,还是有些昏黄。我坐在桌前陪爹喝酒,父亲看我大口喝酒,脸上的皱纹里装满了笑意。
娘咳嗽了一声,说道:你爹他,离了酒就没法活。我给他打的这十斤酒,才几天,就喝完了。
初十这天,舅舅家来了一个中年人。西装革履,操一口东北口音。舅舅忙叫表弟来接娘。
娘一进舅家的门,看到坐在椅子上喝水的人,怔住了。她努力挣大昏花的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天哪,这不是印象中的父亲。
“这位就是大姐吧。”那中年人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娘环视了一下一边的舅舅,疑惑地问:他是?
我叫刘庆树,爸爸死了五十多年了。我是送他回家来了。爸爸临终前告诉我说,庆树,咱的家是山东省东阿县刘家湾的。那个家里还有你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托人打听说,她已不在了,她的命很苦,我没让她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我不能再让她挂着我,我死后把我的骨头送回去,和她埋在一块。
爸爸刚到东北作小生意,后来在哈尔滨开了个小店。我妈妈是日本人,她是随日军来中国的护士。鬼子被打败撤退时,兵荒马乱中,她没有跟上部队。她跑到乡下打扮成农村妇女,后又流浪到哈尔滨。她不敢说话,一说话痛恨日本人的东北老客会把她打死。她跑进爸爸的小店里找活干,只是用手比划。爸爸看她长的小巧玲珑怪可怜地就收留了她。整整三年她干活,做饭侍候爸爸,一分钱不要。后来爸爸酒后进了她的屋,然后就有了我。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点上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两口。
然后从兜里捣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只绿色的翡翠手镯。他双手捧给娘,娘接了,仔细地看来看去,双手有些发抖。心中想,这是俺娘的,她咽气时,我从她的手饰盒里只找到了一只手镯,别的手饰她都变卖了。我想给她带这副手镯,可只剩了一只。俺娘就带着一只手镯去了。原来这只被爹带走了,是娘送给他的,还是他偷走的?
过完十五,我就回部队了。娘来信说姥爷那小儿子出钱,请了二十多桌客,把姥爷的骨灰埋在了姥娘的坟里。姥娘的坟批林批孔时已平掉。只是估摸着那个方位。还给姥娘姥爷立了块大碑。碑宽大米,高4米。为这块碑一次性给承包那块坟地的人家五百元钱。
碑的右下角,立碑人处不但刻有舅和娘的名字,还有那个日本人的名字。
娘信上说,你舅姥爷在你走后的第三天死了。娘信上还说,那个日本人要把你姥爷的另一半骨头带到日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