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辑中的许多文章写于2002年。那时我刚到北京,大量写怀旧文章,写亲人,心态却更像孤儿。我在短篇小说《少女哪吒》中写那个去酒吧站台的姑娘,已和家庭决裂,但在同学间,她给自己虚构出一个庞大的家庭,有哥哥、嫂嫂、侄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的心态约略近之。
2001年,因为我要离开故乡而和父亲发生激烈冲突。那个夏天,母亲入狱,姐姐离婚,我要抛弃体制内的工作当北漂。父亲的世界分崩离析。他约四位最有权威的男性长辈到我家,加上他,五个人正好坐成一个圆环,我坐在圆心。他们没能说服我。他们可能也困惑于王家两母女,何以都如此不正常,下结论说:你妈是大神经,你是小神经。
最后,我爸吵累了,挥挥手:你走吧。你这一走,咱们就是家破人亡。我原地站了一会儿,拎着箱子静静离开。后脚跨出门的一刻,心态上已经是孤儿。所以格外仓皇和严肃,动辄在心里叮咛自己:不可任性,你已没有后路。
喝多后可以任性。写作时也可以。于是常常喝醉,醉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敲键盘。就这样一篇一篇写下来,全都在怀旧,全都写得深情款款,真实情况从来不敢写,也无从写起。我那时,还不知道怎么写“我母亲入狱了”这种事而不感到耻辱。我深情地写着我的家里人,旧时风物,一饭一蔬,但心脏是紧张的,是跟世界对抗时的肌肉的痉挛与僵硬。那紧张时常会透过笔管,洇开在文章里,于是文章里多出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看上去好不矫情。
一直到今年,我才敢直接在文章里写出这些,写出来,它们才不会变成我心里的一个疮疤,一直溃疡下去。我终于发现,我引以为耻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耻辱,也并不是我妈妈带给我的。我彻夜排队,向命运领取礼物,命运给了我一块石头,冰凉沉重。我沉默地等待它给我一个解释。在排了更久的队之后,命运给我一个解释。那就是写作。
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木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