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垃圾堆里玩耍的人
刘兴惠四岁,眼睛又黑又大,像葡萄,而且不是“玫瑰香”,是“巨峰”,又大又亮,深邃到严肃。她矮墩墩的,像个板凳,被人拎来拎去。第一次出现是在开学,她姐姐带她上学。早读课,姐姐紧张地报告:老师,我妹妹进教室了。我看一眼她,板凳般安静:没事,她又不吵。姐姐还是紧张:不行,胡老师(本地老师)看见要骂的。于是我把她挪到教室外边。
刚下完雪,她和另一个四岁女孩、学前班一男生的妹妹,在大家上课时走到垃圾池里,好像那里是个巨大的游乐场,跟刨食的鸡一起,在垃圾堆里翻翻捡捡。
过几天,我在路上又看见她。一个人在公路上晃,老远,她喊着“老师”,冲我吧嗒吧嗒跑过来(而我知道她的雨鞋里没有穿袜子),给迷路的我指路,陪我走一程,在岔路口老练地说:老师你走那边,我走这边回家。村里的路,依山而建,台阶高过她膝盖时,她就一阶一阶地往下蹦,她是蹦着从我视线中消失的。
这以后,我再没见过她。她有个几乎从不写作业的姐姐,是我二年级的学生。当我谈到人不是用来殴打的时候,她说,那为什么我爸爸打我妈妈?
不写作业的姐姐,有三个妹妹,据她说,在外面打工的妈妈,今年回家时,又将带回一个宝宝。
不在自己家里睡觉的人
这是隔壁村支教的志愿者给我讲的故事。姐弟俩,姐姐十二岁,弟弟八岁,父亲七十多岁。据说是打过仗的老兵,战争致残,娶不上媳妇,天天到乡里闹,后来给他找个老婆,极年轻,智障。再后来有了这姐弟俩。
孩子小,不懂事,妈妈又不教,家里有什么就吃得干净。父亲年纪已大,农活辛苦,耕完田回家,一看家里没吃的,就追着姐弟俩暴打。打得他俩漫山遍野地跑。
邻居可怜他们,这个接到家里住一晚,那个接济一顿饭,就这样长大。养成不在自己床上睡觉的习惯,如野兽。渐渐邻居也不敢收容他们,吃完喝完,在人家里随地大小便,谁受得了。有个给过他们饭吃的杂货店老板,有天发现天花板往下滴水,上阁楼一看,姐弟俩在这里做了窝,把店里的零食一点一点拖上来吃,地上全是粪便和尿。
再后来,姐姐到乡里住宿念书。每天晚上,她都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觉。老师一找几小时。让家长领她回去,可姐姐坚决不回家。于是,不上学,也不回家,她离所谓正常的人生轨道越来越远。
现在,她一个人在乡里生活,这里偷一点,那里偷一点地活着,如一头野兽,只剩下随身携带的四个爪子与一身皮毛,在丛林中独自长大。
唱卡拉OK的人
有两个夜晚,学校对面响起卡拉OK的声音。我们学校,在吉首市下面的一个乡,乡下面的一个村,村下面的一个寨,在祖国的版图上,是角落地区。入夜后,四下一片漆黑。村民用电很省,极小极小的一个灯泡,被门一关,外面跑不出一丝光线。
在这样的山村,这样漆黑的夜晚,有人用音响唱卡拉OK,自然是一件特别稀罕的事。似乎不止一个人,唱的歌分为两类:情歌,励志。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郑智化的《水手》,汪峰的《北京,北京》。还有一些粤语歌,那当然是在广东打工留下的印记。以前,在城市里听伍佰《挪威的森林》,觉得太流行,可在这推开门只有对面一间屋还亮着灯的晚上十点钟的漆黑里,这首曲子听上去悲气逼人。
唱歌的人,也许喝了点酒,音不太准。但显然,他跟我平日看到的村民不一样。村里很少看到新鲜水灵的年轻人,最好看的是我们学校的孩子,个个大眼睛浓睫毛,美得不切实际。年轻人二十岁就结婚,迅速生育,迅速干枯失去光泽,而就连这干枯的年轻人也很少能见到,他们都外出打工,像候鸟,一年只回来一次。
像许多患有“天才学生妄想症”的老师一样,我对我的学生也抱有妄想,上课时,我为他们每一句别出心裁的造句、无拘无束因而自由自在的语法而惊叹,而欣喜。而那天晚上,我忽然想到,我的学生,或许未来也会在深夜喝点酒,唱这些歌,唱对世界的希望和失望,就像现在这个唱歌的人。
修路的人
我们每周去葫芦赶一次集。要翻一座山,下山的路陡而滑,像个大滑梯,前几次去时,短短一截路,李老师摔了三次。上周又去,下山时发现,这段路有人修过。是用简陋的工具比如树枝,或许还动用了一些泥瓦匠的工艺,砍开泥巴,削成台阶,一阶阶地铺陈下去。那段路,直到现在,还是很好走。
我不知道是谁修了这段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三人之中,必有一位菩萨。看到那条在泥巴里砍出来的“路”,我由衷地双手合十,向这陌生人隔空一拜。
2014-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