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中国传统文化选编(徐霞客游记)
6972400000012

第12章 游恒山日记

“解题”

恒山,又称元岳、太岳山,位于山西省浑源县城南,为中华五岳之北岳。分东、西两峰,东为天峰岭,西为翠屏山,双峰对峙,浑水中流。山上名胜古迹甚多,为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

徐霞客在明崇祯六年(癸酉)八月游了五台山后,于同月初九至十一日(1633年9月9日至11日)游了恒山。本篇游记写景、抒情结合,文字优美,恒山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在作者笔下均有显现,并通过游山经历刻画出攀登者不畏艰险的求索精神。

“原文”

去北台七十里,山始豁然,日东底山。台山北尽,即属繁峙界矣。

初九日出南山。大溪从山中俱来者,别而西去。余北驰平陆中,望外界之山,高不及台山十之四,其长缭绕如垣,东带平邢,西接雁门,横而径者十五里。北抵山麓,渡沙河,即为沙河堡。依山瞰流,砖甃高整。由堡西北七十里,出小石口,为大同西道;直北六十里,出北路口,为大同东道。余从堡后登山,东北数里,至峡口,有水自北而南,即下注沙河者也。循水入峡,与流屈曲,荒谷绝人。数里,义兴寨。数里,朱家坊。又数里,至葫芦嘴。舍涧登山,循嘴而上,地复成坞,溪流北行,为浑源界。又数里,为土岭,去州尚六十里,西南去沙河,共五十里矣,遂止居民同姓家。

初十日循南来之涧北去三里,有涧自西来合,共东北折而去。余溯西涧入,又一涧自北来,遂从其西登岭,道甚峻。北向直上者六七里,西转,又北跻而上者五六里,登峰两重,造其巅,是名箭箪岭。筸沙河登山涉涧,盘旋山谷,所值皆土魁荒阜;不意至此而忽跻穹窿,然岭南犹复阿蒙也。一逾岭北,瞰东西峰连壁隤,翠蜚丹流。其盘空环映者,皆石也,而石又皆树;石之色一也,而神理又各分妍;树之色不一也,而错综又成合锦。石得树而嵯峨倾嵌者,幕以藻绘而愈奇;树得石而平铺倒蟠者,缘以突兀而尤古。如此五十里,直下至阬底,则奔泉一壑,自南注北,遂与之俱出坞口,是名龙峪口,堡临之。村居颇盛,皆植梅杏,成林蔽麓。既出谷,复得平陆。其北又有外界山环之,长亦自东而西,东去浑源州三十里,西去应州七十里。龙峪之临外界,高卑远近,一如东底山之视沙河、峡口诸山也。于是沿山东向,望峪之东,山愈嶙嶒斗峭,问知为龙山。龙山之名,旧著于山西,而不知与恒岳比肩;至是既西涉其阃域,又北览其面目,从不意中得之,可当五台桑榆之收矣。东行十里,为龙山大云寺,寺南面向山。又东十里,有大道往西北,直抵恒山之麓,遂折而从之,去山麓尚十里。望其山两峰亘峙,车骑接轸,破壁而出,乃大同入倒马、紫荆大道也。循之抵山下,两崖壁立,一涧中流,透罅而入,逼仄如无所向,曲折上下,俱成窈窕,伊阙双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拟之也。时清流未泛,行即溯涧。不知何年两崖俱凿石坎,大四、五尺,深及丈,上下排列,想水溢时插木为阁道者,今废已久,仅存二木悬架高处,犹栋梁之巨擘也。三转,峡愈隘,崖愈高。西崖之半,层楼高悬,曲榭斜倚,望之如蜃吐重台者,悬空寺也。五台北壑亦有悬空寺,拟此未能具体。仰之神飞,鼓勇独登。入则楼阁高下,槛路屈曲。崖既矗削,为天下巨观,而寺之点缀,兼能尽胜。依岩结构,而不为岩石累者,仅此。而僧寮位置适序,凡客坐禅龛,明窗暖榻,寻丈之间,肃然中雅。既下,又行峡中者三四转,则洞门豁然,峦壑掩映,若别有一天者。又一里,涧东有门榜三重,高列阜上,其下石级数百层承之,则北岳恒山庙之山门也。去庙尚十里,左右皆土山层叠,岳顶杳不可见。止门侧土人家,为明日登顶计。

十一日风翳净尽,澄碧如洗。策杖登岳,面东而上,土冈浅阜,无攀跻劳。盖山自龙泉来,凡三重。惟龙泉一重峭削在内,而关以外反土脊平旷;五台一重虽崇峻,而骨石耸拔,俱在东底山一带出峪之处;其第三重自峡口入山而北,西极龙山之顶,东至恒岳之阳,亦皆藏锋敛锷,一临北面,则峰峰陡削,悉现岩岩本色。一里转北,山皆煤炭,不深凿即可得。又一里,则土石皆赤,有虬松离立道旁,亭曰望仙。又三里,则崖石渐起,松影筛阴,是名虎风口。于是石路萦回,始循崖乘峭而上。三里,有杰坊曰“朔方第一山”,内则官廨厨井俱备。坊右东向拾级上,崖半为寝宫,宫北为飞石窟,相传真定府恒山从此飞去。再上,则北岳殿也。上负绝壁,下临官廨,殿下云级插天,庑门上下,穹碑森立。从殿右上,有石窟倚而室之,曰会仙台。台中像群仙,环列无隙。余时欲跻危崖,登绝顶。还过岳殿东,望两崖断处,中垂草莽者千尺,为登顶间道,遂解衣攀蹑而登。二里,出危崖上,仰眺绝顶,犹杰然天半,而满山短树蒙密,槎桠枯竹,但能钩衣刺领,攀践辄断折,用力虽勤,若堕洪涛,汩汩不能出。余益鼓勇上,久之棘尽,始登其顶。时日色澄丽,俯瞰山北,崩崖乱坠,杂树密翳。是山土山无树,石山则有;北向俱石,故树皆在北。浑源州城一方,即在山麓,北瞰隔山一重,苍茫无际;南惟龙泉,西惟五台,青青与此作伍;近则龙山西亘,支峰东连,若比肩连袂,下扼沙漠者。既而下西峰,寻前入峡危崖,俯瞰茫茫,不敢下。忽回首东顾,有一人飘摇于上,因复上其处问之,指东南松柏间。望而趋,乃上时寝宫后危崖顶。未几,果得径,南经松柏林。先从顶上望,松柏葱青,如蒜叶草茎,至此则合抱参天,虎风口之松柏,不啻百倍之也。从崖隙直下,恰在寝官之右,即飞石窟也,视余前上隘,中止隔崖一片耳。下山五里,由悬空寺危崖出。又十五里,至浑源州西关外。

“今译”

离开北台七十里,山谷渐渐开阔起来,这里有一座山叫东底山。五台山的北边尽头,就是繁峙县境了。

初九日。走出南山。伴我走出南山的大溪此时与我分道扬镳,向西流去。我向北在平地上疾步而行,远望平地外部的山峦,高度还不到五台山的十分之四,但山脉绵长,如矮墙一样缭绕着,东边和平邢连接,西边和雁门连接,横穿平地十五里。向北走到山麓,渡过沙河,便是沙河堡。沙河堡傍靠山麓、俯瞰河流,用砖砌成的围墙既高大又整齐。从沙河堡向西北方向走七十里,走出小石口,便是大同府西边的大路;一直往北行走六十里,再出北路口,是大同府东边的大路。我从沙河堡的后面登山,往东北方向走了几里,到峡口,看见一股流水从北向南流去,最后注入沙河。我顺着水流走入峡谷,道路随着流水弯转曲折,峡谷荒凉,空无人烟。又走数里,到兴义寨。再走数里,到朱家坊。又走数里,到葫芦嘴。离开沟涧又登山,沿着山嘴向上攀行,地势又变成了山坞。随着溪流向北行进,便进入浑源县境内。又向前走了数里,到达土岭,距离州城还有六十里,西南距离沙河,共五十里,于是我就停下来,在一户姓同的百姓家留宿。

初十日。我顺着从南延伸过来的沟涧向北走了三里,发现有道沟涧自西边过来与之会合,然后它们朝着东北方向延伸。我逆着西边的那条沟涧向里面走,又发现有道沟涧从北边延伸过来,于是从它的西边登上山岭,道路很陡峭。朝北直上了六七里路,西转后,又向北攀登五六里,登越了两重山峰,直接到达山峰的顶部,山峰名叫“箭筸岭”。从沙河开始登山越涧,在山谷中盘旋向前,走过的全是土堆、荒山;不料到了这里地势突然升高,山岭也变得高大起来,只是岭南的景物故态依旧。一翻到岭北,俯瞰东西两边的连绵峰峦,崖壁崩塌,红绿交相辉映,那盘旋映照空中的,全部是岩石,而岩石上全都长有树木;岩石的颜色都一样,但是自然形态与纹理又各得其妙;树木的颜色不一,各种颜色互相交错,如同彩色锦缎。岩石上长着高大且倾斜的树木,如同覆盖着美丽的图画愈发显得奇妙;有的树干匍匐在岩石上,曲折环绕,由于山势突兀显得更加古雅。在这样的景致中走了五十里,一直下行到大土山底,沟壑中有一股奔流的泉水,从南向北流去,于是我循着泉水走出龙峪口,龙峪口对面有一村庄。村庄比较大,家家都种植梅树、杏树,成片的果林掩映着山麓。走出山谷,又到了平地。平地北部群山环绕,从东向西延伸,这里东距浑源州三十里,西距应州七十里。站在龙峪口朝外望,高低远近,如同在东底山看沙河、峡口的群山。于是沿着山向东走,远看龙峪口东边,山势更加高峻陡峭,询问之后得知是龙山。龙山这个名字,旧书上写着在山西省,殊不知和恒山并肩相靠;走到这里时已经从西边翻越了龙山内境,又从北面观览了龙山的面貌,在无意之中得以游览龙山,可算作游五台山的意外收获。由此往东行十里,到龙山大云寺,寺南有山。又向东走了十里,有条大路通向西北,直达恒山脚下,于是转从大路走,距离恒山之麓还有十里。遥望恒山,两座山峰横贯对峙,路上车马络绎不绝,穿山而过,原来这条路是从大同府到倒马关、紫荆关的大路。沿着大路来到恒山下,两旁崖壁耸立,一条涧水从中流过,穿过如同缝隙的峡谷往里走,狭窄得几乎不能通过,山涧弯弯曲曲、崖壁高高低低,幽深雅致,就连伊阙两山秀丽的风光,武夷山回环旋转的九曲溪水,都不能相比。此时清澈的溪流还没有上涨,可以溯着溪流从涧中行走。不知哪一年在两边的崖壁上都凿了石坎,有四、五尺宽,近一丈深,上下排列着,想来是涨水时插木头修栈道用的,至今已经废弃很久了,只剩下两根木头悬空架在高处,好似中流砥柱。转了三个弯后,峡谷越来越窄了,崖壁也越来越高了。西边崖壁的半腰,层叠的楼阁悬在高空,弯转曲折的房屋斜靠着山崖,远望好像海市蜃楼中重叠的亭台,这就是悬空寺。五台山北面的壑谷中也有悬空寺,但和这里的相比就不能够算作完美了。抬头望去令人神往,鼓足勇气独自攀登。进寺之后则楼阁高低错落,围着栏杆的小路弯转曲折。崖壁异常高峻陡峭,称得上天下奇观,再加上有悬空寺点缀,原来的胜景更加完美无缺。傍靠岩壁建造楼阁,却能不受岩石的限制,只有悬空寺了。而且僧人居室位置次第适当,接待来客的地方和供奉佛像的小屋,都窗房明净、卧榻温暖,在这小小的范围之内,显得庄严肃穆而舒适幽雅。从悬空寺下来,又在峡谷中转了三四道弯后,峡谷口豁然开阔,峰峦壑谷互相掩映,好似另一番天地。又走了一里,山涧的东面有三道悬挂着匾额的大门,高高地矗立在大山上,门下有数百级石阶,这就是北岳恒山庙的山门。离庙还有十里,左右两边都是层层叠叠的土山,北岳顶还遥不可及。在山门旁当地居民家中住下,为明天攀登北岳顶峰做准备。

十一日。风吹过后,云消雾散,天空明净如洗。拄着手杖攀爬北岳恒山,朝东向上行走,土冈低缓,不怎么劳累。山脉大体上从龙泉关延伸过来,一共有三重。只有龙泉关山势陡峭,关外反而是平坦宽阔的泥土山脊;五台山这一重虽然高峻,但是矗立挺拔的岩石,都在东底山一带山谷出口处;第三重,顺着峡谷延伸到山中,然后往北去,西到龙山顶,东到恒山南面,都像不露锋刃的刀剑一样收敛,一到达北面,则每座山峰都很陡峭,显露出峻峭的本来面目。走一里后往北转,山里都是煤炭,不用深挖就可以采获。又走一里,土石都变成红色,一棵棵盘曲得如同虬龙一样的松树伫立在路旁,有一个望仙亭。又走三里,崖石逐渐突起,松影如同光亮从筛孔中透下来一样,这里就是“虎风口”。从此处开始石路曲折盘旋,于是我沿着山崖迎着峭壁向上攀登三里,有一块特大的牌坊,题名“朔方第一山”,坊内有官署,厨房水井一应俱全。坊右边往东顺台阶上去,山崖的半腰有一处寝宫,寝宫北面是飞石窟,相传真定府的恒山是从这里飞去的。再上去则是北岳殿了。此殿上靠绝壁,下临官署,殿前的石阶直通云天,正殿两侧的房门上下,林立着高大的石碑。从殿右上去,有石窟相依如房舍,叫“会仙台”。台中群仙的塑像,把石窟环列得没有一点空隙。我这时打算上陡崖,登绝顶。返回经过北岳殿东面,远远望着两座山崖的断裂之处,发现中间杂草丛生,向下垂吊着,那是攀登绝顶的小道,于是我脱掉外衣,攀扯、践踏着那些杂草向上攀登。走了二里山路,便来到陡崖的上面,抬头眺望那个绝顶,发现它仍然高高地耸立在半空中,然而满山的矮树十分稠密,斜出的树枝和枯竹,常钩住我的衣服、刺破我的脖子,一扯就断了,虽然我十分用力地向上攀登,但是却像落进了汹涌的浪涛中一样,只能被它吞没而不能够穿越过去。我愈发鼓足勇气向上爬,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完这荆棘丛生的道路,终于登上了恒山绝顶。这时天气晴朗而且无比明丽,我俯瞰恒山的北边,看到崩起的崖石向下坠陷,稠密的杂草和树丛覆盖四处。这里土山上没有树木,而石山上却有树木;北边都是石头山,所以树木都生长在北边。浑源州城一带,就在山麓,向北边看下去隔着一重山,苍茫一片,看不到边际;南边是龙泉关,西边是五台山,只见一片青翠的山峰与恒山相伴为伍;近处的是往西横贯的龙山,龙山的支脉向东伸延过去,与东边的山峰紧密相连着,扼阻住下面的沙漠。不久,我便下行到西边的山峰了,又去寻找先前进入峡谷的陡崖,向下望去只见茫茫一片,不敢下去。猛然回头向东望去,发现有一个人轻快地走着,我于是上前询问他,他指了指东南的松柏。我便朝着松柏奔过去,原来是上山时寝宫背后的陡崖顶。没过多久,我果然找到了小路,往南穿过松柏林。先前我在绝顶上眺望,青葱的松柏,好像蒜叶、草茎一样细小,到了这里才知道是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和虎风口的松柏相比,要大上百倍。我又顺着山崖缝隙下行,恰好是寝宫的右侧,就是飞石窟,仔细地观看我先前所登的狭窄险要之处,发现中间只隔了一块崖石。下山行五里路,从悬空寺的陡崖出山。又走了十五里,便到了浑源州的西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