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敏今:
秋风吹到园中,桂花也含笑地开了。今早我趁同学们未起以前,独坐园中桂花树下,替你缝织绣枕。我替你做的一对绣枕已经做好大半了,字是我自己织的,布是我自己缝的,一针针都经过我的手。我在枕上织了Good Dream两字,觉得愉快而且沉醉,唇儿也常常和枕儿的布接近。
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做枕边,看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布,渐渐渐渐的做短了,皱起一道均匀的折纹,一针紧贴一针的织在枕上。这时我便想:这正是我爱的敏今夜夜紧贴着的地方了。后来我上了床,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心魂都在浮云中飘荡。仿佛你的身体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害羞,又轻轻的把你的身体推下去,你只是嬉笑顽皮的缠着我,把无限的接吻掩覆着我的嘴唇。我的心魂已经飘荡在浮云里了,让你紧紧的抱着我,任周身一阵阵的酸软,心房不停的狂跳。院外鸡鸣,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只身孤眠,手儿紧紧的拥着空被。为了梦中的甜蜜,愈使我感觉眼前的荒凉和空虚。
下午课毕,便接到你的亲爱的来书了。你说到你和你的同学在中学时代的爱情,使我十分感动。想起我自己的地下的松萝旧侣,又不禁潸然流泪。
我爱,听我告你,在松萝女师时的一段情史。清翠而幽雅的松萝山,我已经五年不曾看见它那样美丽的风景了。但我爱的玉兰的影子,像松萝山一般美丽的影子,——淡淡的双眉,清瘦的脸庞,肃静的态度,朴素的衣裳,却无时不在我的心里,梦里飘荡。呀!我爱的玉兰!秋草已经长满了你的坟上了罢?天寒地冷,枯骨凄凉,知否几年前你的同性恋人,正在含泪追述那过去的如梦如烟的情史?
谈起松萝女师,我爱,仿佛你是到过那里的,总应该知道:中国式的洋房,平列在低小的松萝山下,前面是莽莽平原,平原尽处是一带森林,苍松和石楠相接。我初进松萝女师的那年,因为学校经费,正在穷困罢,所以开学较晚。记得那正是秋风萧萧的时节,那里的石楠正盛开,淡花碧叶中挂了几片红叶,田坝上的野花乱草,黄色的松萝山,包藏在迷离恍惚的天空里,使人生出一种沉醉的情调。
那时陪我同去考试的是我的亲爱的爹爹。他同我入校以后,我看见比我大小的姊妹们,来往奔走,精神十分活泼。爹爹和校长是朋友,我们便直接到校长室里去,一个面目瘦削可怕的老年人迎了出来,这当然就是校长了,我对他鞠了一个躬,他便令人领我到校室里去应试,那里有几十个大小女子已在那里,我便坐在一个衣服朴素的女子的左面,她穿着灰色的土布衫裙,面目清丽,举止端庄,凝神静坐,眉头稍蹙。我想:她许是在想念她的妈妈罢?
因为我自己的心中,也正苦想妈妈,所以不知不觉地以己度人了。投考的几十个女孩,同她比较起来,就仿佛几十朵红绿野花之中夹着一朵幽兰,我走近前去,同她通了姓名,才知道她叫作“李玉兰”!玉兰,真是人符其名,我心中暗暗佩服而且赞美了,后来榜发,落名者只有数名,我也侥幸考取了,而我所赞美的玉兰,竟名列第一!
玉兰从此成了我的同学。我们恰好又同住在一个寝室里,那个寝室里一共有四人,玉兰的床铺,和我相连,我们两人的枕儿,只隔着半尺般的远近。
我爱的敏今,你在街上看见走路的女学生们,大约多是规行矩步,举动端庄罢。但女学生在学校里,其吵闹喧哗,正不下于男学生。只要校课一完,大家便回到寝室里大声的嚷谈起来了。除了谈话以外,大家便是忙着吃东西,打开箱子来,花生呀,瓜子呀,饼干呀,水果呀;每逢星期到邻近的街上走走,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回来。
“那里是在这里读书呢?到这里来,大约就是谈话和吃东西罢。”我心中微笑而且恍然了。松萝女师同学有二百余人,这谈话和吃东西的风气,可算全校一致罢,我们同班的朋友,因为有些是来自田间,所以在喧哗与饕餮两方面,也正同功课一般,程度不能与别班的同学比拟。
然而风气终于跟着时间兴盛起来了。一到星期,大家都约着上街买东西去,我离家较近,所以每逢星期便回家。妈妈说:“学校里可带东西去吃吗?好的,火腿,鸭子,麻糖,蜜枣,家里有的,多带些去!”在同班里,我忽然成为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人了,这因为我有丰富的食品的缘故。
我的床前从此成了宴会席,一到下课,便大家团团的聚起来,目的自然是聚餐和闲谈。
但是玉兰,离我床前咫尺的玉兰呀,她平常是沉默寡言的,所以总不肯轻易加入我们的聚会,她课余只是一个人呆呆的躺在床上,看书消遣。
有时我说:“玉兰,来坐坐吧。”
“谢谢你,我躺躺好。”
有时我又说:“玉兰,来吃些东西吧。”
“谢谢你,我不饿。”
从此议论纷纭了:也有说玉兰是故意鸣高的,也有说玉兰心中有伤心事的,也有说玉兰脾气孤僻的,于是有嘴尖心刻的人,便替玉兰取了一个“孤魂野鬼”的绰号。
我对于玉兰,却还是十分尊敬,对于她的学问和人格。
一天的晚上,我独自先进寝室。瞥眼瞧见玉兰躺在床上,脸庞朝里,似乎正在拭泪。同房的两位同学,多未上楼,我便走近她的床前,对她说:“玉兰!好好的,为什么哭?”说着,我便双手围着她的身子,把她扶了起来。
“人家说我是‘孤魂野鬼’,我的确是‘孤魂野鬼’!”
她抽抽噎噎地说。
“那是无聊人的闲话呀,理她什么?也值得哭?”
“我是哭我的爹爹和妈妈,”她越发呜咽得不成声了。
“原来伯父伯母都不在了!”我也忍不住伤心,但是还柔和地劝她说,“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有什么益处呢?
不过自己吃苦罢了!”
从那晚以后,我对于玉兰,在尊敬的心里,更加上一层浓厚的同情了。世界上没有爹妈的人是最可怜的!命运真是冷酷不堪的怪物,它对于可怜的弱女子也丝毫不肯宽恕。
玉兰的爹妈都没有了,现在读书,是谁供给她呢?她家中有什么兄弟姊妹没有?她有什么很好的亲戚?这些浮泛的问题,像毒蛇一般的缠着我的心了,我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
玉兰的座位是在前面,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和她隔得太远了,而且教室里聚着那么多的人,我们怎样可以密谈呢?于是我所希望的仅有的谈话机会,却在课余无事的下午或晚上。
然而,一到课余,好吃的同学又都蚂蚁一般的缠着我了。玉兰见同学们围困着我的时节,她总远远远远地走开了,脸上更显出冷淡的神气。
我开始厌恶同学们的烦扰了。
在就寝以后,我常听见玉兰辗转反侧的声音,她每晚睡着的时间总是很迟。我有时喊她:“玉兰,还没睡着么?”
“没有,你呢?”
我当然过了不久便鼾鼾地到梦乡去了,至于玉兰每晚何时睡着,也许只有黑暗的夜神和她的冷静的床榻知道她。
一个初冬的早上,我因为给檐前吱吱喳喳的鹊子们喊醒了,便披衣起床,那时玉兰正在梳洗。
她忽然嫣然一笑,指指房内的同学胡婉、张秀的床上,低声说:“你瞧瞧!”
玉兰的脸上是不容易见着笑容的,现在有什么事使她开心呢?哦,哦,我发见秘密了,顺眼望去,那两张床上,有一张床上是空着没有人,而旁的一张床上,就有两个头儿,并在一起。
我了解而且微笑了。
她说:“淑琴,我们到校园里去走走罢。”
“好,”我说,略挽了挽我的头发,便偕她一同下楼,穿过静悄悄的教室,从回廊走到校园里。
校园里的树木黄叶快要凋尽了。在寒风里颤抖着她们的身子。花坛上也没有什么鲜花,只有几丛残枝断茎还存留着。天色是苍白的,憔悴如同病人的脸。
我握着玉兰的手,坐在小亭内。
寒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在小亭的四围跳舞。
我说:“冷吗?玉兰!”我摸摸她的身上,棉袄是很薄的。
“不冷,”她说。
积在心里的关于玉兰身世的问题,霎时间都涌到我的口中来了。
我说:“玉兰,年假回家么?”
“回家。”
“府上如今谁管理家政呢?”
“伯伯。”她说着,带了不快乐的声气。停了一会,又说:“年假回家,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是很希望你来的。况且读书不继续下去,未免可惜。”
“自己谁不愿意读书呢?顽固的伯伯不肯哪!伯伯来信说:‘来了三个月,用了四十元了!下学期还是不读书了罢。你想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么?’”
“花四十元吗?呵,你真省!我做衣服还是家里担任,学膳费也不在内,已经花了一百五十元!”
“那是你家里有钱哪!又有你的爹妈心疼你。我家里,唉,哪里没钱,只恨我的爹妈死得太早了,现在有钱也不许我用了。”
“有钱,伯伯为什么不许你用?”我的孩提的心中生了疑问了,其实在经过事故的人们看来,当然正是愚问。
“伯伯要用呀!伯伯有三个儿子,大的是不做事,在家里坐着吃。老二老三都在都城中学,每年要用一千多块钱。伯伯自己还要抽大烟……”
“讨厌的伯伯,狠心的伯伯!”我破口骂出了,又觉得自己未免孟浪。
膳室里的钟声悠扬地传来,已是早餐时候了,我便握着玉兰的手,说:“我们回去早餐罢。
”
玉兰对我,从此更加亲热了,但她在众人之前,她总保持她的冷静孤傲的态度。我却渐渐不避嫌疑起来了,课余常常携着她的手儿走着。
她说:“淑琴,你这样亲近我,旁人一定十分妒忌,于你是有害的。”
“管什么呢?我觉得除你以外,旁人都是十分讨厌的。”
“那样,旁人得不着你的东西吃,更要恨我了。”她笑着说。
“她们哪里真同我好,也不过贪图我的东西吃,我不给她们东西吃,她们自然不肯来亲近我了。”
我已经死心塌地为了玉兰而牺牲一切浮泛的交情了,我的床前从此也日渐冷落,每逢我和玉兰携手走着的时节,我总觉得同学们是在旁边讥笑我们,议论我们,或者毁谤我们。
一天的晚上,我忽然醒来了,明月在窗上照着,静悄悄的寝室里,微闻玉兰正在转侧之声,我便轻轻的喊着:
“玉兰。”“淑琴,”她答。“你醒来了?”“是的。”这时我的荒凉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神秘的希望了,我便谎着说:
“玉兰,我怕,到你的床上来睡。”“好的,你来罢。”我便一溜身跑到玉兰的床上去,她摸摸我的身上说:“你冷吗?”“不冷,”我说,我的头已经靠着玉兰的头,我的身体也已经紧紧地贴着玉兰的身体了。她的清瘦的肢体,映在月光里好像银针般的微白颜色。“她们两个每晚这样的,”她说,手指指胡婉和张秀的床。“哦,我因为睡着得早,起来得迟,所以只瞧见一次。”她的手摸着我的下身了,她笑着说:“喂,你怎样把裤子脱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脱着睡,卫生些,我要脱下你的裤子。”“干吗?
不要吵,好好儿躺着。”说着,她便拉紧我的手。“我又不是男子,你还怕羞吗?”“脱了干什么?”她已经松下我的手了,我便把她的裤子扯了下来。“我要摸,”我说,我便伸手乱摸,正在难分难解,百般颠狂的时节,我忽然感觉玉兰的眼泪淌到我的脸上来了。我以为玉兰是在恼我,哀求地说:“玉兰,不要那样,我不闹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在恨我的万恶的伯伯的儿子!”“为什么呢?”我一连问了几声,玉兰总不理我。我说:“好姊姊,你告诉我罢,不说,我也要哭了。”我便在枕上呜咽起来。“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人。”她说,停了一会,她把被儿盖着我和她的头,细声地说:“我因为你的胡闹,想起我的万恶的哥哥,其实,算得什么哥哥。”“是那个伯伯的儿子吗?”
我问。“是的。他中学毕业,也不做事,整天在家胡混。
他常常说鬼话给我听,我却总不理他。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家里旁人都静悄悄地睡了,我一个人走到楼台上去望月。冷不防那讨厌的鬼也闹上来了,他吃得醉凶凶,靠近我的身前,说:‘妹妹,好雅兴,看月哪!’说着,便拉着我的手。我说:‘大哥,不要拉拉扯扯的。’‘有什么要紧呢?这里又没有人!’他把我一抱,我的脚便离了地,他的酒气冲人的嘴唇便紧紧地贴在我的嘴唇上,舌头也不住的要伸进来。”“让它伸进来了么?”我急了,插口问。“没有,我把嘴唇紧紧闭着。他把手一松,我的脚仍旧落地。
他便伸手摸我的胸部,我把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力气大,我支持不住,他的手已经伸进我的怀里了。以后……”说到这里,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更急了,用被角擦干她的眼泪,说:“以后怎样呢?不要哭,说呀!”“以后,以后,他说:‘好妹妹,你可怜我一刻吧。’说着,他顺手把我一歪,我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台上,他也躺下身子来,要扯去我的裙子,我一面哭,一面出死命的挣扎着,正在危急万分的时节,忽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响,我说:‘人来了,快放手!’他便一溜烟地跑去了……”说完,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滚下来,湿遍了我的脸颊。我恨恨地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但是,玉兰,以后还遇见这样的事么?”“没有,以后我十分小心,晚上也叫了一个丫头陪伴,所以他没有机会了。但他对于我,总时常挤眉弄眼的。我又不敢告诉人,这样丑事,怎样可以说出来呢?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停了一刻,她又说:“淑琴,这样的家,叫我如何敢回去?”我翻了一翻身子,把她抱着说:“玉兰,你将来到我家里去住。”“你的家究竟是你的家呀!”她说。“不,我想我的妈妈一定欢喜你的。”
我说。
那晚我们俩儿再也睡不着了,天刚微明,她便推推我说:“起来过去睡罢。”“怕人瞧见么?”我笑着,赶快跑回我的床上了。
从此一连几天,每晚在人们未睡以前,我们俩儿是各人睡在各人床上的。一等到人们都睡静了,灯光也已经全熄,我们又在一个床上睡着了。在天明以前,我们又分了开来。后来渐渐胆大了,简直也不瞒着人了,一上床就睡在一起,到摇了起身铃才两人一同起床。
到了星期日,我也懒得回家了,只是紧紧地抱着玉兰,睡一晚一天,不吃饭也不起床,最奇怪的是一点不饿也不疲倦。我们每次洗澡总在一个盆里,冷了,两个人抱着打颤。
我一连三星期没有回家,妈妈焦急起来了。因为那时爹爹到县城里玩去了,妈妈一个人在家,更觉十分寂寞。
于是十一月上旬的一个星期日,她便派了老妈,带了些吃的东西到校中来。可巧我因为肚里饿了,先往饭厅吃饭去了,她来找我,人家说我在饭厅中吃饭,她只是不信,要人领着到饭厅里来,她一见我,脱口的说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样一个人到这里来吃饭,不怕狗子打架吓了吗?”她瞧了瞧我的桌上的饭菜,说:“小姐,怎么用这样大的碗吃饭啦!这样的菜蔬也吃得下吗?小姐到了学校里,真真是换了一个人了。妈呀!小姐,你的脸为什么晒得这样黑?”说着,她瞧着我的脸只是笑。后来我带她到寝室里去,我介绍玉兰见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她回去告诉妈妈,下星期日我和玉兰一同回家玩一天。她瞧了一瞧玉兰上下,说:“好模样的小姐!只是太瘦了些!同我们小姐倒是一对,可惜一般是小姐,哈,哈,哈!”“别多嘴!没有事,早些走罢!”我说。
到了下星期日,玉兰果然和我一同到我的家里去了。
我的妈妈十分欢喜。她照我平常喜欢吃的,点了几样菜,吩咐厨子去弄。妈妈对玉兰说:“因为你初次到我的家里来,我不知道你欢喜吃什么。你们俩这样要好,大约口味也相仿佛吧。”说着,妈妈只是笑。后来玉兰吃了也说十分适口。妈妈说她客气,然而我知道那是她的真话,因为她的口味的确是和我相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