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穆尔
一
我的散文创作,应该说首先是源于我在草原上度过的孤独的童年和童年时代北方草原游牧文化的熏陶。早年的草原生活是我一生创作的养料。小时候我经常在最底层民众中间接受纯粹的草原式的教育。18岁以前我没有到过城市,也不知道城市是啥样的,我所知道的就是茫茫的草原、群山和畜群。我所熟悉的就是漫长的繁忙的艰难的生活。我所熟悉的就是听人们讲草原上的童话、传说故事、神话、创世诗史和英雄史诗片断。而讲不完整的就是苦难、扭曲的历史,讲不完的是痛苦、阴暗的命运,讲不完的是不幸和死亡。他们不惜生命,守护着被列强觊觎着的祖先的土地。我听到过尽管知道自己明天早晨就要被杀死,但仍然彻底歌唱的游牧民。每一个故事中的人的痛苦都让我痛苦不已。我是土生土长的西北少数民族,我来自我苦恋着的草原,所以我懂得自己民族的全部精神根底。我非常清楚,西北各族人民的历史实在是过于苦难了,西北各族人民的苦难过于沉重了。
在人类历史上,“众小民族”最大的痛苦是文化的毁灭,文化的毁灭要比肉体的毁灭更痛苦。还有古往今来无数的战争、瘟疫、自然灾害、强大者们的奴役。
在我小时候,帐篷外是一览无余的群山草原,我们围着篝火而听的故事中的想象力,要比素静的纸页和电脑前自由自在和丰富多彩。有时候,只有这一支支忧郁的民谣温暖着一颗颗受伤的心灵。
那些在群山草原腹地的一个个帐篷,看上去是与世隔绝的,牧人们过着艰难而俭朴的生活,但是他们的这种生活一点儿都不缺少激情,我在那里常常遇到一些精神和感情都非常丰富的人。因为这种自学成才是融会在整个地球上的人类的生活中的,就像是一滴水珠融会在整个大海中一样。
人民意识和自由意识都是由这样的底层培育而成。在我经历过的草原底层有许多美好的人们,他们的世界有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我懂得这一切所拥有的涵义。
从我受启迪最多的民歌来说,西北各族人民的民歌大多都是悲歌。尧熬尔人有句话:“歌谣的灵魂是忧郁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民的历史就是一曲曲悲歌,所以他们说歌谣的灵魂是忧郁的。从这一曲曲满怀着纯真与热忱、敏感与同情的民间歌谣中可以看到他们的心灵、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勇敢精神以及他们对死亡和苦难的蔑视。这些草原上忧郁的民歌也教给我们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去扞卫生活、扞卫青春和人类的尊严。教给我远离麻木、冷酷、委琐以及精神贫乏和屈服顺从命运的理性化。是这些草原上的民谣教会我,怎么样保护内心深处仅存的美好纯洁的东西,不让它们遭受邪恶丑陋等各种力量的玷污。是这些民谣教会我,要忠于自己的心、感情和体验。是这些民谣教会我战胜绝望,教会我满怀着爱和温柔对待大自然中的一切。这些民谣总是让人的思想的触角悄悄地探向精神世界的元极山峰。并且能让人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些民谣同时也让人具有了一种无比内向和深邃的气质。让人变得质地与别人迥然相异。因为这些民谣,使我与忧郁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确信悲剧性的忧郁让人们的精神升华,从而去思考生命的意义。当一个人有高尚情操的时候,忧郁就会出现。忧郁是人最富有内容的情感。没有这些,我可能不会走上这么一条道路。
二
再说散文创作,我最大的体会首先是:你怎么样呼吸就怎么样写作,你的心是怎么样跳动就怎么样写作,什么样的事让你哭泣让你悲伤你就写什么样的事。就是要保持精神上的自由。
另一个是节奏,你用你的内心来写作的时候,节奏是最主要的,节奏似乎是文章的灵魂,尤其是涉及到人的内心生活的时候,涉及到人的感情的时候,怎么样感觉节奏,我认为只能用自己的心来感觉,那是心灵的力量。这个奥秘似乎难以说清楚。
还有就是细节,常常是一个细节就说明了一切。而且细节是骗不了人的。其次就是要保持一种恰当的简洁。
要记住,你的工作是要把你所理解的事揭示出来,要剖析结节之所在。而不是去歪曲、歌颂或咒骂。
实际上,在近代和当代,在最近数千年的时间里,文学——这一研究社会的形式,这一创造思想的活动,在人的身上发现了哪些新的东西呢?看起来仍然是人类很早就熟悉的,那就是:善与恶、爱与恨,等等。再就是不断把各种不同的性格和品质组合到自己的主人公身上。这当然是艺术,但绝不是发现。
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等,经过无数作家上千年的耕耘,可开垦的土地已是十分有限。那么我们还剩下什么呢?日常事件和历史事件的资源永远也不会枯竭。政论和纪实等非虚构的作品给人许多的希望。新型的艺术化文献记录创作形式,以及在艺术与纪实的交合处人手的方式都给人许多希望。·时间已到了21世纪初,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全然不同于过去的领域。首先,一个全球性悲剧的原因:人与自然的关系。大自然每时每刻都在向我们敲着警钟。自古以来,人类就是由大自然塑造而成的,可如今,被用最悲惨的方式破坏的大自然,可怕地影响到人的心灵。当然过去的经典作家是从不担心自然的,也没有必要担心。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们不用担心。屈原、曹雪芹和鲁迅们不用担心。因为在过去的人们心中大自然是永恒的。所以经典作家着力表现的就是人的个性关系和社会性关系。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完全不同于过去时代的任务。
20世纪以来还有一个个全球性的大悲剧在不断发生,古老的暴力变本加厉。世界再一次简单化了。那就是反人类反生态的悲剧——希特勒纳粹的奥斯维辛死亡集中营、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广岛原子弹爆炸、前苏联的古拉格群岛、越南战争以及近几年发生在阿富汗、伊拉克和南斯拉夫的现代战争,仅次于原子弹的炸弹,贫铀弹造成的畸形儿、癌症、肿瘤。如果把这些仅仅当成是历史讲座,那我们就错了。
还有多少宝贵的生命在那一个个超级灾难中丧生。1986年4月26日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1984年12月3日美国联合碳化物公司在印度博帕尔市的地下储罐内的甲基异氰酸酯爆炸外泄,以及众多的化学毒品泄露,如我国1991年沙溪镇液态一甲胺泄露和“甲肝”的传染,2003年“非典”的肆虐等等……
还有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种种悲惨事件。比如,在许多地方可以看到的残疾的儿童乞丐(他们在幼儿的时候被乞丐头偷去和抓获后致残)。还有那些无助的童工、雏妓……还有很多。
发生过的仍然在继续发生。
这些空前绝后的人对人的惩罚和消灭的悲剧,和古代历史上的悲剧相比,已从数量转变为质量。残酷二字已没有其他含义,残酷已转变为生活本身。如果一个人亲身经历过被追猎、被羞辱的人们遭受纯为取乐而被屠杀,儿童被当着他们父母的面被猥亵、蹂躏、被杀害。亲身经历过那几十万活生生的孩子、数百万天真无邪的清纯少女、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个当着他们父母和亲人们的面被集体屠宰、被集体强奸、被列队扔进烤炉烧死后,就会觉得素材的纪实力量使任何创造相应虚构文学的努力均变得滑稽可笑了。
诸多的事件早已超出了人类过去的概念,我们需要不同寻常的表现方式。我们的思维方法应该是努力做到:异于他人。既然你是人民的儿子,那你就当个人民的歌手吧!既然你我是平民中的一员,那么你我现在努力要做的,应该就是寻找一条独特的路。不要过于超脱,不要为文而文,不要只为自己的写作和专业负责,而是更多地去为民众和社会负责,为人的生与死负责。我们无法容忍在学术的小花园里欢乐地蹿上跳下的、轻浮平庸地欣赏着自己采摘的果实的浅薄儿。
人人要努力的方向应该是:不要在意自己的卑微,去担当整个人类的精神责任。即使你身处世界一隅,也要思考和洞察天下的苦难。用你全部心灵的力量就足够了。也只有心灵的力量才能够成就你。
我辈要努力做到的还应该是与自己的平庸和人类的丑陋作斗争,用同情心和爱来了解别人,从人的苦难和灾难中探讨人的本性。记录人民的苦难和灾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减少人民类似的苦难和灾难,避免类似的苦难和灾难不断重复。就是为了消除各民族之间的仇恨,而不是为了记住仇恨。在西方文学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种伟大的真实的力量,那种群众意识的反映。我是反对把苦难生活浪漫温情化的。
我们的时代渴望伟大作品的诞生,希望剖析自己人民的心灵,希望能将人民意识的形成和发展记录下来。我们的时代渴望勇敢的耶利米,渴望勇敢地批评过去和现在的罪恶的耶利米。特别需要一种把自己脱个精光来批判和研究的精神,一种勇敢博大的精神。
文学——这一研究社会的形式,这一思想的创造活动与历史和社会是无法分开的。但是,正如印度裔英国作家,2001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V·S·奈保尔说的:在这方面,我们实在不能指望历史学家发挥功能。比起小说家,他们更能接受社会的价值观,他们是为这些价值服务的。
在这片古老的暴力与残酷的大地上,痛苦充满了整个世界,早已超出了你和我的理解。在人类古老文明的知识缺陷、困惑、混乱、死亡和进步的危机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宽阔的视野,而看不清前面的路。
我要感谢草原,感谢全世界的“众小民族”,感谢在精神上启蒙过我的西北各族底层民众,感谢我的小小的尧熬尔民族,我作为这个小小族群的一个分子,他们没有让我坚持永远不要背离这个小社群,而是给了我一个广阔的胸襟,让我找到了我自己,使我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中立身。在那里,有思想、公正和善良在等待着我们。
(作者: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