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默默寻找一架梯子,是那种银亮的、没有一点锈斑和别的什么瑕疵的金属梯子。那把梯子要拿起来很轻,又要可以折叠,最好在不需要它的时候就消失不见,这样别人就不会主义到它,我把它藏在院子的某个角落,或者把它藏在家里,藏在我小书房的一角。我已经注意到我屋子里的一些东西有些可疑了,比如说书桌上那个闪闪发光的金属饰物,它形状怪异扭曲,常在灯光下发出诡秘的光,我已经记不清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它和那些堆着的书一起是那书桌的一部分,好像原本就在那里。
“那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脑后别着一个棕红穿心结发卡的女子没有脸,但我有时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不要东找西找,不存在什么梯子,你也不需要爬到楼顶上去。”我总是见到她的背影,她从不转过脸来让我看见她的正面。
她阻止我于一些我想干的事情。
她背对着我说话,让我感到害怕。
这个女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待在我的屋子里,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有时很久不来,有时一天会出现几次。
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我在寻找梯子的事,有一段时间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我的工作的间隙便在我的房子里到处走动,翻找每一只抽屉,整理里面的东西。每次我这样做都会有新的发现,我会找到一些零碎的金属物件,那些东西用袖子稍微擦一擦就会闪闪发亮,我把它们放在太阳底下,看到镀铬的金属表面折射出两种不同色的太阳光:一束是反常的绿光,剑一般笔直修长;一束是通常的黄光,如绒毛一般柔软。折射的两种光同时落到我身上,像一冷一热的两只手,我站在阳光下,以双乳的中间地带为分界线,两束光把我分成两半,一半裸露在阳光下,一半深藏在阴影里。一半通体透亮,乳房像一只玻璃的梨,丰润而微垂,仿佛随时可能流淌出汁液,一半青冷如铁,生涩,坚硬,有人用玻璃勺在我身体表面“当当”那么一敲,我的胳膊微麻,其实部位却一动不动,宛若铁铸的一般。
零碎的金属物件在墙角里越聚越多,如果我有时间,我会把它们拿出来一一比较,想像着它们有一天变成一架梯子时的模样,支架在一寸一寸变长,手一样地伸向远方——一架银亮的梯子通向天台,它把我带上去,我在楼顶天台冒出头来,有风立刻赶了过来,像攥住一把稻草似地攥住我的头发并把它们用力往上拔。我的黑发长而浓密,植物一般茂盛生长,由于地心的引力,它们柔滑下垂,像窗帘底下那排齐齐的穗。而当我一旦把头伸出楼顶表面——那片辽阔的平台,当我离天空很近的时候头发就被高空的风呼啸着卷了去,钢丝一般根根直立。
渴望到平台上去看看。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想法,每当我路过那段带顶盖的楼梯,都会这么想。墙上印有带诱惑性质的模糊脚印,那上面似乎有人爬上去过(肯定有人爬上去过),可是,没有梯子或任何支撑物,那串脚印显得异常空洞。
“你不要到那上面去,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背对着我,站在应该是一架金属梯子的位置上说。
我看到墙上又多了一些脚印,一定是有什么人趁我不在的时候上去过。那架银亮的梯子一直没有出现,我想我还需等待。
电话铃在空寂的屋中突兀地响起来,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接,我知道是谁打来的。
他很顽强地拉长铃声,我在这边空耗着。
那个戴发卡的女人的背影出现了。“你应该接电话。”她说。
“我为什么要接电话?”我说。
“因为你想接。”她说。
“不,你错了,我不想接。”
“你想——”
在我们争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刻,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像是闹脾气似的。
我冲过去接那电话,里面传来的“嘟一嘟”声空洞极了,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那里,听见那戴发卡的女子冷冷窃笑的声音。
她的笑声像气态的冰,渗入我的骨髓,在我的骨头缝里生成结晶,冰凌坠一般吱吱格格响个不停。她知道我是一个有秘密的女人,我的每一个电话、每一次张望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虽然她背对着我,却与我骨肉相连,我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她的神经。
她是我的反对者和追随者,每当我的思路往东走的时候,她便背对着我向西而去,她有时杀出来与我大吵大闹,有时又躲在暗中同我窃窃私语。她的背影越来越具有光泽,长发像倒挂的水草那般漂浮不定。我目前想要做的一切就是想办法甩掉她,我不能受控于她,我要有自己的空间、想法、行为,总跟这样一个反对我的女人在一起我会疯掉的。
雨天,我把百叶窗关得很严。杯子里有一些绿茶,热气正在上升着,隔着雾气可以看到一些飘忽不定的东西。那架银亮的梯子再次在我的白日梦里出现,它从雨的深处向我伸展而来,似乎要接我去一个什么地方——一个遥远神秘可以永不再回来的地方。
雨天使我变得焦躁不安,我听到雨滴像不断追加的鼓褪“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直接敲在我耳膜上。我像被人用针刺着,坐卧不安。那个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我和她之间似乎已断了音讯,她不再看着我,不再在我做一件什么事的时候喃喃自语似地说着另外一套语言。有一段时间我感到有一种摆脱了什么似的快乐,不再害怕接他的电话,电话铃一响我便像一枚发射出来的子弹,与他快速地接上火,没谁能拦着我——那个背影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了,我封闭自己,不想让自己看见外面摇晃的树和凄苦的雨。我拿了一本白皮书进入卫生间,在阴凉静谧的空气之中静读。这时我听到外面滚滚的闷雷声,随后,那个戴发卡的女人的背影又出现了。她的身影紧贴着卫生间的玻璃门缓缓移动,连发卡上抽象的花纹我都看得见。
我听到门锁“嗒”地一响,然后一声怯弱的“谁”的询问声。
无人应答。
我的声音在玻璃门上撞了一下,很快就又反弹回来,嗡嗡地在冰面似的白瓷砖上打着转。
我慌忙从卫生间里出来。
果然,门开着,带湿味的风没遮没拦地涌进来。这时候,门口出现一架银亮的梯子,就像白日梦里出现过多次的那种。楼顶平台的盖子紧关着,从上面垂下来一根我从未见过的铁链。我想爬到那上面去,做一个被闪电击中的女人,让闪电劈开我和那女妖的背影,让我跟她彻底剥离。我要自由自在地活着,我不要听到另一种声音。
我顺着梯子拾级而上,雨滴在我头顶上方答答作响,像快乐得有些支撑不住的鼓点,我几乎在梯子上旋转跳跃,疯了一般舞动长袖和裙摆,我的头就要顶破那层板到达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我就要接近顶点的时候,电话突然而至,铃声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喂,是你吗——”
我听到自己略有变形的声音。
“是我。”他说。
我手里攥着电话听筒,我感到紧张。
他的声音徐徐地从听筒里冒出来,是一种很好听的声音。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他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打来,让我心惊肉跳。我左耳在倾听他的长谈,右耳却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个女人很久没有出现了,今天她又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爱上他是一种错误。”最后她说。
我深陷在沙发里打电话,有人在摆弄我的耳朵。有风吹进来,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撞上,我丢下电话追了过去,拉开房门一看,女人和梯子都不见了。雨滴敲打着头顶上的隔板,是这道隔板把我和天空分割开,我看不到那上面发生的事情,我与世界的联系只有电话。
再回来的时候,电话里的他消失了。
房间空空荡荡,没有闪电和风。
“我的那架梯子呢?”
背影赤裸站立,背影是没有乳房的女人体,它附着在卫生间冰冷的墙上,日日哭泣。
我相信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生命,万物有情。我们很难扔掉我们过去的影子,谁也无法回头看到过去,却可以看到过去的东西,那上面有时间的划痕和我们一生不变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