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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你是我的爱人(8)

那些沈从文曾经爱过的人真是有福了。50多年前的沈从文写道:“时间带走了一切,也带走了生命中最辉煌的青春,和附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优雅的礼貌,微带矜持的应付,极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个肉体的完整形式、华美色泽和无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过去’里了。然而却有一个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视它……”对于那些曾经刻骨铭心地感受过情感的分量的人,或许这是唯一的慰藉与酬劳。

冯至:走进那座花园

张智乾

作者简介:

张智乾,男,福建人。1992年入北大中文系,获北京大学文学硕士学位。现为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

冯至(1905—1993)

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县人。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1923年后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开始发表新诗。1927年4月出版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1929年8月出版第二部诗集《北游及其他》,记录自己大学毕业后的哈尔滨教书生活。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930年赴德国留学,期间受到德国诗人里尔克的影响。1935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后回国,先任教于同济大学附中,后于西南联大任外语系教授。1941年他创作了一组后来结集为《十四行集》的诗作,影响甚大。冯至的小说与散文也均十分出色。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北大西语系主任、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及中国作协副主席等。

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子问我,“你是谁?”。

像杏花微雨,带着淡淡的甜蜜的忧愁,和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爱意,这首诗轻轻飘来。薄寒的夜已渐渐地深了,白露在幽绿的草间泛着哀婉的微光,而诗人未眠,徘徊在被灯光染成红色的窗外,凝望着那倩影隐没的窗纱,被溢满却未敢诉说的爱意牵引着,吟唱着美妙的诗歌。

诗人是谁?

这便是冯至。

对于冯至,大家并不陌生,他是个思想型的诗人、作家,创作已达七十年。早期的叙事诗“尤称独步”,鲁迅誉之为当时“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在中国新诗向现代主义的演变中,他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转折性人物,其十四行诗被朱自清称为新诗的中年。他的散文,如《山水》等,清新透明,静默玄思,卓然成家。小说《伍子胥》具有现代主义色彩,对存在主义的选择、决断等思想作了一番文学的沉思。在创作的另一端是他的研究,他的《杜甫传》四十年前就已问世,而歌德研究已达半个世纪,《论歌德》被认为是国内“独一无二”

的“具有真知灼见”的歌德论著,同时翻译过许多德语文学作品。他还获得了“歌德奖”“格林兄弟文学奖”“国际文化交流艺术奖”……虽然他从不提起。在他看来这些都非他的“实在”,他应该“躲避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才能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他的死生。

值得一提的是,冯至与北大割不断的一世情缘。从1921年秋到1927年夏,他在这里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加入了“浅草社”“沉钟社”,发出第一声清鸣;从1946年到1964年,他又在此执教十八年,桃李满天下是他的欣慰和骄傲。如果加上1928年到1930年任教于孔德学校同时担任北大助教的三年,还有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时在北大编制的七年时间,冯至的生命和北大,可以说已是血肉相连。晚年,在《但开风气不为师——记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中,冯至还深情地谈到:“我所得到的一知半解都是从哪里来的?回答是,是北大开放了的风气给我的。”

而正是在当时正值青春的北大,正当青春的冯至,害起了他的浓烈的单相思……

初恋如一川烟草,朦胧而美丽;又如青橄榄,酸涩处又有无限的回味。冯至诗人的心灵太敏感了,或许是珍爱着那份记忆吧,对于初恋,他始终沉默着。只是在致杨晦的信中,他才偶尔说道:“我在中学混沌时代曾经爱过一个姑娘,她近来要出嫁了,我有一夜梦见她来同我话别,醒来真觉可叹。”然而中学的感情太过羞涩,太过稚气,它淡淡地美好着,却也是遥远的一抹。

真正闯入冯至心扉,深深地扰乱他的内心的爱情,是他在北大时不期然地发生的。他爱上了。

冯至是羞怯的,也是敏感的。他总是静静地望着相思的小舟,在感情的湖面上隐没。他憧憬着,幻想用心灵的手抚摸孤独已久的感情风絮,然而他又担心着。这是1923年。这个忧伤的浅草社成员、微露头角的诗人被爱情折磨着。像一朵花,他觉得自己黯黯地憔悴了:

在《海涅集》里

度过暮春盛夏,

到了冰雪的严冬,

——你默默地憔悴了!

对于这份捉摸不定的情感,冯至自己也怀疑:

当时折你的人啊,

也是不敢回忆,

——回忆那个时候,

有心呢,还是无意?

多情的诗人患上了单相思,思而不得,一份爱意拾不起也抛不下:

丁香、海棠、燕子,我还是想啊,

想为她唱些“春的歌”,

无奈已是暮春的时候。

失恋是一种青春的恐惧,狭长的小径上似乎永远只有你一个人独行了。冯至的天空暗了,他在诗里说:“过了一天”,“恰似又老了一年”,往事随风,飘零如雨中落红,“永不能,跪在你的裙边”,但记忆中却固执地扭住你,逼着你为心爱的人“说声珍重”。冯至此时的爱掺入太多想象,真诚然而飘忽,一如他所言:“空虚里寻求,在幻影里造阁楼,可又不能把境界保持多久”,而醒来后,才发现旷野依然空旷粗横,行走的人孑然一身……

后来冯至写道: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由你的身边流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子,

投入了我软软的柔波。

……

“上帝啊,怎样能给我换一个铁石心肠,一个人稳稳地走上孤独的路啊?”冯至喊道,他希望自己是个强者——也许吧,有诗为伴,冯至是足够坚强的。

月明人倚楼,望断天涯路,知我心者何方?总是多情反被无情恼罢了。呼喊的人和应答的人,在路的两头,他们听不见,他们摸索着。有的永远迷失了,因为暗夜,因为歧路,因为枝桠和蔓草……有一天,相遇了,发出几声喊。相遇的人啊,你们有福了!

冯至是有福的。

1928年夏,28岁的冯至离开毕业后工作的哈尔滨第一中学,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北平,在孔德学校教国文,同时在母校北京大学德文系任教。寂寞、阴沉的北平依然笼罩着低压的云层,灰尘深深地浸没脚面,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无声无息地从身边流过,走在街上,冯至感到阴郁和绝望。曾有一次,鹄立街头,他被那推算爱情命运的卖花游戏所吸引,但始终不敢数那象征爱情成功与否的花瓣……

然而,爱情女神却悄悄地出现了。

那时,冯至的好友杨晦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兼课,教英汉翻译。班里有一个女生,叫姚可昆,据说平时颇调皮,喜欢挑老师上课的毛病,甚至有几位老师被她气走。可在杨晦课上,姚可昆却非常仔细认真。杨晦讲课时,常发现这位戴着眼镜的女生托着腮,聪慧的眼睛静静地思索着,然后突然低下头,匆匆地记下什么。那年夏天,姚可昆有事到杨晦家,冯至正好在那里。姚可昆回忆到,当时有一个青年不言不语坐在对面,杨晦没给她介绍,她也没向那青年打招呼,谈完要谈的事就走了。事后不久,姚可昆和两个同班同学赴中山公园游玩,又与冯至相遇。当时冯至正和杨晦的女友郝荫谭散步,当他们从姚可昆及其同学面前走过时,姚的一个同学说道,和郝一起散步的男士的外表可是比杨晦要体面些,姚可昆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咱们不管人家的事。

姚可昆没有想到,在杨晦家中偶遇的那个青年,和在公园里与郝荫谭一同散步的人是同一个人,她更没有想到这个人以后会成为她的亲密爱人、终身伴侣。多年以后,当姚可昆想起她那句“咱们不管人家的事”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缘分让他们相遇,世上与缘擦肩而过的人有多少呢?

当时姚可昆正在杨晦主编的《华北日报副刊》的《妇女周刊》上帮忙。姚可昆办刊物的热情很高,杨晦常请她到家中会谈、吃便饭。而冯至便常常在一边默默地干自己的事。席间常有废名、郝荫谭等人。姚可昆记忆中有一天,杨晦和郝荫谭同一日生日,她和王葆廉女士

兴致勃勃地参加了他们的宴会。群贤毕至,宾主欢悦。席间冯至一反常态,与郝荫谭的好友——泼辣爽直的张女士谈笑风生,猜拳行令,举杯贺寿。王葆廉似有所察,席间笑着对姚说,这桌上将来还要出现一对恋人,姚可昆懵懂地笑道:“一定,一定”,她以为说的是谈笑对饮的那两个人。王葆廉一看话头不对,便默然。归校后,品评席间人物,姚可昆对冯至的定语是“面目浮肿”。

此后,每次周末当她们被邀至杨晦家,冯至便必然在座。王葆廉常在姚前吹风,讲冯至的为人、才气、学问,姚可昆慢慢地也知道了大家的用心,在冯至前渐渐羞涩起来,然而还是去。可内向的冯至却不曾直接和姚可昆攀谈,杨晦都生了气,威胁道:你再不和人家直接交谈,我就不管了。

冯至为什么这样?对他来说,恋爱是一件庄严的事,过去单相思的苦痛使他畏缩,兼之他又是一个有点自卑的人,心中有爱口亦难开。他只能尽情地往诗中发泄。他翻译了法国诗人的一首十四行诗:

生命啊有它的隐微,灵魂中有它的神秘,

忽然间一个神秘的爱情包含在我的心里

这相思是没有希望的,我只得默默无语;

那使我相思的人儿也未曾知悉。

咳,她永不注意,我走过她的身边,

我永在她的身边却永是这样的孤单,

我一点儿也不曾承受,也一点儿不敢希盼,

一直耗尽我的生命在这渺茫的人间。

她呀,她将漫不经心地走着她的路

上帝虽然使她这样的柔爱,她却听不出

有一缕怨诉的幽情紧紧追随着她的步奏。

她只忠于那些严肃的女儿的训规,

更不知她已填满我苦闷的诗髓。

一旦读了我的诗,她必问:这个女的可是谁?

在诗后的附记里,冯至说:字字都仿佛从我心里迸出来的一般。爱要怎么说出口,冯至犹疑着,然而爱的有所依附,又使他表现出少有的活泼与欢乐。十天后在副刊上又出现了他写的《月下欢歌》,在月光下“向着一切欢呼”,“向着一切拥抱”,这在他诗集里是很少听到的高亢的声音。随后从3月到5月,他发表了十几首诗。诗中有希望,有绝望;有追求,有放弃;有对美好事物的欢歌,也有哀怨的叹息。这正是钟情的青年复杂的心态的映射。5月里写的《暮春的花园》四首,每首诗前都写有“你愿意吗,我们一同走进了那座花园?”数十年后,姚可昆才悟出,在她编辑《妇女周刊》的那几个月里,“见面时他对我默默无语,原来他心里盘算的都写在诗里。”

在将近一年的默默不语中,一篇篇诗文,使两颗陌生的心慢慢靠近。夹着厚厚的情感的云撞在一起,激情的电光把静默的灵魂撕个大口,表达的雷声便在其后隆隆而来……

1929年6月6日清晨,一封载满相思和优美文字的信被一只因希望和钟情而颤抖的手轻轻地投入了邮箱。当这封信穿过被盼望拉长的时空,来到姚可昆的手中时,是当日的晚上。这是冯至给姚可昆写的第一封信。姚可昆被冯至的文笔打动,更为他苦苦相思的一番情意而感动。她将信读了又读,“犹如咀嚼橄榄,滋味无穷”。她又将这封信给她的同学们读,让她们与她共同享受。然而少女的矜持使她不想立即回信。当王葆廉问她的感觉时,她答道,读他的信,比看他的人更觉得愉快,百读不厌。在王葆廉的鼓励下,经过一番踌躇,她才给冯至写了一封回信,信短,然而字斟句酌,费了她许多苦心。至此书信往来,拉开了两人心灵深交的帷幕。姚可昆给冯至写信,初称先生,后又呼为“师叔”,最后直呼他的别号“君培”,两颗心越靠越紧。

后来冯至几乎每星期都到学校里找姚可昆一次,周日他们便到中山公园、北海公园游玩,往往是吃过晚饭后才各自愉快地回去。在散步时,许多诗篇便汩汩而出,其中有后来常为人所称道的《南方的夜》诸名篇。虽然常常见面,他们之间的鸿雁传书并未间断,冯至用文字倾诉自己说不出的话,用一种浪漫的圆光将他们的感情紧紧包裹。有时甚至填词抒怀。他曾寄给姚可昆一首词:“昆妹晨安否?梦回时,牵牛满架,雨声低奏。仿佛闻君轻步履,身影依依未走……更向晴空挥彩笔,画描出万里山河秀。途程远,同携手。”姚可昆终生忘不了这首词。

甜蜜的爱情使他们激动着。世界好像忽然云破雾开,将最清晰、最晶莹的一面呈现给他们,风沙似乎不那么猛烈了,他们相伴而行时,路灯下的暗夜仿佛也惶惶地退却了。姚可昆整天兴高采烈,喜欢和朋友谈和他有关的事情;而冯至的新诗集《北游及其他》,则不同于以前的《昨日之歌》,剔除了过分的忧郁和哀怨,热情地倾注了对光明的追求和对爱情的向往,在诗的艺术上也达到了冯至一段时期内的高峰。

尽管他们早已情投意合,但他们迟迟没有确定终身关系。姚可昆是个颇传统的女孩,她保护着自己一身的清白,连同完美的名声。而冯至也没有太早想到这一点。等他们想到时,分别的时光已经到来。

1929年冬,河北省教育厅招考留学生,冯至报名应考并被录取,留学时间为四年。四年,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瞬,然而,对相爱至深却不得不分别的人来说,却太漫长太漫长了。所有关心两个恋人的人们都为他们着急,姚可昆的朋友对她开玩笑,叫她不要让人家将来“只恐远归来,绿成荫青梅如豆”。而冯至却总是不置可否,不紧不慢。或许这正是冯至的性格吧?或许正是这种性子,吸引了活泼好动的姚可昆呢!姚可昆曾说过,对她,冯至是“柔能克刚”的。

然而,分别的日子到了。

1930年9月12日,带着对遥远大陆的幻想和些许恐惧,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姚可昆厚厚的情意和一缕不舍而哀怨的眼神,冯至踏上了赴德留学的旅程。万里山水,数日后,窗外已是异国的风景,爱人的脸和故国的土地一样愈行愈远了。身后是北平,是魂牵梦萦的爱人;前方是未知的土地,是涅卡河畔文化名城海德堡大学。火车穿行其间,就像穿越一段人生……

他们阔别了两年。两年间,用书信安慰思念,“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他们互相间的信念。两年后,也就是1932年,他们在德国相聚了。1933年6月6日,他们在诗一般的交往中举行了诗一般的订婚仪式:两朵玫瑰,四两饼干,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精神上邀请杨晦夫妇、林如稷和陈翔鹤,用精神舍弃了物质上的喧嚣。1935年7月的一个早晨,获得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的冯至偕姚可昆离开了德国,登上了赴巴黎的火车。在巴黎山东饭店,张定璜教授成了他们的证婚人和主婚人,冯至在北京认识的几位中国人和法国人参加了婚礼,这两位相识七年的恋人终于结为百年之好。婚后他们到意大利做了短暂的旅行,随后,他们登上邮船,相伴回到了离别数年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