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这是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和珅倒台抄家时京城流行的一句民谚。
和珅在中国历史上,排名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大贪污犯。通常的说法是,他贪污了八亿两银子,相当于朝廷十年的总收入。固然,和珅百死难赎其罪,但若无其主子乾隆的百般宠信,纵容包庇,他有可能贪污下如此天文数字的赃款?
现在已无法弄清楚乾隆如此疼爱和珅的底细了。
中国的历史学家有“为尊者讳”的传统,隐恶扬善;而个人写的回忆录,通常也是尽说好的,不说孬的。有的人,甚至将屁股上没擦干净的遗矢,也美化成头顶上的五彩光环,神圣之,膜拜之,真是令人不敢恭维。不过,对这位皇帝如此厚爱一位美男子,若按《史记》和《汉书》的《佞幸列传》类推,倒有可能存在性畸变的因素。凡成为帝王的弄臣者,多半有同性恋的关系。
看来看去,乾隆对和珅的无微不至的关怀,更像一位老情人。
据《庸庵笔记》,谈到和珅的发迹史:“乾隆中叶,和珅以满洲官学生在銮仪卫当差,选舁御轿。一日,大驾将出,仓皇求黄盖,不得,高宗曰,是谁之过欤,各员瞠目相向,不知所措。和珅应声曰,典守者不得辞其职。高宗见其仪度俊雅,声音洪亮,乃曰,若辈中安得此解人,问其出身,则官学生也。”
乾隆三十四年(公元1769年),和珅三十岁,在相当于仪仗队的銮仪卫为三等侍卫。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被乾隆一眼看中,一是他的优雅风度,二是他的识解理趣。于是,时来运转,和珅升任御前侍卫和副都统。不到一年间,比单口相声《连升三级》还邪乎,升为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兼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也就是说,和珅一身兼任财政部、内务部、首都警备区和陆军司令等要职。前清的军机大臣,实际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可见其炙人权势。而乾隆对这位弄臣爱之弥切,还赏他一个崇文门税务监督的肥缺。旧时北京有东富西贵之说,别看这是水晶顶子的七品小官,级别极低,但却是一个日进斗金的差使。
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以后,和珅益发飞黄腾达,由户部侍郎升为尚书,副部级升为正部级,副都统改为都统,内务府大臣上加衔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上加衔议政大臣、御前大臣,兼理藩院尚书,兼四库全书馆正总裁,成为当时除乾隆以外的拥有最高权力的人物。乾隆帝并且把和孝公主许配给和珅之子丰绅殷德,君臣两人成为儿女亲家,这天下也就基本属于他了。
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和珅再兼兵部尚书头衔,外加管理户部三库,老爷子等于把国库的大门钥匙也交给这位情人,任其自取。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和珅交出兵部尚书衔,任户部、吏部两尚书,受封为一等男爵。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由协办大学士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为户部的管部大臣,有权管理户部所有长官;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晋升为三等伯爵;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令人目不暇接。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乾隆帝身为太上皇,仍不忘自己的情侣,改任和珅为刑部管部大臣,兼户部管部大臣,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晋升为公爵。
乾隆将一个抬御轿的轿夫,提拔到掌管军国大事的重位,尤其当了太上皇以后,全权委托和珅便宜行事,使其气焰嚣张到极点。别说满朝文武、大小官员,对他畏之如虎,就是皇子皇孙、亲王贝勒,对他也是要礼敬三分。甚至已正式称帝的嘉庆,有什么事要面奏乾隆,也得拜托和珅,请他通融。
唐之元载,明之严嵩,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贪官,但得到帝王如此高抬厚爱者,和珅是独一份。中国帝王的男宠之风,在二十四史中,唯有《史记》、《汉书》不怎么避讳,直书“共卧起”这种同性恋行为。嗣后的史家,便闪烁其词了。但从和珅所受的宠遇看,龙阳之兴,断袖之癖,帝王的弄臣现象,是中国封建社会宫廷中最黑暗的一角。
所以,和珅不仅是大贪污犯,更是中国污秽文化中的一颗毒瘤。
然而,老人家活到头了,万寿无疆喊得再响,终究有死的一天。说了归齐,还是老天爷(如果有的话)厉害。嘉庆四年(1799年),八十九岁的乾隆,去冬不豫以后,病情每况愈下,转过年来,初一加剧,初二不起,初三驾崩。
噩耗传来,一个人吓得要死,那就是和珅;一个人高兴得要死,那就是嘉庆。
颙琰登基四年,说来可怜,是个有名无实的儿皇帝,一切都得视老子的脸色行事,还要与大权在握的和珅虚与委蛇。所以,盼着太上皇撒手西去,做大清国真正的一国之主,是颙琰四年来的梦。好,这一天终于来到,老爷子终于不再指手画脚,停放在殡殿里了。
和珅的神气,已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了,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嘉庆在“御榻前顿足大恸,擗踊呼号,仆地良久”,那三流演员的蹩脚演技,完全是在装蒜。但从他掠过和珅时的眼神,谁都明白,和珅头上的那把克利达摩斯之剑,马上就将落下。
从公元1755年到公元1799年,和珅倚势弄权,贪得无厌,二十多年,搜刮下八亿两银子的天大家业。按当时粳米一石的价格不足一两银子计算,一石米的重量,依清代度量衡制为71616克,按现在超市出售的小站米价格换算,8亿两银子毛估应该相当于人民币3000亿的样子,这实在是相当骇人的数字。
据《清史稿》,以乾隆五十六年计,岁入银四千三百五十九万两,岁出银三千一百七十七万两。以嘉庆十七年计,岁入银四千零十三万两,岁出银三千五百万两。那么,和珅个人的家产,相当于大清国每年GDP数的十倍以上,颙琰要不眼红才怪。阁下守灵去吧,让你跟老爷子再鸳梦重温一阵吧!
因此做皇帝者,一国之主,未必不是小人,说不定是最大的小人、最大的报复狂呢!嘉庆资质平平,才分很低,从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到他,恰巧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一代。但是,他亲政后,能够当机立断,果敢行事。第一举措,就是禠夺和珅的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职,令人对他刮目相看。第二举措,是“不得任自出入”,切断和珅与其党羽联系,令这位弄臣在殡殿昼夜守灵,按时下的说法,也就是“实施组织措施”了。
大清王朝,仿佛成为一种传统,每次易帝,都有一场对前朝重臣的残酷清洗。如顺治清算多尔衮,如康熙擒捉鳌拜,如雍正禁锢隆科多、赐死年羹尧,如乾隆除掉讷亲,以及嘉庆赐令和珅自尽……应该说,都是一出出精彩好戏。密谋策划于室内,酝酿串联于地下,祭刀枭首于不防,斩草除根于无穷,风云变色,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头落地……这些权力角逐中的大辫子皇帝,想不到三百年后,成了荧屏的香饽饽、编导演的摇钱树。
现在来看,“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换个说法,“嘉庆为了吃饱,和珅必须跌倒”,也未尝不可。和珅固然该杀,但嘉庆也不是好东西。虽然,和珅殚精竭虑地提防嘉庆,但从未想到趁乾隆活着,将颙琰废立。按说,结党营私、羽毛丰满、盘根错节、上下呼应的他,要想政变夺权,难保不能成功。可是,年届花甲,双足委顿的和珅,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去冒什么险了。再说,那八亿两银子,对这个“少贫,无籍,为文生员”出身穷苦阶层的和珅来说,早已异化为金钱奴隶,别想再有什么作为。据《梼杌近志》:“和相赋性吝啬,出入金银,无不持筹握算,亲为称兑。宅中支费,亦由下官承办,不发私财。其家姬妾虽多,皆无赏给,日飧薄粥而已。”
这就是一个穷人,发了财以后,也还是摆脱不了那份穷人心理的寒酸。这个有钱的和珅,其实还是唯知聚敛和鼠目寸光的穷人。他以为只消将乾隆侍候得舒舒服服就行了,他不怎么把嘉庆放在眼里,更不把满朝文武中的反对派放在眼里。当然,他防着嘉庆,也防着刘墉那些不甚买账的大臣。但他认为,除此以外,没有敢不巴结他的,没有敢出头跟他挑战的。但是他忘掉了,保持沉默的大多数,不发出声音,不等于不存在。
封建王朝接班人的更迭,即使父死子继的正常承袭,也是一次宫廷地震。坐上龙椅的新主子,往往先做两件事,一是消灭竞争对手,二是清洗前朝重臣。嘉庆不能饶了和珅,就因为他同时拥有上述双重身份,不干掉他,这龙椅未必坐得稳。更重要的,他接手的是一个赤字政府,而和珅,腰包很鼓。现在,老爷子死后,就该轮到你殉葬了。
何况,嘉庆想吃掉和珅,蓄谋已久。从铲除和珅的全过程看,是那样滴水不漏、周密细致、按部就班、斗榫合卯的精确。显然,这位幕后高参,既不是刘墉,更不是纪昀。我一直相信,这位九段权术高手,应该是嘉庆的老师。那位受和珅迫害的老夫子朱珪(吏部尚书,署安徽巡抚),才是深居幕后、老谋深算的高级参谋。
颙琰对和珅在殡殿“实施组织措施”。这是当年崇祯在其兄死后接位,收拾魏忠贤时,派魏为山陵使,发往昌平修陵的老戏重演。这一手,绝非凡庸的嘉庆想得出来,肯定是他当太子时的侍讲学士朱珪指点。但历史记录,包括最详尽的《起居注》,除一些蛛丝马迹,朱珪“自是大事有所咨询,皆造膝自陈,不草一疏,不沽直,不市恩,不关白军机大臣”。我们能在史册上读到,其余悉为空白,但仅仅这些词句,大致可以猜想出来朱珪在这次清洗运动中的作用了。
嘉庆接乾隆,与其祖父雍正接康熙,情景大致相似。那两位都是高龄统治者,康熙在位六十年,乾隆在位六十四年,长期执政,年老力衰。所以,年长的统治者,治国的经验可能非常宝贵,但身体力行起来,就缺乏年轻人的朝气和干劲。老爷爷最适宜扮演的角色,是给孩子们带来礼物的圣诞老人。七老八十,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勤民听政,对自己来说是痛苦,对别人来说就更痛苦;对整个国家而言,绝对是祸不是福。这二位,史册的记载,都有“晚年倦勤骄荒,蔽于权幸”,“性喜夸饰,适滋流弊”等词句,可见这是老皇帝易犯的通病。因此所造成的政纪松弛、官员腐败、财政拮据、国库空虚的结果,也差不太多。
雍正是干才,能够扭转颓势;而嘉庆是庸才,大清国从此中衰。颙琰除和珅,与朱由检除魏忠贤,是同一出戏的明朝版和清朝版,但崇祯可是一个人单打独干,将魏阉铲除。最初,他哥哥朱由校驾崩,他登基接位,连宫里的饭都不敢吃一口,惟恐魏忠贤下药,将他毒死,好几天只吃揣在怀里的、系他嫂子熹宗皇后为他烙的饼。而颙琰,实际上是有一个反和珅的地下集团,为他出谋划策。说不定去年冬天,乾隆一病不起之后,嘉庆就将首席参谋朱珪密召回京。
这一切,和珅蒙在鼓里,了无所知,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了。第一,他之不得人心,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第二,他之贪得无厌,也到了鬼神俱惊的程度。据近年来抓获的贪污犯来看,无论大小,只要钻进钱窟窿里,就完蛋了。钱是他的命,钱比他的亲爹亲妈还亲。和珅也是如此,握权二十多年,疯狂攫取,不顾一切,为非作歹,利令智昏。乾隆干什么,他也许能知道;嘉庆干什么,他未必全知道;而对这位被他进了谗言外放的朱珪,就更不可能知道。此人不但不去安徽当巡抚,还在京城住下,为了进宫方便,在靠紫禁城较近的东华门,置了一套小院,有事没事,一顶小轿抬进宫来。看来,大家不但把他瞒得死死的,对他的铁杆亲信也封锁得严严的。
于是,“正月初三,纯皇帝殡天。初四,上于苫次谕统兵诸臣。初五,御史广兴疏劾和珅不法。初八,奉旨革和珅职,拿交刑部监禁。十八,公拟和珅罪状,请依直隶总督胡季堂条奏,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着从宽,赐令自尽。”(据无名氏《磔珅纪略》)如果不是考虑到中国人过年过节,开刀问斩不吉利,嘉庆怕不会让和珅活过初五。
从和珅的兴亡史,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正是因为他一有权,二有保护伞,三有贪得无厌的欲望,四有愈陷愈深的侥幸投机心理,五有最容易滋生贪污腐败的王朝体制,才成为封建社会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贪污犯。
然而,我们更看到,尽管“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整个过程中,更多是政治上的权力之争,但是,那时的中国人,对于贪污腐败现象,也是无可容忍,坚决反对的。否则,这个用八亿两银子构筑起来的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也不会一旦土崩瓦解,便烟飞灰灭。
这个大贪污犯,什么也没有剩下,剩下的只有留在历史上的羞辱。
中国老百姓对于贪官的深恶痛绝,无论过去、现在、将来,那感情、那立场,是绝对坚定和是非分明的。或许,发扬这种“过街耗子,人人喊打”的群众心理,形成强大的社会压力,正是反贪倡廉、治腐防变的良方妙药呢!
二
“夜色明如许,嗟余困未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生。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这是前清巨贪和珅的绝命诗。
从“诗言志”的角度看,此诗还真是言之有物,比许多无病呻吟之作要有真情实感得多。
这首诗,可算“大墙文学”,但仔细推敲,也不免“大墙文学”的通病,意蕴直白,直奔主题,感情是有的,诗情就不足了。前人也说此诗“诗殊不佳,足觇其概”。但“廿载枉劳神”,倒是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号贪官的心里话。
当然,不是巧合,他的两位妾,也写过同属绝命性质的诗。
一位叫长二姑,“所称二夫人者,珅引帛时,赋七律二章挽之,并以自悼云。”诗如下:“谁道今皇恩遇殊,法宽难为罪臣舒。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阙难陈替死书。白练一条君自了,愁肠万缕妾何如?可怜最是黄昏后,梦里相逢醒也无。”(其一)“掩面登车涕泪潸,便如残叶下秋山。笼中鹦鹉归秦塞,马上琵琶出汉关。自古桃花怜命薄,此番萍梗恨缘艰。伤心一派芦沟水,直向东流竟不还。”(其二)
另一位,为“吴卿怜者,苏人,先为平阳王中丞妾。王坐事伏法吴门,蒋戟门侍郎得之以献于珅。珅败,卿怜没人官,作绝句八章叙其悲怨。”诗如下:“晓妆惊落玉搔头(正月初八晓起,理鬟惊闻籍没),宛在湖边十二楼(王中丞抚浙时,起阁楼饰以宝玉,传为迷楼,和相池馆皆仿王苑)。魂定暗伤楼外景,湖边无水不东流。”(其一)“香稻入唇惊吐日(和处查封有方餐者,因惊吐哺),海珍列鼎厌尝时(王处查封,庖人方进燕窝汤,列屋皆然,食厌多陈几上,兵役见之,纷纷大嚼,谓之洋粉云)。蛾眉屈指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其二)(余略)
这两位女流的诗篇,要比和珅略强一些。尤其后者诗中的注释,颇能想象出和珅籍没时,家人六百零六名,妇人女子六百名,千余人被抄得狼狈万状的现场实况。尤其两诗对照起来读,树倒猢狲散,回首一场空,大概也是所有贪官总会有的下场写照。
其实和珅只有点小聪明,大才华是说不上的,根本不是诗人的材料。说来好笑,但他必须要强迫自己做诗人,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工作需要了。这当然很痛苦,他也不得不痛苦。我估计,和珅在他强化诗词功夫的这段时间,很别扭。那时,他权势熏灼,如日中天,尊宠用事,气焰嚣张,谁也不在他的眼下。有一位县令,想参拜这位相爷,纳了两千两银子给他的管家,也就安排在他出门时磕个头而已。和珅一见是个七品知县,跪在轿前,不由得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给我叩首,混账,给我叉下去!但此刻,他却不得不“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地学作诗,学做诗人状,摇头晃脑,一板三眼。他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乾隆,他的主子爱写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点,他绝对是要紧跟的。
中国历代帝王,爱写诗者不少,但写得好者少,写得不好者多。乾隆属于后者,但他诗产量之高,却数中国第一,说不定还是世界第一。他一生写了五万首诗,超过了《全唐诗》的总和。捧着一部部《御制诗集》的和珅,作为宠臣,这该怎么得了?要是不能唱和,不能酬答,不能即席赋诗,不能随驾口占,没有一点文坛所谓的“话语权”,他的日子怕不好过。因此,懂诗、会诗、写诗,还要作出一些像点样子的诗,这样,才能哄得老爷子开心。
凡贪官,尤其巨贪,智商应该不低。果然,他也就诗情洋溢了,而且还出版了他的诗集《嘉乐堂集》。那时没有自费出书一说,再说哪家出版社有这斗胆,敢退和相的稿,还想要脑袋不要?你不能不承认和珅,是个“性警敏,读书不多,而能强记”的人,不但悟性高,而且点子多。一、“既贵,延吴白华(省兰)诸公于家,日与讲论今古,故于诗文亦能粗解”。专门敦请名流大儒,为其补课,特别豢养词人墨客,为其枪手。这也只是有钱有势的他能做到。二、“有所作,私倩彭文勤(元瑞)、纪文达(昀)为之润色。二公虑齮龁 ,恒为捉刀。”这也只是有职有权的他能做到。据《鸥波渔话》:“顾惕翁有日记云,和珅一日作七古一首,凡数十句,实无一句押韵,用典谬处亦多,以示富阳,嘱为改定,而不敢改也,乃以委予。”这就等于他用他的重臣实力,动员起整个文坛力量,使他的诗作,居然达到了一个相当水平。
乾隆诗写得极其一般,绝大部分也都是御用文人代笔。但他未必不识诗之好歹,因此,自然更赏识这位用心良苦、勤勉用功的宠臣了。“好啊好啊,进步很快,令人刮目相看。是不是应该组织一个和珅新作讨论会啦?”皇帝一高兴,甚至将极钟爱的小公主,许配给和珅之子,成为儿女亲家。这一来,如虎添翼,“和珅柄政久,善伺高宗意,因以弄窃作威福。不附己者,伺隙激上怒陷之。纳贿者则为周旋,或故缓其事,以俟上怒之霁。大僚恃为奥援,剥削其下,以供所欲。盐政河工素利薮,以征求无厌,日益敝。川楚匪乱,因激变而起,将帅多倚和珅,糜饷奢侈,久无功。”(《清史稿》)终乾隆一世,他是一个成功的佞臣,不败的巨贪。
甚至想收拾一下他的家奴,御史都碰到钉子上,讨了个大没趣。“和珅用事二十余年,至嘉庆三年以前,未尝一被弹劾。乾隆间,御史曹锡宝虽尝一劾其家奴刘全,借势招摇,家资丰厚。然廷臣查勘,竟以风闻无据覆奏。锡宝座妄言,被诘责。”事实上,他的家奴,一个个都是为非作歹之辈。“籍珅之家人刘全、刘陔、刘印、胡六家,除金银外,当铺八座。内监呼什图家,得米麦谷豆杂粮一万一千六十五石。时文安、大城,两处被水,分给两县作为口粮籽种。”在皇帝的庇护下,和珅的奴才,都不可一世,还有谁敢动这位权相的一根毫毛?
从公元1775年(乾隆四十年),在相当于仪仗队的銮仪卫为三等侍卫的和珅,被乾隆一眼看中,从此一步登天,一直到公元1799年(嘉庆四年)乾隆殡天,二十多年宠幸不衰,做到天大的官,捞下天文数字的钱。由此可见,凡贪,必有伞;有伞,才敢贪。而大贪的背后,必然有更大的保护伞。和珅是他家奴的保护伞,而乾隆又是和珅的保护伞。但一旦这把伞没了,贪官也就完了。
乾隆一死,他立刻受到清算。从抄家中所籍没的钱财,到底是多少,很难有个准确数字。但传闻中的数字,大概中外古今的贪官污吏,还无一人能比得上他。
从清人笔记中,下面的三种说法,基本上是相同的。
一、《清稗类抄·讥讽》:“和珅在乾隆朝,柄政凡二十年,高宗崩,仁宗赐令自尽,籍没家产,至八百兆有奇。时人为之语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八百兆”,即800,000,000两银子。清代的一两银子,约相当于人民币50~60元。其查抄财产总值应该有40亿至50亿人民币的样子。
二、《庸盦笔记·抄查和珅清单》:“十七日,又奉上谕,前令十一王爷盛柱庆桂等,查抄和珅家产。呈奉清单,朕已阅看,共计一百零九号,内有八十三号,尚未估价,已估者二十六号,合算共计银二万二千三百八十九万五千一百六十两。”这个数字为223,895,160两,仅仅是已估价者;而尚未估价者,三倍有余,其总数也应接近上述引文所估。
三、《梼杌近志·和珅之家财》,则说得更为清晰。“其家财先后抄出凡百有九号,就中估价者二十六号,已值二百二十三兆两有奇。未估者尚八十三号,论者谓以比例算之,又当八百兆两有奇。甲午、庚子两次偿金总额,仅和珅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政府岁入七千万,而和珅以二十年之宰查,其所蓄当一国二十年岁入之半额而强。虽以法国路易第十四,其私产亦不过二千余万,四十倍之,犹不足当一大清国之宰相云。”
《马关条约》赔款二亿两,《辛丑条约》,也就是庚子赔款,为四亿五千万两,两者相加,为六亿五千万两,“仅和珅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清末民初的人士,持有这样的看法,当然也是有根有据的。贪污,对政权来说,犹如人之流血不止的创口,要是不止住流血,这个人最后必失血而亡。同时,贪污,对统治者来说,犹如人之患恶性传染病,要是得不到控制,疫情扩展,这个人也就会不治身亡。清代自乾隆后,便走下坡路,出现这样总额为八亿两银的巨贪,以及随后嘉道咸同更大面积的贪污腐败,不能不说是满清灭亡的重要原因。
公元1799年(嘉庆四年)的农历正月,据无名氏《殛珅志略》:“初三,纯皇帝殡天;初四,上于苫次谕统兵诸臣;初五,御史广兴疏劾和珅不法;初八,奉旨革和珅职,拿交刑部监禁。”
关押在高墙内的和珅,想来想去,辛辛苦苦二十载,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外,还要交出脑袋顶账,觉得既不划算,也不甘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到了引颈就戮的时刻,说什么也白搭了,悔之晚矣!除了提笔作两首诗,还有什么好讲的呢。
据《鸥波渔话》,处死巨贪以后,“又于和珅衣带间,得一绝句云,‘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日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事后刑部奏闻,御批:‘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嘉庆这条煞有介事的批语,如果和珅能够看到,如果他还有这一份胆子,肯定嗤之以鼻,甚至会不屑地哼一声,心里想,半个月前,你老弟敢对我的诗说个不字?那时候,太上皇活着,我就是至高无上的宠臣,你不也得视我的眼色行事。说不定你还得捧我的臭脚,说我这首狱中的即兴之作,惊世骇俗,千古绝唱呢!但贪污犯,只要一经捉住,别说胆子,连骨头都先酥了。现在,和珅只有等着一条白绫带勒死自己了。
无论是“廿载枉劳神”,还是“五十年来幻梦真”,五十年的幻梦,二十年的劳神,所贪污下的是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我也不禁纳闷:位居相国,总揽朝政,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珅,作为侍卫内大臣,充四库全书馆正总裁,也算得上是领袖儒林,一代学宗,怎么仍是一副小人嘴脸,寒酸心胸,一个贪得无厌的市井之徒,无一丝一毫的儒雅和大气呢?
看起来,《清史稿》说他“少贫无籍”这四个字,有深意焉。中国历史上的三大贪官,唐之元载,明之严嵩,清之和珅,以及本世纪初或毙或关的级别很高的贪官,都与早先贫穷的身世、寒苦的家庭、小农经济意识的精神世界,缺乏起码的文化教养,有着某种因果关系。因此,一旦得手,之贪婪无耻,之穷凶极恶,之卑鄙下流,与古往今来的大小贪官,毫无二致。甚至连聚敛的兴趣,贪污的癖好,搜括的目标,以及从贪黩中获得追求的满足感也一模一样。说到底,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小农心理意识的恶劣影响。
有些干部,别看读了大学,满嘴洋文;别看穿着西装,一身名牌;别看法式大餐吃得比法国人还地道,别看跳华尔兹gentleman到了极点,可灵魂中,压根儿还是一个要跟吴妈困觉,要摸小尼姑的脸,要白衣白盔地去抢去劫去偷去摸的那个阿Q式的农民。
和珅焉能例外。他是抬乾隆御轿出身的,尽管他也到了可以坐御轿的份上,但他精神上,永远还是一个轿夫。外变而内不变,形变而实不变,这是中国贪官污吏最可悲的心理状态。从二十载搜刮下的八亿两银的家产,那些琳琅满目的金银财宝后面,我们看到了一个极委琐的被财富侏儒化了的农民。他的窖藏癖,他的奇货癖,他的不动产癖,甚至到今天,也仍是某些贪污犯在没有绳之以法前的奋斗目标。
一、和珅对于金银的爱好,到了拜物教的痴迷程度,想尽一切办法搜刮,据为己有。所以,他的窖藏癖便表现在聚敛黄白之物上。据《查抄和珅家产清单》:
金库查出赤金五万八千两。
银库查出银元宝五万五千六百个,京锞五百八十三万个,苏锞三百一十五万个,洋钱五万八千元。
钱库查出制钱一百五十万千文。以上作价共约银五千四百余万两。
住屋内查出,镂金八宝床四架,镂金八宝炕二十座。
上房内查出,金宝塔一座重二十六斤;赤金二千五百两;大金元宝一百个,每个重一千两;大银元宝五百个,每个重一千两。
夹墙内查出,藏匿赤金二万六千两。
地窖内查出,埋藏银一百万两。
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藏是小农的一种生存本能。阿Q从城里偷来的东西,也是要背回未庄的土谷祠收藏。所以,和珅看到这些贵金属,和老农看着囤子里的谷子高粱,那满足之情是一样的。但是他和当今贪官放在保险箱里的一些美元港币、有价证券、珠宝首饰、钻石黄金,有着天壤之别。所以,“其金银库内账及大柜内珠玉等杂物账簿,有好女子四名掌管。每年太监罗玉持出查对一次。四女子名香莲、蕙芳、卢八儿、云香也。”
二、和珅的奇货癖,也颇骇人听闻。仅人参一项,查出大小支数未计,共重六百斤。恐怕只有唐代的巨贪元载能够相比。代宗李豫抄这位大臣的家,竟有胡椒八百石,重量达六十吨;钟乳之多,超过了宫里的收藏。贪到如此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和珅也同样,“性贪黠无厌,征求财货,皇皇如不及。督抚司道,畏其倾陷,不得不辇货其门,结为奥援。”(《庸盦笔记》)。
所查出的珍玩奇器,不计其数,重要的有:
大自鸣钟十座,小自鸣钟一百五十六座,时辰表八十个。
紫檀琉璃水晶灯彩共九千八百五十七件,珠宝金银朝珠杂佩簪钏等物共二万零二十五件。
桂圆大东珠十粒。珍珠手串二百三十串。大映红宝石十块,计重二百一十斤。小映红宝石八十块,未计斤重。映蓝宝石四十块,未计斤重。红宝石帽项九十颗。
玉寿佛一尊高三尺六寸,玉观音一尊高三尺八寸,玉马一匹长四尺三寸、高二尺八寸;珊瑚树七支高三尺六寸,又四支高三尺四寸;金镶玉嵌钟一座。
以及银器、古玩、皮张、瓷器、绸缎、洋货,无不应有尽有。
回过头去看那位阿Q,他对秀才娘子的宁式大床感兴趣,与和珅不遗余力地网罗搜求,实际上反映了小农经济思想深处,对于不可得、不能得的物质财富,自然而然生出的贪婪觊觎之心。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提到的那些痞子(农民中的流氓无产者)一定要到小姐太太的象牙床上滚一滚,也是这种占有欲的精神上的延伸。
据说,这个巨贪,常常在夜半“灯下无人时,私自悬挂珍珠、朝珠,对镜徘徊。窥其心,又不仅封殖贪黩之可罪矣!”其实,和珅未必不存有非分之想,但我认为更多的,还是和珅打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于财富的精神礼拜,是一种小农穷怕了以后的积弱心理表现。
三、从吴卿怜诗“宛在湖边十二楼”下注“王中丞抚浙时,起阁楼饰以宝玉,传为迷楼,和相池馆皆仿王苑”看,贪官污吏对于不动产的强烈兴趣,中外古今无一例外。现在所揭发出来的贪污腐败干部,那豪宅,那别墅,不但不能与和珅相比,甚至与王中丞的迷楼,也是小巫之与大巫。但酷嗜于华屋,眷恋于琼楼,与衣暖食饱之后刻意经营其阳宅或阴宅的农民心理,是一样的。
和珅的不动产癖,也是很惊人的,计有:
钦赐花园一所,亭榭楼台二十座,新添十六座。正屋一所十三进共百三十间,东屋一所七进共三百六十间,西屋一所七进共三百五十间,徽式新屋一所七进共六百二十间,私设档子房一所共七百三十间。花园一所,亭台六十四座。
田地八千顷。
银号十处,本银六十四万两。
当铺十处,本银八十万两。
(以上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清人佚名著《查抄和珅家产清单》。)
我想象,这个和珅,已经成为一台开足了马力的贪污机器,无法停止下来。他大概以为他会活一万年,因此,也就不能罢手。其实,即使嘉庆留他一条命在,将以上的房舍留给他享用,不也每天只能睡在其中一间度过长夜嘛。这也是所有贪官想不开,而永无厌足,把自己一生葬送的根本原因。
据说,嘉庆在查抄和珅以后,将其现在位于后海前街的府邸,一半赐给和孝公主,一半赐给庆亲王。可以想见这所庭院建筑,原来是如何的庞大复杂,富丽奢华了。但是,这一切贪污来的财富,对关在御牢里过元宵节的中国最大的贪污犯和珅,除了在诗中慨叹“廿载枉劳神”外,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
如果他知道,还有三天被赐自尽,也许连这点诗意也化为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