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海瑞上疏,数落朱厚熄:
“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二五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陛下试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描写了这位皇帝读疏后的反应,很生动:“世庙阅海忠介疏,大书曰:‘此人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纣也。’持其疏,绕殿而行曰:‘莫使之。’一宫女主文书者在旁,窃语曰:‘彼欲为忠臣,其肯乎?’世庙寻召黄中贵问状,对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杀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毙。’世庙是其言,囚之三年得不死。”
于是,海青天名垂青史。
假设有人编一部《中国贪污史》,大概少不了赫赫有名的贪官严嵩;假如有人另编一部《中国廉政史》的话,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则更是领衔主演的人物。无论前者和后者,巨贪和大廉,都出在明代嘉靖年间,我想,绝算不得是这位皇上的荣光。
在中国,某个朝代出贪官,也许并不能证明皇帝昏庸无能,是个窝囊废。即使最精明的君主,驾驭偌大的国家机器,日理万机,百虑一失,也难免疏忽。何况,贪官又不会在脸皮上刻出字来,“吾乃硕鼠是也”。在未捉出之前,谁不人五人六,像模像样。再说,在旧社会,“十年寒窗”,“学而优则仕”。“仕”者,官也。在戏曲里,戴纱帽翅的角色出场,“千里为官,谁不为钱?若不为钱,谁来当官?”这四句念白,很足以表明权力和金钱的互换关系。所以,贪官,是常见的;老实说,清官,倒不常见。
当清官,穷得要死,苦得要命,谁干?因而翻开二十五史的任何一史,无不贪官如毛,硕鼠遍地。有时,皇帝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贪污犯。出清官,必是国家问题成堆、积重难返之际,一定由于皇帝昏庸,而且比较长时期达到相当程度的昏庸,弄得贪污普遍化、腐败合法化、渎职正常化、贿赂公开化,到了国将不国、神州陆沉的时候,极个别的不肯同流合污的清官才会凸显出来。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越是腐败的朝代里越出清官的原因。
所以,有清官,对皇帝来说,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一旦出现了一个不怕杀头的清官,这台国家机器在运转上也肯定出了大毛病了,估计最高统治者离完蛋也不会太远了。果不其然,海刚峰一出现,朱厚熄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因此,若无嘉靖,若无严嵩,若无满朝的不正之风,也就显不出海瑞的节操和风范,也就不可能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排名不数第一,也数第二的清官了。嘉靖御临天下45年,已经到了无可救治的程度,海瑞这才会指着鼻子骂皇帝,“陛下之误多矣”;“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什么叫“不直”?老百姓早就不把你这个皇帝当玩意儿了。
一般说,先有个别的贪污现象,发展到大面积的贪污加之腐败的现象,然后更进一步,则是上下勾结,内外串通,左右纵横,四面八方的贪污腐败成风。从朝廷到地方,贪官多如牛毛,从政治到经济,腐败无所不在,少数清官才能突出,才会出现清官现象。凡帝国到了这一步,如果原来的皇帝是个庸君的话,这时,十有八九成为昏君。而一成为昏君,也就离谢幕不远了。明白这一点因果关系,就知道清官为什么只能受到老百姓的拥戴,而不为他生前以及身后的各统治者所容,最深层的原因,恐怕就在这里。这就好比一开门,乌鸦冲着你叫,不是因为它叫,给你带来晦气,而是因为你要倒霉,它才叫的。对乌鸦“呸呸呸”地表示嫌恶,其实没有道理。
明朝官员的贪污现象,问题出在底下,根子却在上头。贪污到了这样大量、普遍、公开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从帝王开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竖权臣,至将帅督抚,至知府县吏,至一切衙役隶卒,凡官皆贪,不贪者鲜。据《杨继忠传》,“(忠)入觐,汪直欲见之,不可。宪宗问直,朝觐官孰廉?直答曰:‘天下不爱钱者,唯杨继忠一人耳!’”据《吴岳传》:“清望冠一时,躬严整。尚书马森言平生见廉节士二人,与谭大初耳。”满朝文武,只找到这几位不贪的官员,明朝的中后期,在中国历史上数得上是贪污大朝了。
朝政黑暗,特权横行,法令松弛,行政腐败,是造成官员贪污行为的主要原因。不过,读明代赵翼的《二十二史记》,我们知道明代官员的薪俸,是中国历朝中最低的。他不想成为饿殍,不额外求财,又有什么办法?如大家在“文革”期间都很熟悉的评法批儒的明代文人李卓吾,在河南辉县任儒学教谕(相当于县教育局一位督学),在北京国子监当教习(相当于大学讲师),在礼部做司务(相当于办公厅行政处长),又到南京刑部得到一份员外郎的闲差(类似现在的部门巡视员),其官俸微薄到难以糊口。他在离开河南时,窘迫到不得不把妻女留在那里,托友人照顾。直到他放外任,当了云南省姚安府的知府,那是一个有实权的厅局级干部,才有“常例”(被允许的贪污),和其他灰色收入(虽不允许但可以纳入私囊的贪污)。这种实际上在鼓励官员从非法途径获取金钱的政策,是引发更大贪污的主要原因。
那时官俸发放,有米有钞,比例不一。财政部门发放薪水的时候,米贱折钞,钞贱折米,在盘剥上极尽克扣之能事。尤为可笑者,在北京的官员,发的米,要凭票到南京去领。于是,手中的票,只能三文不值两文地出让,逼得官员不得不另开财路,以谋生计。据《顾佐传》:“居岁余,奸吏奏佐受隶金,私遣归。帝密示(杨)士奇曰:‘尔不尝举佐廉乎?’对曰:‘中朝官俸薄,仆马薪刍资之隶,遣隶半使出资免役。隶得归耕,官得资费,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先帝知之,故增中朝官俸。’帝叹曰:‘朝臣贫如此。’”
本来很低的工资,又常常不足额发放。据《李贤传》:“正统初,言‘塞外降人居京师者盈万,指挥使月俸三十五石,实支仅一石;降人反实支十七石五斗,是一降人当京官十七员半矣。宜渐出之外,省冗费,且消患未萌。’帝不能用。”看来打白条之风,倒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所以,官员们倘不贪污,贫穷化便不可避免。据《段民传》:“卒于官,年五十九,贫不能殓。”《吾绅传》:“绅清强有执,淡于荣利,初拜侍郎,贺者毕集,而一室萧然,了无供具,众笑而起。”《轩輗传》:“寒暑一青布袍,补缀殆遍,居常蔬食,妻子亲操井臼。与僚属约,三日出俸钱市肉,不得过一斤,僚属多不能堪。故旧至,食唯一豆,或具鸡黍,则人惊以为异。”《杨淮传》:“伏阙受杖,月余卒,囊无一物,家人卖屋以敛。”《高仪传》:“旧庐毁于火,终身假馆于人,及没,几无以殓。”《陶琰传》:“琰性清俭,饭唯一蔬,每到官及罢去,行李止三竹笥。”海瑞,当不例外,在任淳安知县时期,自己磨谷脱粒,种菜自给。有一次他给母亲做寿,只买了两斤肉,成为人们奚落他的口实。万历年间,张居正当国,派御史去考察,“瑞设鸡黍相对食,居舍萧然,御史叹息去。”(《海瑞传》)
能够坚持节操者,在一部《明史》中,实属少数;而始终如一廉政者,则更不多见。“銮初辅政,有修洁声。中持服家居,至困顿不能自给。其用行边起也,诸边文武大吏俱橐郊迎,唯恐不得当銮意,馈遗不赀。事竣,归装千辆,用以遗嘱,得再柄政,声誉顿衰。”(《习銮传》)既然贪污是官员的一种生存手段,贪污已成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贪污是这种病入膏肓的社会制度下的必然伴生物,不贪白不贪,贪也不为耻,还有什么必要洁身自好呢?
即使出现几个清官,除了本人青史流芳以外,实际上屁事不顶。中国的皇帝,尤其那些独夫民贼,在滚下龙椅,或者未被勇敢者将其拉下马前,谁也不能拿他怎样的。中国封建社会中的三百多个皇帝,大部分还是靠老天爷将他收拾掉的:终于,三宫六院也吊不起胃口了;终于,两腿蹒跚了,两眼无光了。海瑞这封上疏,顶多使嘉靖受了些刺激,病情有所加重,催促他快一点走向死亡,恐怕是他仅仅能起到的一点作用了。
当然,海瑞也付出了代价。据《海瑞传》,朱厚熄拿到等于骂他不是东西的上疏时,与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所说略有不同。他是一把将上疏摔在地上,气得跳脚,喝令左右:“马上给我把这个姓海的逮捕,别让他跑了!快,快!”
在皇帝身边的宦官回他的话:“都说这个人是有名的痴子,他为了上书,准备好了要坐牢杀头,先就买了一具棺材,和妻子诀别。家里的僮仆也早吓得各自走散。看来他是不打算逃跑的。”
“抓起来!”嘉靖吼。
这还不好说,海瑞正等着法办。
抓到诏狱,主管官员按子骂父罪,自然是非开刀问斩不可。但建议砍掉海瑞脑袋的报告,压在皇帝的手中,一直不画圈。嘉靖不傻,他不想成全海瑞,更不想自己落下混蛋纣王杀忠臣比干的臭名。就这样,拖到驾崩,海瑞捡了一条命。
但是一个半个清官,是挽救不了这个积重难返的贪污王朝的。相反,由于他坚持道德力量和重刑惩罚,于那个在制度上已病入膏肓的王朝,根本不是对症下药的万灵之剂。
海瑞的悲剧,就在于他认为,道德的约束力可以制止住全社会的颓败风气;个人一尘不染、两袖清风的垂范作用,能够推动整个公务员阶层的廉政建设;治乱世,用重典,不惜采取剥皮的酷刑,是足以阻吓贪官的最有效力的手段。其实,他不知道,道德的作用,只能作用于有道德的人。而不讲道德的冥顽不化者,恶劣成性者,以身试法者,铤而走险者,道德又岂奈他何?!
正如马路上设有斑马线,对置若罔闻的我行我素者,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除非他被撞伤到垂死的地步,才后悔不该走斑马线。同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是对愿意仿效者能产生向心力和感召力,而对那些一听焦裕禄名字就烦死了的干部,肯定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并非不知道,嘉靖的老祖宗、开国之君朱元璋规定:“枉法赃八十贯论绞”,“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用如此重刑来遏制贪污,又何曾济事?在《王廷相传》里,有此人的一封触怒嘉靖的上疏,说得很清楚:“人事修而后天道顺,大臣法而后小臣廉。今廉隅不立,贿赂盛行,先朝犹暮夜之私,而今则白日之攫。大臣污则小臣悉,京官贪则外臣无畏。”
嘉靖驾崩,海大人很快就平反了,昭雪了。尽管他有了令人景仰的清官声名,但朝廷里的主政者,包括新上来的皇帝,都对他敬而远之。作为门面点缀可以,要想委以重任则不行,怕海老人家较真,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因为封建社会的统治架构,是一个宝塔形的,由大小官僚组成叠罗汉的方阵。每个官僚在他那个位置上,既踩在下面那个职务低于他的官僚头上,自己的头上又有另一个职务比他高的官僚的脚踩着。因此,一旦其中哪个头或哪只脚,不听话,不服从,不按部就班,不肯买账捣蛋,这架构就要出现大的小的危机。
他们害怕这个海瑞,进入到这个架构里来,会破坏这个超稳定的秩序。甚至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为首辅,也不敢给他任何任命。“万历初,张居正当国,亦不乐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视,瑞设鸡黍相对食,居舍萧然,御史叹息去。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用。”
尽管大家众星捧月,高山仰止,海瑞很不开心,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隆庆皇帝到内阁大臣,不给他分配工作。第一,他没有钞票上下打点,铺平道路;第二,他有清官之名声,是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圣人级人物,不能为,也不屑为。因此,很长时间内,当这种强烈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补天愿望不能得到满足时,便会仰天长啸,椎心泣血。最后海青天以辞职的办法要挟内阁给他工作,不给,就写公开信骂街,“满朝之士,悉皆妇人”,把主政者骂了个臭够。
于是,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海瑞被授予正四品,南直隶巡抚,驻苏州。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书所言,海瑞是个“不自知其不可通”的死硬派,他不了解社会风气江河日下;他不知道大厦将圮,只手难以支撑。一上任,“海忠介清廉特立,自是熙朝直臣。第其为吾乡巡抚时,有意锄巨室,以至刁风四起,至不可遏。”(徐树丕《识小录》)
由于他的不识时务,实施某种程度上的劫富济贫政策,搞得苏州一带的官僚地主、士绅名流,无不反对,只好告退,离职还乡。直到公元1585年,万历清算了张居正以后,所有受到张居正排挤打击过的官员,包括年已七十有二的海青天,一律重新起用。于是,他老人家又从海南岛风尘仆仆地来到南京。
接张居正为首辅的申时行,其实并不想安排他,又不能不安排他,因为他已经成为一种正义的化身、民众的偶像。因此,写了一封信给海瑞,“维公祖久居山林,于朝为阙典”。那意思是说,你老人家不出山,是个遗憾,但现在把你请出来,也不过起个政治花瓶作用。
但是,他一接手右佥都御史,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了两条大板凳放在公堂之上,宣称为专打贪赃枉法者和为富不仁者的屁股而设。这位刚愎自用、矫枉过直的老汉,觉得打屁股还不过瘾,给皇帝建议,得恢复老祖宗的办法,凡贪官,都给他剥皮揎草。结果,闹得舆论哗然,御史弹劾他导使皇帝法外用刑。海老碰了一鼻子灰,才悻悻然住手。从此,对这位道德大主教,神宗索性采取供起来的办法,有职无权,有位无事,直到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年末,老先生终于在寂寞中悒悒去世。
呜呼,海刚峰的一生,是一位以肃贪倡廉为己任的斗士。他本期望他的不懈努力,能对帝国的廉政建设,对官吏的道德重振,有所作为,有所改善。然而,朱明王朝,到了神宗(就是在定陵里躺着的那位),从上而下的贪污腐败风气,变本加厉,已不可收拾。《明史》说:“明亡,实亡于神宗。”海瑞的所作所为,对腐朽的大明王朝可以说是不起任何作用,只好看着朱皇帝打下的天下走向衰亡。
纪晓岚主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海瑞《备忘集》,评价不低:“孤忠介节,实人所难能,故平日虽不以文名,而所作劲气直达,侃侃而谈,有凛然不可犯之势。当嘉、隆间士风颓靡之际,切墨引绳,振顽醒聩,诚亦救时之药石,涤秽解结,非林黄、芒硝不能取效,未可以其峻利疑也。”但对海瑞具体的所作所为,也有不能苟同之处。譬如说他“巡抚应天,锐意兴革,裁抑豪强,唯以利民除害为事,而矫枉过直,或不免一偏”。譬如说他“力以井田为可行,谓天下治安必由于此,盖但睹明代隐匿兼并之弊,激为此说,而不自知其不可通”。
不管怎么评价海瑞,但他“卒时,佥都御史王用汲入视,葛帏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为敛。小民罢市,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明史》)
就海瑞临终的一两个镜头看,对这样一位终身贫穷而为百姓追念的清官,也足以使我们后人钦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