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同死亡,因为结局同样的无可抗拒。
——一个渐冻人的话
【荆沙】
店第一天开张,逢到落雨。
天是从早上就阴了,一直憋到黄昏才落下。雨不大,丝丝缕缕,流萤一样,我可以把它看作雾。
这样的天气没法不让我想起前不久去妈妈的老家无锡。那时候也是下小雨,空气潮润,扑面的烟雾。黛瓦粉墙的仿古建筑与廊下的竹影、芭蕉相衬,江南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那时候刚去义务跑了一趟,顺便去无锡找舅舅。妈妈过世后,爸爸因为自卑,不喜见人,跟这边断了联系。我拿的还是旧址,问了好多人,找到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舅舅一家早就搬走,不知去往何方。
当晚住的酒店是端木订的,靠太湖,说是朋友开的,尽管免费住好了。
我的房间在13层,浴室紧挨着天井,里边种一棵巍峨大树,枝干虬劲、姿态洒落。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夕光一束斜笼进来,苍翠与金黄相间,若流金岁月,美不胜收。
因为喜欢这树,沐浴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将百叶窗拉开,坐在浴缸里,边听音乐边欣赏这一窗景致。
树的静美、风的和暖,让我产生无比惬意的感觉,竟舒适到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被电话叫醒。浴缸边就搭着电话,我抄手接过。里头声音说,“还在睡吗?”
熟稔的口气,好像是我的游伴,了解我全部的作息。但我分明只身前来。
“给你10分钟,我过来敲门。”他就这么挂断了。
我想是舍吗?感觉声音不像。那,会是——也许自己已经猜到,但并不能相信。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但我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从浴缸爬出。
10分钟后,门铃准时响起。我已经换好了衣服,但头发尚是湿的,垂挂在身后,带一点洗发膏的味道。
孟昀就站在门口,对我点一下头,“我住你对面楼上,卧室临着天井。”他走进来,边跟我解释,“打开窗,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你。”
“哦,真的吗?”我微微的羞赧。
他不动声色说:“这里的客服很周到,免费提供望远镜。”
看我惊愕的样子,他笑了,“丫头,我胡说的,你怎么就信了。不过要我是这里的老板,我会这么干。”
我笑笑,“想象得出。”
“吃过了吗?如果没有,一起吃;如果吃过了,陪我再吃点?”
横竖我要陪他吃这顿饭。
“你等等。”我跟他说,“我吹下头发。很快。”
吹风机响起的时候,他过来了,靠着门框,看我,不说一句话。我感谢吹风机有那么大的噪音,在它的掩护下,我们尽可以胡思乱想,然后平整心绪。
我的头发长而密,并不那么容易吹干,他看了片刻就看不下去,拿过吹风机,一手把着,一手犁过我的发。他的动作生硬,但是指肚有一种粗砺的温情。吹风机滋拉拉叫着。我们心安理得的沉默。我想,还是慢点好了。他大概也是这么想。头发弄了很久,终于蓬蓬地飘起来。
他把我的头发笼到身后,盈盈一握。我动也不敢动,他的身体擦着我的背,能感觉男人骨架的坚硬,他的呼吸似乎就在耳畔,听上去那么重,那么心烦意乱。我们本不该这样子了。
我拿过梳子,“我自己来吧。”
他手一松,头发哗啦散下。我在镜子里看到他转身的背影。如此急切,就像怕多暴露那么一点点。
饭是在外边吃的。一个小包间,对着一窗苍茫的湖水。
又飘起了雨。一点点,敲开湖面。雾气在水面缭绕,芦苇退至远处。空气像拧紧的瓶盖。因为沉默在继续。
沉默是无话说,也不必说。多说一句都是废话。王尔德说:左右我们的是神召,而非心愿。谁能想到我们会在离北京1万3000多公里的地方相遇。
我们频频举杯。喝到唇齿生暖。
桌上的灯,很特别,类似于以前的洋油灯,线头沾了油,开出一朵蓓蕾,躲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窗户是大开着的,有风携着雨进来,落到桌面上,好似心情,转瞬即逝。
山光水色灯影尽在胸臆飘摇。飘得够久,就会灭。灯和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想找火柴。孟昀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潮湿的,宽大的,温暖的手。我呆一下,任他握住。眼睛适应黑暗后,便看到青色的夜光从窗子攀爬进来,踱到孟昀脸上,轮廓与阴影都很显明。
“丫头——”他含糊地叫我。
我心头如海浪攒涌,在一片昏暗之上一道白光猝然升起,照亮我全部的情感。理智就算能够约束,也没有魅力。人有时候臣服于冲动,只因我们知道生命中没有那么多耀眼的火花。
“孟总……”
“上次听一首歌,觉得特别受不了。”
“什么歌?”
“你不爱听的。我们年代的歌。”
“还是邓丽君吗?”
“不。”
他哼起来,“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不肯回头,所有的爱都错过……风雨之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后来我知道,这首歌叫“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安静的缘故,还是他嗓音的颤抖与朴拙,这首歌就这么坚忍不拔地沉睡在我记忆中。很多年以后,我只要想起他,就会想起这个旋律,我迷惘又伤痛……
“丫头,给我倒酒。”
酒意阑珊,他开始跟我讲他吃不饱的童年。
“那时候,同学们流行一种‘过五关斩六将’的游戏。由一个关主把持,在河沟用堆沙、垒石头、设栅栏的方式设计五个关口。游戏方式是由参加的人自己用纸折成船放入水中,可以用除了动手之外的任何方式助航,只要顺利经过,关主就要给别人一颗糖丸或一包山楂或其他可以吃的东西。如果中途沉船,反过来玩家得给关主东西。为了能搞到那些吃的,我就一个劲地琢磨水沟的奥秘,后来我做了关主,我设计的关卡看上去很好过,同学都跟我玩,但奥秘在水下,他们的船无一例外都翻了,我赢了很多零食,又把零食分给别人吃,就做起了老大。这让我明白管理上的一个道理,要靠自己的智慧设计游戏规则,也要懂得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他又接着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入伍了。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司机,后来那公司倒闭了,我就只好自谋生路。那时候个体户正好兴起,我也想做点生意,但没本钱,就去摊子上跟人讲,拿他们的货帮他们卖,卖了分成。起先摊主也都不肯,后来觉得没什么坏处就让我试试。我那时候,就拿一个收音机在大街上放流行音乐,自己套件广告衫,在胸前背后刷广告。生意好了后,有摊主给我送礼叫我帮忙。但总觉得不那么开心,自己想做的是更大的事,就去了南方。后来,我跟着我现在的太太做保健品,她出车祸后,我娶了她,自己做规划、管理。直到那个时候,我少年时代的理想跟我的条件才比较现实地结合起来。”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胸口,看我一眼,继续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感情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余的事情。我太忙,也不觉得风花雪月有多少意思。我跟我太太是同志般的情意,她车祸后,需要有个人照顾,那我就照顾她。我们一起的时候大多在聊工作,我以前一直为此庆幸,我没有在感情上浪费时间。直到碰到了你,才觉得感情上的一切麻烦、磨折都自有它的乐趣。但是,我晚了。我不能让你受辱,放手是我保护你的唯一方式。”
“我明白。”
我深深明白,他必然是不希望我再遭受如何平老婆带给我的同样的屈辱。因为爱,所以,他不要给我哪怕一点点不清白的耻辱与委屈。我们要努力放手。
我几乎是哽咽着说,“我都知道的,也理解的。我也会想起你夫人,想到她失去腿,还要失去你,会痛恨自己。”
“这不能怨你。丫头,我真想好好爱你。你不要笑我,我真想再年轻10岁……”
孟昀又开了瓶波尔多红酒。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觉、父亲、那总也走不完的少年时光顷刻全聚集心头,然后像倒黄豆一样倒给了孟昀。
我们谈啊谈,饭店打烊了,就相扶着回客房。在酒店门口我们同时闻到花香。找啊找,原来是有一个姑娘在卖花,主要是卖栀子和茉莉,似乎捡下来没多久,还带着夜露,一簇簇排在蜡染的蓝花布上。孟韬挑了一枝茉莉,付了钱给我。我放在鼻端嗅,孟韬又拿过去,掐短了枝干,簪在我鬓边。
他扶住我的肩,仔细端详,说:丫头,没有人会比你漂亮。
那个晚上,其实要发生什么也很容易,我们两情相悦,虽然尚有束缚,但毕竟远隔千里。
我洗了澡,躺床上。酒喝多了,脑子晕,就睡不着。我时不时睁开眼,瞅他一眼。看他在,又安心地闭上。我害怕他离去,害怕醒来时他不在,害怕这是我一个痴心妄想的梦境。他后来感觉到我的不安分,从沙发那边过来,坐到床沿,搂住我。我靠着他的胸膛,握紧他的手。
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满足到叹息。
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找房子、搞装修、换灯泡、修水管……早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柔弱,而当我终于柔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爱。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心情一片宁谧。白色的晨曦在窗外渐渐升起。
不知道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屋内一片黑,只写字桌上开着盏台灯,光线是扭到了最暗,薄薄一片晕出了灯罩的范畴就隐遁了。孟昀坐于灯下,背对着我,是在想事情。
我躺着,心满意足地看了他好一阵,才开口:“几点了?”
他回过头,笑一笑:“5点半。”
“我就睡了两个小时吗?”
“下午5点半。”
“哦,我睡了这么久吗?”我想数数我睡了几个小时,脑子空荡荡的,不能够。
他走到我身边,揭我被子,说:“我真佩服你啊。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
“回北京。”他神色虽然是自若的,目光有点黯淡。
“几点的飞机?”
“7点多。马上就要走了。”
“哦。我真是——”我连忙坐起来。
“不要送我了。外面下着雨。”
“又下雨吗?”
“入梅了。黄梅时节家家雨。”
我把帘子拉开,天果然是湿的。但植物的叶子在雨的泼洒中却分外的肥绿。有炊烟在青白的天幕升起。
“就不吃饭了吗?”
孟昀有电话进来,他看着,说,“催了。”
他站起来,挽起米色的风衣。
“你等下——”
我兜过他的大衣,给他套上臂膀,又绕个圈,转到正面低着头给他扣纽扣。
扣得很慢,再慢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那么几颗而已。我深感无助。
孟昀撩开我的发丝,托起我的下巴,我被动地看向他,他凑向我的目光温和得像巧克力要融化。
“嗯。”我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
他小心抚着我的轮廓,感叹着,“你真美,而且年轻。我是不是很无耻?”
“不……”
他凑向我,我微微的颤栗。我们的额贴着额,都是冰冰凉凉的,呼吸有点紊乱,但还能安于限度。
“丫头。”
“嗯。”
“一年,一年后的同一天你还在这里等我,成吗?”
“嗯。”
“还穿昨天那条裙子、那双鞋子。”
“嗯。”
“有些事,一年就可以解决,如果不能,就永远不能了。”
“嗯。”
“我想争取你。”
他吻了我的额。还有尖尖的鼻子。然后走了。我就那样塌陷在一年后的想象里。
一年很容易过的,对不对?
“嗨,神游啊。”端木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我像做了个美梦,从恍惚中醒来,还有点痴呆。看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门开处是一袭是白茫茫的雨帘。风将雨脚吹得乱颤,烟尘和着潮气从屋外一波波涌来。
“哦,你来了。”
“喜欢吗?”
我这才注意到端木手里提着个花篮,抢眼的是几支蓝色妖姬。
“不喜欢也不要怪我。是我原先的助理订的,她的审美不敢恭维,以贵为美。”
“很好看。谢谢。”我把花篮摆好。端木在室内转了一圈,走到我身边,说:“很冷清,要不要我叫一帮朋友过来给你热闹下。”
“饶了我吧。生意又不靠一天做成。你今天不上班吗?”我看他脸色并不好。
“再忙也要过来啊。你啥时有空,我妈妈很惦记你,想请你吃饭。”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砰砰的敲门声,回过头,看到有个穿黑色雨衣的男孩子拿了张纸条在对门牌号,身后是一架电瓶三轮车,车箱里放着一盆火红的花。
看我们注意他了,他抬头问道:“请问,荆沙是在这里吗?”
我走过去,说:“我就是。”
“你这里真难找。”男孩子轻微地抱怨着,“我是花店的,有客人送您花。”
转身,就捧了那盆红花过来。“放哪里?”
我看看屋子局促,道:“先搁门边吧。”
男孩说:“这可不行,这花不喜欢雨水,还是靠门远一点吧。我这一路千辛苦万小心才驶过来的。”他环顾一圈,直接放到了收银台边。
端木问:“这是什么花?”
男孩说:“令箭荷花。这一株好几个骨朵呢,这些天都能开。”
端木感叹:“哇塞,第一次看人送荷花呢。”
男孩子立即纠正道:“这不是荷花,是仙人掌科的,只不过是花朵像荷花而已。”
男孩子的较真让我和端木都有点忍俊不禁。他走后,端木说:虽然不是荷花,可这貌似荷花实际是仙人掌的性情,倒是跟你满搭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心?话刚完,他已经发现了斜插在花茎上的名片。
“原来,你跟孟昀夫人交情这么好?”他看着签名,惊诧道。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写:荆小姐,一直在关注你,知道你开了店,为你高兴。有时间想约你喝茶。唐敏。
并没与孟昀联名。事实上,我也很惊诧。我跟她的交情,这真是从何说起。
“人家对你不错啊。”端木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说话,将花换了个位置。花朵大而艳,难得不俗气。我不知道这花有何寓意。想起唐敏,总是无话可说,先前那番甜蜜的回忆也因此成了负担。
端木依在门边,突然问我:“想不想知道孟昀的消息?”
我知道华诚要归到他囊中了,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新闻。可他却慢腾腾地说:“华诚要复活了。不仅不会被收购,还签了一笔很大的合同。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最后的赢家?”
【端木】
晓苏的自我救赎直接导致华诚收购项目的流产。孟昀带着晓苏跑去跟雷振鹏交涉。雷振鹏是个老古董,挂着政协委员和商会副主席的名号,特别看重面子。听说儿子干出这等荒唐事,怒不可遏。雷恩被狠揍一顿外,他也免不了要给孟昀一些好处以平息事端。雷振鹏原先对孟昀没有好印象,但通过几次接触后,竟觉得孟昀有气魄敢担当,投资参与了他的SG计划。孟昀有了后台缓解燃眉之急,收购之事自然作废。
本来已入瓮中的项目就这样不翼而飞。无人知道内情,只以为我能力不行,还是公子哥们那套大咧咧松垮垮的办事风格,对我的印象自然大打折扣。我是有苦难言,只能自己郁闷。
晓苏已经去慕贤下边的基金会上班了。我对她黑了几天脸,到底绷不住了。这日下班后,主动去找她。
“端木先生好。”“你好。”……一路有人跟我打招呼。
“小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许经理急急迎出来,后面跟着拿一堆资料的晓苏。她穿着件紫色的丝质衬衣,领口处系着个大蝴蝶结,下摆收进高腰的裤中,着装品位比去做我助理那天高了不只一个档次。我浮起一抹笑,对许经理道:“许叔,我来看看晓苏。她在你手下,劳你管教了。”
我看到晓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许经理狼狈道,“哦,这个嘛,小舍你放心,晓苏一直做得很好。快进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们几点下班?”
许经理意会了,“哦,差不多到了,晓苏,你今天早点走吧。”
晓苏说:“我想把方案完成再走。明天开会要讨论呢。”
“不着急。这不下午才开会嘛?有时间,有时间的。”
我闲闲看着她,她不能在公众面前跟我咆哮,低声下四地对我说声,“你过来下。”一路领着我,走过长长的走廊,到最里边的仓库。
就在我满以为要玩一点暧昧时,她已经冲我咆哮开了:“端木舍,你想干什么?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待得太舒服?”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想见她,也不愿意计较什么,但话跑出来就是变味。“田晓苏,我想知道孟昀是怎么说动你去见雷振鹏的?如果你不去,他的筹码不会那么大,我完全可以把他的公司收购下来。”
“啊,你为什么老要想着趁火打劫啊,人家办个企业容易吗?”
“你怜香惜玉,以前怎么搞那篇文章骂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