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皱眉扫了她一眼,冲我说,“她就是你不按规矩随便要来的助理?”
“嗯。没有助理很不方便。”
“去年给你配,你都说不要。你以为公司是你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妈妈一脸愠怒,只差拍桌子。我连忙拉住她,“妈,到我办公室再训。”
我跟晓苏使了眼色,叫她不要介意,可是她装作没看见,蔫蔫地回自己位子上了。
到办公室,妈妈继续发脾气,“她是田晓苏吧,就是传你绯闻的那个记者?小舍,暂不说她人品如何,能力怎样,你不能破坏规矩随便制定人进?公司进人有一套严格的程序,都像你似的随便破坏,叫他们怎么做管理啊?现在,底下人说你是非的就不少,你不好自为之,以后我怎么在董事会上提你做接班人?还有舍啊,生意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把公事与私事搅合在一起,你这种荒唐行径,真叫我为你担心。”
我知道有人把状告到妈妈那里了,也不好把其中的因由告诉妈妈,只说:“妈,你不要对晓苏有成见,她在媒体从业多年,能力很强。华诚事件、绑架案,等等等等,这之间多有误会。如果你觉得做我助理不合适,可以调往别的部门。”
“荒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母亲一拍桌子。这时候晓苏正好端茶进来,我们的对话应该都落入耳中。但她处变不惊,落落大方上了茶,“韦总,您慢用。”
“你等下——”母亲声气不太好,“知不知道规矩,我们谈话的时候,怎么可以随便闯入?”
“妈,她不刚来吗?”我为晓苏说话。
“对不起。”晓苏道歉。
母亲又说:“你的录用是端木先生破坏规矩进来的。公司靠制度运行不靠人事。虽然他是我儿子也不能破例。所以,你的录用按规定得重走一遍,到时要没通过考核,你还是不能进。非常抱歉。”
晓苏点头,“好。”
我望着晓苏蔫蔫地回去,为自己让她委屈而难过。
我对母亲说:“妈,人,我已经要了,你就别让我难堪吧。”
“你也懂得难堪?告诉你,把她带在身边,那才叫真的难堪。”
我听到晓苏关门出去的声音,我怕她这样子就走,很是着急。
“妈,你不允许晓苏做我助理也成,但是,其余的职位必须安排。”
“舍?”妈妈额上青筋暴突,怒火很快就要发作,我一着急,开始口不择言,“妈,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亏欠她很多,那甚至不是一份工作就能抵消的。妈,你不要那么说晓苏我不高兴,我不想她因我受委屈,也不想见不到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妈,我喜欢她。”我直愣愣说。说的时候,觉得脑子轰地炸开了,简直是天打雷劈,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
我在楼下广场找到晓苏。她在喷泉边沿踯躅,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不清她的脸色。想来总是在想事情。
我凝神看了她一阵,还是觉得她那身衣服实在老气得很。哪天瞅个机会送她几身?她的三围倒也不难揣测。我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到她身后,“看什么?又没开喷泉?”
她回过身,好像就是在等我,神色倒也从容,“端木,我待会就回去了。”
“我把你辞退了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去报案,你也不必送我这样的大礼。昨天。李总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想过是你的主意,但又觉得不来的话可能就丧失了机会,万一是被聘上了呢?我承认我没有气节,根本就该跟你一刀两断,斩得干干净净。”
我说:“我就喜欢你没气节。你拖泥带水,我总还有的希望。”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晓苏,刚我妈那样说你,我很抱歉。”
“嗯,不要紧。”
“一起吃点饭吧。我们这么站着也不好。”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咖啡馆。各自要了份简餐。
我跟她说,妈妈怕我搞办公室恋情那套,不打算给我配女助理。我觉得也好,省得我工作的时候心猿意马。
她习惯了我开玩笑,不觉得在恭维她。我继续说:慕贤下边新近成立了个半公益的组织,可以调你过去。那边不累,也没压力,关键的是大家都是新人,没有谁比谁更有资历,适应起来比较容易。做久一点,你就是元老。
晓苏说,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周到。
应该的。我说,“你住哪里?我明早去接你。”
“谢谢不用。”
“是不想告诉我你住哪里吧?信不信我可以找到?”
“……”晓苏瞟了我几眼,低头挖几勺米饭,又抬起头,眼睛里的成色丰富了,“我想请教你——”
“请教不敢当,互相学习。”
“那一天,好吧,就是昨天,你为什么会亲我?”
我真是想不到,她会把这件事光明正大摆上台面。我当然也不会窘迫,“你当时说话像连珠炮,咄咄逼人,简直想不出用什么堵。”
她扑哧笑了。我盯着她的嘴唇,不是什么樱桃小口,比较丰润,弧度很漂亮。她大概也意识到我在她的嘴唇,连忙把牙齿龇了出来,作个鬼脸。
“你可以谈谈体会。”我说。
“我什么体会也没有。”
“那么,要不要再试试。把头凑过来——很快。”
她又笑,“哦,这个,我没做好准备。”
我欠过身去,但她已预料,眼明手快地把一块牛肉叉到我嘴里。
我顺口嚼了起来,“滋味不错。”
她又笑。这顿饭总体是成功的。
【晓苏】
慕贤的人事经理半夜三更通知我上班时我就知道肯定是端木搞鬼,但是我实在没道理拒绝一份飞来横财似的工作。气节低的人必然要受辱,所以,上班还不到一天,我就背着包打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在大堂的时候,我想我看到孟昀了,他跟他的助理一起向电梯走来。我连忙转身,避了过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逃避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样亏欠过一个人。
网上那篇文章,经过老李的篡改,我兴许还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绑架案我明知不报,任无辜者被妖魔化,这跟与人合谋有什么区别?
我神思恍惚地走在马路上,看到心头的不安像墨水一样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直到湿墨淋漓。
我知道公开这件事的后果,雷恩他们会受舆论打压,端木也不会幸免。我可能还要走在风口浪尖,搞不好会被骂成败物女。但至少可以把观众的试点从孟昀身上引开,还他清白。我为什么不做?我难道想以此做筹码要挟端木?那我不正好成全了雷恩对我的期待?
哎,我叹了口气,在路边刹住了脚步。阳光亮闪闪的。树叶紧挨着树叶,碧森森地泄下一地阴凉。蔚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流淌。好天气,可是我偏要作一个艰难的选择。
回到家已经是7点半。在小区楼下,我照例抬头,Z还趴在窗口,看到我,就兴奋地挥手。每天每天,他都会在窗口等。而我每天每天,都会仰头找那扇窗。窗子有黄色的光,他说灯泡像好吃的芒果。
他画过类似的画,用了很亮的橙色,像太阳的光辉。这么温暖、辉煌,就是家吧。
我打开锁,他早就候在门边了。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掩饰不住见人的喜悦。
我说:摊开手,闭上眼睛,给你变个魔术。
他依言。我振振念着咒语,同时飞快地把包里藏的苹果派放到他手心。
“饿了吧,你先吃点,我马上做饭。”
我跟孟昀是在一家甜品店谈的。我点了西米露和苹果派,但几乎没怎么吃,全部打包回来了。孟昀会了账,把我送到地铁口。他开一辆黑色凯美瑞,很普通。他整个人也很普通,中等个子,偏瘦,五官周正,但还谈不上帅,西服不像是大牌,也有可能不合身,穿不出端木那种风流倜傥的效果。他引我注意的除了谈吐的从容,还有抽烟的姿态,每一口吸得都很深,仿佛要一口气过足瘾。
我们的谈话并不似我想象的艰难。在停车场,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我了,虽然我们并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面。他笑着迎上我,说,田晓苏,太难忘了。我说,化成灰也认得吧。他说,没错,就有那么铭心刻骨。
“不打不相识啊。去哪里?”我问他。
他指指甜品店,“那里吧,女孩子不都爱甜蜜的东西。”
深得我心。
我们在小小的甜品店坐下,四点多的光景,店里并没什么人。从外边过路的行人看来,我们头碰头,轻言细语,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他说他不怪我,我写得那篇文章他一直随身携带。说着真的就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A4纸,“它让我对过去反省。以前没有人那么系统地整理我的罪恶。”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正经话,不像老谋深算。我折服于这个胸襟。
“我希望有一天能让你改变看法,不过大概没机会了。我失败了。道德投机者就是你认定的下场。”
“也许你还有机会……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我希望你来处置它。”我把绑架案真相告诉他。
他陷入沉思。
“我很抱歉,把你卷入是非。”我说。
“这都是蝴蝶效应。你怎能料到?”他淡淡一笑。
我告辞的时候,他跟我握手,说:“谢谢你让我知道。”
轻松就在忏悔的那一刻获得。任何时候都要正面自己的过失,不要逃避。我炒菜时这样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雷霆风雨,但我不怕了。
Z将吃了一半的派给我,总是这样的,任何吃的,他都要给我留一半,哪怕我不爱吃。
“晓苏,你可不可以教我做饭?这样,你回来就可以吃现成饭了。”
“好啊。”我正要做红烧鱼,就边做边讲解,“油锅一定要热……看到冒烟了吧,好,放油,喏,差不多这么多就可以……油5分熟后放些姜葱蒜爆下锅,像我这样煸炒一下,闻到香味了吧?帮我把鱼拿过来,扔进去,先煎一面……要把表面弄得糊糊的才好吃……现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煎得糊糊的……老师,你来给鱼翻身。”我把炒勺给Z。Z双手握住,因为不知轻重,鱼还是在半途落下去,散成两段。
“不要紧的,卖相难看没关系,反正最后总要被吃到肚里的。肚里的食物都是乱七八糟搅在一起的。现在要放料酒、酱油……你来……”
Z小心翼翼地放着酱油,一不小心就倒多了,鱼赤红赤红的,发着油亮的光。
“多了。”Z讷讷。
“不要紧,可以加糖。咱们俩都喜欢吃甜,多加点好了……也可以加醋,那就是糖醋鱼,不过我现在不想吃醋。”我想起端木给我做鸡蛋饼,问我,你吃不吃醋,我上当,大声说,我吃,我很爱吃。
我嘴角翘了半个弧度,马上翘不起来了。明天,端木将怎样找我算账呢,难道在他放连珠炮的时候,我也用嘴把他堵住?
我的胡思乱想没有进行多久,门铃被摁响了:叮咚叮咚——我们搬来不久,谁来造访呢?我把厨房交给Z,“焖一下就出锅。我出去看看。”
屋外站着探头探脑的端木舍。我头皮一炸,直觉他是算账来了。我愣神后要关门,他已把门撑住了,“好孩子,别这么没礼貌。”
“有何贵干?”我心虚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的。我信奉那句话:有理无理,不在事实,只在声高。
“好香呀——哦不,有点糊味——”
我转身冲厨房喊:“老师,汁抽干了,赶快灭火。”
Z手忙脚乱,鱼盛在碗里时已经面目全非。焦糊的一团,像遭遇山洪爆发。
端木跟着我走到厨房,装腔作势地说:“老弟,需要我帮忙吗?”好像他是我找来的外援,但我知道他除了会做鸡蛋饼和沙拉,其余什么都不会,比Z还要无能,又把厨房重地郑重地留给Z,拉端木出去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凑份子跟你们搭伙吃饭。”他嬉皮笑脸,不像风闻什么惊人消息。我暂且安下心。
“我们庙小恐怕供不起大神。”
“晓苏,你有没有常识,庙里供佛不供神。”
“……”我闷了下,知道跟他抬杠吃亏的总是我,“那你坐着吧。”
“不给我介绍下?你老师?”
我把Z叫出来,“老师,这是端木舍,我老板。老板就是上班时给我发工资的。”
“哦。”Z看端木一眼,从他身边走掉了。端木原本准备握手的,现在落了空。
“他——”他看出Z跟正常人并不一样。
“我老师。怎么样?很清秀吧。”我眼眶有点湿。
端木没说话。
其实那天我很感谢端木,他没把Z当不正常人看待。他把自己的智商主动降低下来,跟他平等交流。Z把自己的画搬出来给他看时,他啧啧称赞。我不知道是不是由衷,但他表现得很有诚意。
“这是教堂吗?”他指着一堆黑色的方块上一个尖尖的东西说。
“哦,是啊,晓苏带我去的教堂。里边有很多彩绘。我把他们画在天上了。就是这些——”
“真有想象力啊。晓苏,你老师是个天才,让我想到了夏加尔。有童趣,有诗意,而且热情奔放。”
“……”夏加尔是谁?看来我得补补课。
“你会什么?”Z问端木。
“我嘛?”端木挠挠头皮,“给晓苏发工资。”他做了个点钱的手势,“就会这个。”
Z笑了,“那你要给晓苏多多的钱。”
“没问题。只要她乖乖听我话。”端木冲我吐吐舌头。我不晓得为什么又内疚了。要不要把下午跟孟昀会谈的事告诉他。
“哪天,我请你去看画展。就是很多画放在一起给别人看。有一天,你的画也可以给别人看。”端木跟Z讲。
“哦,有钱吗?”
“别人看中了,就会买下来,就会有钱。”
“太好了。我要赚钱给晓苏买大房子。”
端木搁一边的手机叫唤起来。“晓苏,帮我取一下。”
我赫然看到屏幕上“雷恩”两字,心里一阵抽搐:孟昀会先跟雷恩通牒吗?
“雷恩。”我说。
“那我不接了。”端木掐掉,“省得你烦。”
“……也许你该接。”
“没有也许,在你家就不接。”端木继续跟Z谈画。
我如坐针毡,看看手表,“端木,你回家吧。”
端木放下手中的画,“赶我了呢,好吧,识趣点,免得下次不让来。”
我对Z说,“我送送他。”
端木一幅受宠若惊的表情,而我只是有话要对他说。
小区里花香袭人,春风沉醉。但不知谁家小孩在弹钢琴,翻来覆去老是那几句,听得人烦。我踢掉脚前的一块石头。
“Z看上去很喜欢你。谢谢你,端木。”
“不客气。其实,没把他看成情敌——”他惊觉说漏嘴,咳嗽了几声,“嗯,明天早上8点半我来接你。”
“端木,有些话,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此刻,我根本顾不得去探究“情敌”的涵义。
“尽管说,我承受能力比较强。”端木也严肃起来了。
我低下头,说:“我下午见了孟昀,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端木仿佛被点穴,好久“我靠”一声,“小姐,你太狠了吧。”
“不说我心里不安。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孟昀有权知道,有权选择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你们。”
端木做了个休止手势,拿过手机,边拨号边进车里。我看着他的车子一溜烟飞奔出去。